世祖逊位出世,与宴驾情事当然不同。故其托孤寄命,从容布置,意想中极为周到,亦自有理。顾按之事实,容有未尽然者。彼即感触世缘,言下顿悟,勘破一切尊荣富贵,则蝉蜕浊秽,自有不可一刻留者。故康熙帝年方童稚,而竟不及待,毅然决绝舍去,谓非绝无系恋,视子孙传世事如空花幻影也乎?故官书所载世祖顾命大臣至八大员之多。其后互争权利,几危社稷。设非康熙帝英明,不且事几不可收拾,欲安利之,适以危害之欤。间尝疑顾命事未可信,后与掌故家某公谈及。某公乃鼓掌曰:“信然。设非子言,吾几忘之。”盖康熙诛鳌拜诏,亦有“妄称顾命大臣,窃弄威权”等语。后得宗室某之饫闻天家事者,谓鳌拜等五人实皆乘机攫取权利,并未恭承顾命异数。惟玛尼哈特平日系左右近臣,确有世祖手诏,勉其忠辅幼主之语。然亦非正式拜受顾命,如周公、毕公然者。先是,顺治帝以董妃既亡,抑郁不自得。一日独坐便殿,偶睹梧桐落叶,瞿然若有所念。顾左右曰:“人生不过数十寒暑,逐逐名利,何时可已?朕贵为天子,开国承家业已十有八年,长此营营,何时方得满意?朕觉世事有如浮云过眼,事后追维,味同嚼蜡,不如真修悟道,实为无上上乘,况朕幼日即有此志。迩来饱经世患,勘破情网。若不于此时解脱,更待何时!”语讫,立命召御前会议大臣玛尼哈特等入,即勉以忠辅幼主等语,语至简单。大臣俱攀驾乞留。世祖复答数语,意甚决绝,大臣等跽不肯起。顷之,世祖已命小黄门出箧中黄袈裟一、喇嘛帽一,从容易服,飘飘步行出东华门。玛尼等俱长跪牵裾,不听帝行,帝亦不怒。顾辞旨坚决,不可挽回,大臣乃请指派侍卫护送。

世祖固言无须,以诸臣请不已,遂许侍卫四人随行。后未至五台界,即遣还,卒未获知帝所卓锡之地也。既行,玛哈尼特等,方议禅立幼主事。鳌拜始列席定策,俨然自称顾命大臣,诸受顾命者俱侧目。圣祖既幼,亦不知顾命之真相,果谁是谁非也。

且世祖濒行,仅与诸臣寥寥数语。幼主绝未谋面,故圣祖迄不知鳌拜未预顾命,乃系事后自称,以炫其能耳。

鳌拜既擅权自恣,初止鱼肉同侪,出言多不逊;嗣见幼主长厚,心地仁慈,遂逐渐进步,竟至气凌主座。圣祖幼即喜读儒书,鳌拜方奏事,见圣祖诵读不止,意甚不悦,乃面谩曰:“吾盛清自有制度,皇上宜读喇嘛经,不宜读儒生说。先帝不以臣为不肖,故使臣训诲皇上。臣愚以为宜体先帝圣意,屏儒进释,庶几勿坠先绪。”圣祖笑曰:“彼一时,此一时。正位中原而云不读孔子书,无是理也。朕思三教平流,可不分轩轾。

