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文,是为陶希圣师祝寿之作。大意发自《论语》:“加我数年,五十以学亦(或作《易》)可以无大过矣。”旧注对五十二字无说。我听说毛子水先生主张,五、十读断。意为五与十之间的数年,等于英文之several,但亦可说一五、一十,如旧时围棋终局数子,往往如此算。所以五、十虽断开,可以重复。我即借此义数祝陶师无疆之寿。我在清华大学选修陶师中国社会史,受到不少启发,现在约略计算,已近五十年,近半世纪,颇值得纪念。又,学社会经济史的人对数字要特别小心,一收入计算机,可能万劫不复。这篇小文,用意在请同道,不可忽略数字可有别解。我只举唐宋文献中几个例句,有的前年在史语所与同仁讨论“唐宋时代之判”时涉及,当时严耕望先生在座,对我对《水部式》的读法,未发异议,所以敢大胆写此短文。

五、十可以读断之例,在宋代有《司马温公集》一处(卷九·四部备要《札刘贤良蒙书》)有云:

今者足下忽以亲之无以养、兄之无以葬、弟妹嫂侄之无以恤,策马裁书,千里渡河,指光以为归。且曰:以一下婢之资,五、十万畀之,足以用事。何足下见期待之厚而不相知之深也!……光虽窃托迹于侍从之臣,月俸不过数万。爨桂炊玉,晦朔不相续。居京师已十年,囊楮旧物皆竭。安所取五、十万,以佐从者之疏粝乎?光得侍足下续周岁,得见不过四五,而遽以五、十万奉之,其余亲戚故旧,不可胜数,将何以待之乎?光家居,食不敢常有肉,衣不敢纯衣帛,何敢以五、十万市一婢乎?

司马光回信诉苦,说自己月俸不过数万,与刘贤良所请,五、十万为鬻一下婢之资。请求的人与回答的人想必读断五、十二字,细心的读者应无异议。

唐代的用例,见于严耕望先生《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页413,文曰:

会宁关敦煌发现《水部式》(《鸣沙石室佚书》)云:

“会宁关有船五拾只,宜令所管差强了官检校蕃兵防守,勿令北岸停泊。自余缘河堪渡处,亦委所在州军严加提搦。”

据此,关近黄河,在南岸。当唐盛时,仅船五十只,可见津渡之规模。然《唐六典》七“水部郎中”条云:“大津无梁皆给船人,量其大小难易以定其差等。白马津船四艘,龙门、会宁、合河等关船并三艘。……渭津关船三艘。”自余各津船各一两艘。渡子之数,“会宁船别五人,兴德船别四人,自余船别三人。”是会宁船数与《水部式》大异。按《水部式》写本,“五拾”二字大写甚明晰,盖与《六典》时代不同也。然即据《六典》已可知此关津在诸关津中之地位。又每舟渡子三人至五人,则《水部式》所代表之时代,会宁一津渡子盖近二百人也。每日来往渡人盖千人以上,交通行旅,可谓盛矣。

我认为五拾二字应读断,则《水部式》与《六典》相差无多。严先生可能千密一疏,遂有过高之估计,似不可从。严先生治魏晋南北朝隋唐史,功力深厚,识解明确,我深为钦佩。此点如能以过人之雅量,接受鄙说,于后贤当有裨益。

另一唐代的五十可以读断之例,见《史语所集刊》五十六本第一分,卢建荣《唐代前期非常支出的筹措及其回响》,此文甚佳。但有一处引《新唐书》卷一二二《魏元忠传》,有一节提及魏氏对马政之建议:

……又师行必藉马力,不数十万,不足与虏争。臣请天下自王公及齐人挂籍之口,人税百钱,又弛天下马禁,使民得乘大马,不为数限。官籍其凡,勿使得隐。不三年,人间畜马可五十万,即诏州县以上所税口钱市之,若王师大举,一朝可用。……

解释正确。但以“人间畜马可五十万”一句,未注明五十当断,方符合以税口钱买马,众擎易举之旨,不可能要到了五十万(百万之半),方始由州县收购,其理甚明。

按五十万断开,则为约数,故上文之前有可字,读者可自警觉。又按司马温公最重数字,其《通鉴考异》可见,今录建中三年“河陇边士”一条,其中亦有约五十万人,用约字以示其为约数,亦五十可断之例。文曰:

初,吐蕃既得河湟之地,土宇日广,守兵劳弊,以国家始因用胡为边将而致祸,故得河陇之士约五十万人,以为非族类也。无贤愚莫敢任者,悉以为婢仆。

这一段值得社会史家注意。

1987年9月30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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