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叙漳州、海澄战事如画龙,一鳞一爪,为雨为云,未尝不一肖也。虽然,吾犹未为之点睛。读者试猜之,一场忙碌一场空,清欤?郑欤?意何存欤?吾谥之曰民族之战。惟民族战则必如斐利宾之抗美独立,脱兰斯哇尔之叛英图存。呜呼!其雠其雠,吾洒血泪以溅之!然则两民族相遇,弱者固死负其大好民族之旗帜,行行重行行,视死方如归,而一方亦抱怀民族的帝国之雄心,不尽鬪杀其非民族不止也,而独不闻当日清人之言乎。“自吾大兵入关,所至降旗迎树,莫不从命。文人为我作诏檄,虽不解其文义,然咿唔噫哑亦自成腔调,武臣争执刀为我前驱。我下令薙发,孰敢不薙发?我下令屠城,孰敢不屠城?顺民男女数千万,匍匐跪拜于我膝下。我奴其夫,妾其妇,又孰敢不听从?独郑逆反抗不奉命,故命将出师,声罪致讨。我以中华人杀中华人,而自后督策之,又孰敢不唯唯?而郑逆犹不屈如故。我将以如此如此之术行之,郑逆在吾手中矣。”(语见黄澄泣闽录)乃翻易其力取主义而为诈取主义。诈取主义何?曰:凡敌臣有忠于其国者,必出种种之手段以杀之;杀之则又封之,赐之谥,赐之祠,而大号于国中曰(:吾所以旌忠也;一术也。凡敌臣有不忠于其国者,必出种种之手段以伏之;既伏则又困之,或锢其身,或格其名位,日所以告为人臣之有二心者;一术也。其于士民则始威之,终饵之,俄人取之以利用东三省者也;一术也。故诈术者,伯主锦囊中之秘宝也。昔清廷得之以愚芝龙,而芝龙受之。永历六年,清廷又谕芝龙曰:“父既归顺,而子独不至,此必地方官不体朕意,尔宜以书招之。”读者谓清廷果信芝龙乎?芝龙、明人也,而成功其子也,其果信之,谓清廷无人焉可也。然则何说?曰:智哉清人!智哉清人!清人入关未数年,已能利用吾中国三纲之说,而以父力薄其子矣。其胜,则吾之利也;不胜,则吾固可以从逆罪其父,而大肆吾手掌中之权谋也。不信,则又请读清廷谕闽浙总督刘清泰之辞曰:“郑若归顺,则赦其罪,赐之官;若执迷不悟,其以时进剿。”于是以明年五月封芝龙为同安侯,成功为海澄公。十月,芝龙奏曰:“臣以圣旨谕成功,成功辞封不受命。”于是清廷命议政王贝勒王会大臣确议具奏。既又颁谕成功(谕文长从略)。

虽然,成功何人斯?彼固以光复中国为主义、以战胜非民族为目的者也。清诏再三至,彼方视为屠杀国民之好檄文,而闭聪塞明以为净,故不照两国议和停战事例,而日日整军备、修舟舰。清使之来也,其一为李德,其一为郑贾。方二使周旋海隅时,成功使陈辉、张名振率舟师入长江,夺其船一百余,又犯天津,焚粮艘。而忽有悲风惨云自天际东南方而下,覆江蔽淮,阴阴欲雨。此何地?此何兆?则以郑将方舟次金山寺,设故明崇祯帝位而祭之,滴滴亡国之泪,哀哀孤臣之歌。江南何有,但余黄叶;故宫无人,或鬪秋虫。劳劳国民,丧奔若此,相与欷歔,面不可仰。

