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堂里老师不算少,计算起来共有八位,但是真是师父似的传授给一种本事的却并没有。即如说英文吧,从副额时由赵老师奚老师教起,二班是汤老师,头班是郑老师,对于这几位我仍有相当敬意,可是老实说,他们并没有教我怎么看英文,正如我们能读或写国文也不是哪一个先生教会的一样,因为学堂里教英文也正是那么麻胡的。我们读的是印度读本,不过发到第四集为止,无从领解那些“太阳去休息,蜜蜂离花丛”的诗句,文法还不是什么纳思菲耳,虽然同样的是为印度人而编的,有如读《四书章句》,等读得久了自己了解,我们同学大都受的这一种训练。于我们读英文有点用处的,只是一册商务印书馆的《华英字典》,本是英语用汉文注释,名字却叫作“华英”,意思是为国家争体面,华字不能居于英字的底下,我们所领到的大约还是初版所印,用薄纸单面印刷,有些译语也非常的纯朴,一个极少见的字,用学堂的方言用语可以叫做“契弟”的,字典上却解作“卖屁股者”,这也是特别有意思的。可是比我们低一级的人,后来所领来的书里已经没有这一项,书名也不久改正为“英华字典”了。本来学堂里学洋文完全是敲门砖,毕业之后不管学问的门有没有敲开,大家都把它丢开,再也不去读它了,虽然口头话还是要说几句的。我是偶然得到了一册英文本的《天方夜谈》,引起了对于外国文的兴趣,做了我的无言的老师,假如没有它,大概是出了学堂,我也把那些洋文书一股脑儿的丢掉了吧。有些在兵船上的老前辈,照例是没有书了,看见了我的这本《天方夜谈》,也都爱好起来,虽然这一册书被展转借看而终于遗失了,但这也还是愉快的事情,因为它能够教给我们好些人读书的趣味。

我的这一册《天方夜谈》乃是伦敦纽恩士公司发行的三先令六便士的插画本,原来是赠送小孩的书,所以装订颇是华丽,其中有阿拉廷拿着神灯,和阿利巴巴的女奴挥着短刀跳舞的图,我都还约略记得。其中的故事都非常怪异可喜,正如普通常说的,从八岁至八十岁的老小孩子大概都不会忘记,只要读过它的几篇。中间篇幅顶长的有水手辛八自讲的故事,其大蛇吞人,缠身树上,把人骨头绞碎,和那海边的怪老人,骑在颈项上,两手揢着脖子,说得很是怕人,中国最早有了译本,记得叫作“航海述奇”的便是。我看了不禁觉得“技痒”,便拿了《阿利巴巴和四十个强盗》来做试验,这是世界上有名的故事,我看了觉得很有趣味,陆续把它译了出来。虽说是译当然是用古文,而且带着许多误译与删节,第一是阿利巴巴死后,他的兄弟凯辛娶了他的寡妇,这本是古代传下来的闪姆族的习惯,却认为不合礼教,所以把它删除了,其次是那个女奴,本来凯辛将她作为儿媳,译文里却故意的改变得行踪奇异,说是“不知所终”。当时我的一个同班朋友陈作恭君定阅苏州出版的《女子世界》,我就将译文寄到那里去,题上一个“萍云”的女子名字,不久居然分期登出,而且后来又印成单行本,书名是“侠女奴”。译本虽然不成东西,但这乃是我最初的翻译的尝试,时为乙巳(一九〇五)年的初头,是很有意义的事,而这却是由于《天方夜谈》所引起,换句话说也就是我在学堂里学了英文的成绩,这就很值得纪念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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