卿奈何所见之不广也?”鳌拜怫然曰:“皇上初政,即拒微臣之忠谏,殊不敢复问国事矣。”即拂袖欲退,圣祖止之曰:“卿傅勿尔。朕非拒谏之主,读书亦非坏乱之事,卿傅其平心察之。”鳌拜闻言,面有惭色。顾其刚愎自用之恶性勃不可遏,复顾而言曰:“皇上请以臣言付诸臣会议。设臣言贻误者,臣愿伏斧锧以谢皇上。”圣祖知其骄蹇,遂一笑而罢,鳌犹忄幸々未已也。一日,鳌拜复请策封其族祖某,曾从太宗征朝鲜有功者,侈陈事迹,立请优奖。圣祖曰:“其功非不甚伟,然祖宗朝酬庸之典,亦至优渥矣。彼以将军例赐恤,亦已甚矣。今尚欲何所请耶?朕不敢有加于祖宗朝之成例。卿其自爱。”鳌不奉诏,大肆申辨,谓:“臣受顾命之重寄,而远祖不获荣一阶,大非人子显扬之道。今日苟不获温诏,臣将痛哭于文皇帝之陵,不复能忝职左右。”圣祖心恶其要挟跋扈,而不肯取消其顾命重寄,乃从容曰:“朕别有旨,卿傅何事过劳?”鳌即谢恩,以为荣封已得,皇上所面命也。其专擅僭越类如此。或谮于圣祖曰:“鳌拜实未受先帝之顾命。当先帝大去时,立命玛尼哈特等入,未尝及鳌拜也。乃其后玛子等奉命定策,翌戴圣主,事已大定矣。鳌忽一跃而起,争取一席地据之,自称顾命大臣,觍然不以为耻。皇上优容,不究其贪冒之罪耳。否则矫诬上命,妄借名器。其自堕品格者犹小,而敢于欺罔先帝者实大。且彼玛尼而死之,罪尤不可胜诛。皇上如欲证明事实,但取玛尼哈特所藏之先帝手诏,今在其子所,则真伪是非,不难大白矣。”圣祖复曰:“玛尼哈特既有先帝手诏,曷不进呈,而擅自藏之于家乎?”对曰:“臣曾见之,诏中盖指明呈阅时期,不至期不与呈。”圣祖曰:“今是否已至期?”对曰:“第问玛大臣之子可。”圣祖果召玛尼子等,问手诏语未毕,玛尼等大惊失色,因跪奏:“先帝手付先臣,谕令秘密,候某年月日嗣君已长,可付与之,汝等斯尽职矣。今既承天威下问,敢不先献,以舒宸廑?”圣祖捧手诏读之,泪随声坠,谓:“此真先帝御笔也。”命藏大内,而召鳌拜入,示之,令自答复。

鳌拜惧甚,不敢出一语,但叩首求恩而已。未几,御史等奏劾鳌二十大罪,卒遇刑。

初,鳌拜忌玛尼哈特之以长厚受帝眷,且持有先帝手诏,誓欲倾之以为快。时圣祖虽厌鳌拜,而闻玛尼等好货,暮夜苞苴,渐至显卜其昼,贿赂公行,腥闻于上。其党亦多不法,玛尼不能制。圣祖令心腹侦之信,乃亦不满于玛尼哈特矣。无何,鳌拜嗾其党在台谏者,弹劾玛十余款,语皆罗织而成。圣祖令玛尼自复,鳌乃遣其党伪为亲玛者,劝其逐条申辨,几无一语成为事实。奏上,圣祖怒曰:“子乃以辨为能,果一无所短乎?”于是遣内大臣按问,抄没其产,积资颇多,且其间有御用物,非臣下所宜蓄者。圣祖怒甚,令玛尼哈特入对。历数申辨之非,欺君罔上,乃收宗人府狱。然犹无意死者,第饬上疏据实自首,当从末减,治其党羽而已。鳌拜复使人就狱中说玛尼勿自承,坐取族灭。玛尼不知中其计,仍哓哓置辨。世祖泣曰:“昔先帝以手诏付伊,朕之敬礼亦至矣。伊不自爱,乃至簠簋不饬。证据凿凿,不可为讳,一至于此,然朕以彼为顾命旧臣,辄就刑戮,非国家之福,故令其伏罪以谢天下,则臣之宽典,亦有辞以对大众。而乃执迷不悟,始终文过,天下安有如是庸愚昏愦之人乎?国法所在,朕亦安能以私废公?即使先帝处此,亦难为之保全。朕实不得已而用刑。其布告天下,咸使闻知。”又曰:“议亲议贵之典,自古慎重,渺渺朕躬,何敢妄行大事?但国法所在,与其枉法以徇私,无宁执法以安众。

万不得已,施于一身,以正其罪,宥厥子孙,以用朕情,情与法交尽。彼既无怨,而国体不伤。诸大臣谅亦以为然也。”乃赐玛尼哈特自裁,而宥其子孙,居宗人府如故。鳌拜扬扬自得曰:“此老崛强,乃入吾彀中,今而后,莫予毒。所惜者,斩草除根之计未施。彼庶孽耽耽虎视,尚恐死灰复燃耳。”不一年,圣祖稔鳌拜之恶,日知其倾陷玛尼哈特状,历数其罪,置之法,子孙俱从戮,祸酷于玛尼哈特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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