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性英明而兼果断,故能以冲年亲政,不动声色,诛巨奸鳌拜。于是三十年中,文治武功,经营不遗余力,四方底定,大勋告集,实清代之大有为者。迨春秋既高,尊荣太甚,精爽渐丧,百弊萌生。于是内而庶孽争权,宫廷树敌;外而奸谀弄柄,佥王纷来,敻非初日清明气象矣。其时招权纳贿,与青宫相倚庇者,实为大学士明珠。明珠本皇室懿亲,狡黠善伺帝意,由部曹末秩,不十年而晋位宰辅,可谓幸矣。顾以圣祖英明,未烛其奸,其奢侈骄横,即在满臣中亦不多见。而圣祖方以俭德为天下先,独优容不之问,抑何其术之工也。相传康熙帝喜读儒书及古今秘籍,又好天文算术。满臣中莫有与之赓同调者,惟明珠能深窥其蕴。于是因逢迎之智,开汲引之门,广延海内文艺博洽之士、奇异罕见之书,特设一储材馆于私邸。

馆中复置藏书楼,不惜重金,搜致秘笈。东南藏书之家,贫不能自存,则奔走门下,如愿以偿。文人少有才艺称誉,百计奉为上客,所欲无不力致。故昆山徐氏等,皆阴获其援引。其援弹铗之客,不可胜计。每中秘有所考问,一旨甫下,幕客争相条对,纸笔纷纷如雪花四舞,以故奏对无不称旨。其子纳兰容若等,常得与文人学士游宴,上下其议论,文采斐然,为曼珠世家所绝鲜。圣祖之宠幸,盖有由来也。康熙朝文臣之受优礼者,莫如张英、魏裔介等,明珠皆倾心与之结纳。其时方奉敕编撰《字典》及《子史精华》、《佩文韵府》。明珠每入修书馆,必使人辇金巨万,遇文字之佳妙、誊写之工秀者,皆分赐之,多寡无所吝。以是寒畯争感纫。其姿性本颖慧,初不识汉字,后与文人往还,居然能作书札,且吟哦成句矣。一日,圣祖问:“尔好钻研风雅,亦知庄子《逍遥游》是何命意?何谓《南华》、《秋水》?”明珠不能对,乃奏:“臣近日驰思案牍,昏冒不学已久。容臣取书读之,明日恭对。”圣祖笑而颔之。明日袖呈条对,文词斐亹,节奏详明,居然文学大家矣。

圣祖问何人所拟,明珠不敢隐,举其人以对,则徐健庵也。圣祖笑曰:“尔纨绔,敢与状元公交好乎?尔试为朕面解其义,毋为人笑没字碑也。”明珠历陈意义,颇觉未误。圣祖曰:“此亦可谓难得矣。”遂将御制诗文赐之曰:“尔及身虽不复能博通,然以此昭示子孙,毋使再受金玉败絮之诮也。”明珠退,遂增聪老儒数人,专教其子揣摩御制笔法,其后容若等俱以诗文鸣禁中。

初,明珠为固宠持禄计,闻圣祖宫中欲选良家闺秀为女官,以充典签校书等职,而限于满、汉之界。满人女子,多不娴文学,无可当选者。乃异想天开,密遣使往苏、杭间购小家碧玉未成年者至邸中,先教以言语,次授之各种学艺,以备进献。

其女皆美丽而天足,并欲使冒为满旗贵族也。其事绝秘,虽家人不与知,所知者惟一、二心腹而已。其夫人早卒,以妾代之,悍妒有力,明珠颇畏焉。或告之曰:“相国谋署外室,城西别墅中粉黛殆以百数,三十六宫都是春也。”夫人觇之信,怒甚,曰:“予必尽杀之,固不使相国知。”先是,别墅所购待年之姬,分科习文艺,宛若学校者然。如书史、诗词、歌曲、音乐、弈棋、绘画、雕刻、女红、游戏等,各占门类,习一艺成,以次递习。有老儒杭人,博通书史,兼擅诗词歌曲,相国聘之以教诸姬。老儒仅知为相国之待年宠也,所教为及笄女子三,曰新梅,曰娇杏,曰茜桃,若姊妹花然。茜桃尤聪慧,年仅织素耳。老儒怜之,独教之古列女节孝贞烈事,茜桃慨然欲自振拨,顾念身世,辄为之泪下。然技艺之精进,突过侪辈。偶见即能仿效,诗词出语有天然韵致,非人力所能为也。老儒誉不置,而娇杏颇妒之。院制:每女子三,必有一老妇管理其起居饮食,凡师教外督责之事皆属焉。娇杏嫉茜桃之能,辄短之于老姆。

茜桃承若儒教,慷慨尚气节,不肯谄事老姆。且以己所处地位,无异娼妓,永无拨云见天之日。故觉生趣顿减,而怨愤之词或见于词色。于是老姆亦厌恶之矣。一日,会时节,闻夫人来园中游遨,诸老妇大惊,知必有祸,乃匿其驯扰心爱之姬,而班崛强者出迎,意谓夫人若加凌辱,此辈固无足惜耳。无何,夫人至,颇和蔼无怒容。既遍阅诸姬,乃命膳夫设宴,以享群花。

且命醉饱勿惧。既而命诸老妇善事诸姬,率婢媪登车去。茜桃既入课斋,老儒见其双颊微酡,问所以饮食者。茜桃具以告,且曰:“夫人固有礼,但未知肯释放吾辈否?儿已微露求请意矣。”老儒色然曰:“危哉,此岂尔求请时耶?”茜桃曰:“何谓?”老儒曰:“夫人之有礼,于理为常,未可深信。恐其城府甚深,蕴毒亦愈厚耳。且虽不愿尔辈在此,亦岂愿尔辈安然他适,享太平之幸福?而尔骤露求请之意,彼知尔之不易驯服,必设计更速。惜哉,尔之不习世放也。”茜桃闻言,自悔性躁,伏案痛哭。老儒慰解之。新梅最长厚,争来解劝,娇杏则不知所之矣。未几,茜桃腹痛,自归寝室。比晚,新梅走告老儒曰:“茜妹死矣。凡侍夫人饮者十六人,中有六人得赐酒,赐酒者皆毙。”噫,殆酒中有毒耶?老儒叹曰:“吾知头角峥嵘之为害速也,但尔辈亦不能免。娇杏何如?”新梅曰:“娇妹方鼓掌称乐。”老儒曰:“妇人之妒,一至此耶。虽然,舐糠及米,彼自不知死期之将至。何乐之有?”新梅惧甚,齿为之战,跽地求老儒援救。老儒曰:“吾姑试之,未知有效否。”

新梅称谢去。老儒乃函致其徒为显宦者,言于相国求去。相国知有异,遣人引老儒至密室,询所以求去之故。老儒以前事告,相国惊曰:“吾固不知。此禁脔也,奈何夫人贻误若是?”老儒从容曰:“与其死之,不若生之。”相国颇首肯,乃命人稽园中人数。将下赦令,夫人已知之,争先驰往,命缚色美者别置一室,而驱其中姿以下者。新梅朴讷无华,竟得漏网。因感老儒惠,辗转访得其寓所,愿作奴婢以报。老儒乃纳为子妇焉,而相国献姬之事亦遂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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