而其时有心如撞鹿、头如捉蝇、身子局踃难为地者,则数奉清谕招降成功之父芝龙也。芝龙招成功不至,自问遭谴在即,不得已复遣其第三子渡于和硕闽亲王,谓当劝以父子兄弟之谊。乃以七月再颁诏书,使内院学士叶成格、理事官阿山挟其弟赍诏入闽。九月七日,弟至于厦门。成功挥其爱绝痛绝之泪而与弟言曰:“吾兄弟一在天之南,一在天之北。天乎!何为而至此!”明日,使弟渡至安平促使者,而别使甘辉、王秀奇率水师随往,列营数里,以示军威。十七日,叶、阿二使至。成功使二使开诏书。二使则欲成功先薙发。数日不决。成功乃期二使以二十五日会议。先一日,二使遽忽忽去。成功笑曰:“其来也遽,其去也忽,何轻佻乃尔耶!且渠固痴呆者,吾故佯为痴呆状以应之。”乃使郑谠问二使以故。二使怒,逐谠而留其弟。成功乃谓参军曰:“清廷何信之有!彼其甘言重币而为此者,其将以赚吾父者赚吾而已!吾何人,宁自坠其陷阱!”乃作书复其父芝龙。其文曰:

“儿于戊子年使王裕问候父亲之安履。嗣闻父亲被围,王裕被擒,自兹以后,只字不相通。至于壬辰,忽周继武等以父亲之书至,儿且骇且疑;其后使者相继,乃使李德入京。嗟乎!宗国已矣!父厄于敌,母死非难,诸弟无一安者。儿以孤身僻居海隅,尝欲效秀夫之节,修包胥之忠,藉报故国,聊达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儿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继而赐四府之命又至,儿又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谈席未终,敕使乃哓哓以薙发为请。嗟嗟!今中国土地数万里亦已沦陷,人民数万万亦已效顺,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礼乐、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仅留为故明残迹者,儿头上数根发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绝身死,其何以见先帝于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杰未有可以威力胁者,今乃质质以薙发为词,天下岂有未称臣而轻自去发者乎?天下岂有彼不以实许、而我遂以实相应者乎?天下岂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请薙发者乎?天下岂有事体未明,而遂欲胡涂了事者乎?□□□□□□□□□□□□□□□□□□□□□□□□□□□□□□□□□□□□□□□□□□□□□□□□□□□□八月,李德等至,未几,弟渡至,叶、阿二使相继至,往复数回,不得要领。皇皇奉勒入闽,徒以薙发二字相逼迫。父试思之,儿一薙发,将使诸将尽薙发耶?又将使数十万兵士皆薙发耶?中国衣冠相传数千年,此方人性质又皆不乐与□□居,一旦尽变其形,势且激变。尔时横流所激,不可抑遏,儿又窃窃为□□危也。昔吾父见贝勒时,甘言厚币,父今日岂尽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赐也,非□□之所赐也。儿志已定,不可挽矣,倘有不讳,儿只缟素复仇,以结忠孝之局,则儿终身所当有事焉。”(此书据日本某所著台湾郑氏史,与他本间有出入,然亦词句微异,其文义固大同也;下致弟书如之)(又与其弟书曰:

“兄弟隔别数岁,聚首几日,忽然被挟而去;天耶!命耶!弟之多方规劝,继以痛哭,可谓无微不至矣。而兄之忠贞自待,不特利害不足以动吾心,即斧钺在背亦未足以移吾志。何者?中国存亡之大义,宗主生死之至情,道德隆污之巨节,兄已盖入其心而饮其精矣。兄之心绪,尽在父亲书中,弟阅之可以了然。昔甲申城破时,朝官数百皆易服迎新君即位,独一乞人某赋诗自殉。曩读其诗,未尝不悲其志。兄致身宗国,将以用兵老矣,岂有旦修包胥之节、而晚贻名士之羞也哉?惟吾弟善事父母,克尽孝道,自兹以往,其勿以兄为念!”

呜呼!吾料成功方作二书时,其手颤,其容惨,其身栗以危,一句一掴血,一字一滴泪。将以此为完结家庭之伦事乎,则成功有情人,方怀死母,讵绝生父。然卒以宗国大义,绝交爱父而不敢悔。其词怨,其心苦。或曰,是书也,所以绝清人之觊觎也;或曰,父方怀谗,兹所以救父也。吾两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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