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关于风暴讲的很多,但是我个人只受到了一点,后来差不多就淡忘了。我在杭州的一年多,经常在祖父的身边,也并不觉得怎么严厉,生活过的还好,原想后来再去的。己亥年冬天,对于自己的游荡很不满意,十月三十日日记有“学术无进,而马齿将增,不觉恧然”的话,十一月十二日项下记云:

“忽作奇想,思明春往杭州去,拟大哥归后再议。”次年三月廿一日阮元甫来,云欲往杭,予以河水涨暂不去。至四月初二日发杭州信,使阮元甫初六来接,至期已收拾行李什物,而等候阮元甫不至,事遂中止。不料事情才隔半年,家中情形又复发生极大变化。介甫公自癸巳入狱,关在杭州八年,终于辛丑年(一九〇一)正月里奉旨准其释放,回到家里来了。这件事是由刑部尚书薛允升附片奏明,因拳匪闹事时,在刑部狱中的犯人都已逃了出来,可是到事平的时候又自去投首,刑部遂奏请悉予免罪,薛公乃援例推广,把在杭州的介甫公也拉了进去,请准一律释放,这里明系有人情关系,虽然介甫公不曾自去活动,或者薛公因为是秦人,性情厚道的缘故,顾念年谊,所以肯这样的援手的吧。虽然后来介甫公偶尔谈到薛允升,仍然说他乃是胡涂人,他平常总说“呆皇帝,昏太后”的,那么那种批评也是难怪的,不过薛公的“出力不讨好”的做事精神,总是值得佩服的吧。

祖父在离家八年之后回来,当然是一件大可喜事,但是这中间只隔了十二三日,到了二月初五日家里的大风暴却又即开始了。是日记载道:

正月廿七日得到杭州的信,知道释放的消息,二月十三日信里说,部文已到杭州府,即可回家,十九日云已定廿一晨动身,可雇舟至西兴来接。现在便把有关这事的几天日记抄录于后:

廿二日,晴。晨至家。”

廿一日,晴。晨过萧山,巳刻至西兴,停泊盛七房门首,见祖父已在,候少顷行李始至。午开船,晚至柯亭,就寝,二鼓至西郭门,夜深门已扃,至晨始得入。

“初五日,雨。上午同伯文叔往舒家墺上坟,未刻归家。祖父信衍生谗言,怒詈。”

“初七日,雨。下午,祖父信衍谗,骂玉田叔祖母,大闹。”关于这事件,须得来说明一下缘因。自从戊戌冬四弟病故,母亲甚为悲伤,改变住房格式,绘画小影,上边已曾说及,其时本家妯娌中有一个人,特别关切,时常走来劝慰。这人便是玉田叔祖母的儿媳,也即是上文预备逃难的谦婶。其人系出观音桥赵氏,是很漂亮的善于交际的一位太太,她同鲁太夫人特别说得来,因此拉她到她那边去玩。凑巧的是鲁太夫人的住房和那里堂屋只隔着一个院子,虽然当初分家,在院子中央砌了一堵墙,将两边分开了,但是那边如高呼一声,这边还是听得见的。在晚饭后,常听见“请来玩吧”的呼声,这边也就点灯走了过去,因为中间墙壁隔着,所以须得由外边绕了过去,而这条路又一定要经过“衍太太”的门口,因此看在眼里,以为她们必然得到许多好处,得有机会焉能不施报复呢?其实那里也只是打马将消遣,没有什么输赢,只醵出几角钱来,作为吃炒面及供油火费之用,乃一经点染,遂为大闹的资料。谗人的手段便是那么高明的,后来衍生病死,祖母于无意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可见他影响之多么深远了。

“二十日,晴。晚下舟放至西郭,已将初鼓,门闭不得出,予以钱二十,启焉。行里许,予始就寝,春雨潇潇,打篷甚厉,且行舟甚多,摩舷作声,久之不能成睡。披衣起阅汤氏《危言》一篇,坐少刻,就枕即入寐矣。少选,又为舟触岸惊醒,约已四下钟,遂不复睡,挑灯伏枕,作是日日记,书讫推篷一望,曙色朗然,见四岸菜花,色黄如金,纵观久之,怡然自得,问舟子已至何处,则已到迎龙闸左近矣。大雨。

祖父对于儿媳,不好当面斥骂,便借我来做个过渡。他叫我出去教训,倒也不什么的疾言厉色,只是讲故事给我听,说某家子媳怎样不孝公婆,赌钱看戏,后来如何下场,流落成为乞丐,饥寒至死,或是遇见兵乱全家被难。这里明示暗喻,备极刻薄,说到愤极处,咬嚼指甲戛戛作响,仍是常有的事情。至于对了祖母,则是毫不客气的破口大骂了,有一回听他说出了“长毛嫂嫂”,还含胡的说了一句房帏隐语,那时见祖母哭了起来,说“你这成什么话呢?”就走进她的卧房去了。我当初不很懂,后来知道蒋老太太的家曾经一度陷入太平军中,祖父所说的即是那事,自此以后,我对于说这样的话的祖父,便觉得毫无什么的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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