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到北京,在庚子事变后的第五年,当时人民创痛犹新,大家有点谈虎色变的样子,我们却是好奇,偏喜欢打听拳匪的事情。我们问客栈的伙计,他们便急忙的分辩说:

“我们不是拳匪,不知道拳匪的事。”其实是并没有问他当不当过拳匪,只是问他那时候的情形是怎么样罢了。可是他们恰如惊弓之鸟,害怕提起这件事来,这实在也是难怪的。因为我们虽然都还有辫子,却打扮得不三不四,穿了粗呢的短衣,戴着有铁锚模样的帽徽的帽子,而且口音都是南方人,里边虽然也有山东河南的同学,但在老北京看去也要算是南边,这便是一群异言异服的人,那样的盘问他,不知是何用意。何况在那时的形势之下,有谁不是反对“毛子”的人呢?民国初年钱玄同在北京做教员,雇有一个包车夫,他自己承认做过拳匪,但是其时已经是热心的天主教徒了,在他的房里供有耶稣和圣母马利亚的像,每早祷告礼拜很是虔诚。问他什么缘因改信宗教的呢?他回答得很是直捷了当道:

“因为他们的菩萨灵,我们的菩萨不灵嘛。”这句话至少去今已有四十多年了。在那时候,我第二次来北京,到西河沿去看过一趟,再也找不到客栈的一点痕迹,这其间虽然只隔着十整年,可是北京的变迁却很大,不但前门已经拆通,那比人行道洼下的道路也都不见了。我们的那客栈,想起来只是一个小四合房,临街的南屋是老板夫妇住房,本是旗人,都吸雅片烟,我们中间有林秉镛君也吸几口,所以他虽是满口黄岩口音,却主客很讲得来,常在他们房里闲坐。两间南向的上房,便分给我们客人居住,林柯二人住在东边,我和魏春泉君住在西边,此外似乎不曾见有别的住客,显得十分冷静。白天多在外面行走,吃饭也集中在全安栈,只是晚上回来睡觉,在那没有火气的房间里的冷炕上边,所以留下来的是一个暗淡阴冷的印象。在学堂里,我们穿的棉操衣袴,用红青羽毛纱做的,也并不寒伧,但是大家不满意,由学堂去代办了黑色粗呢的制服来,原来是供应新军用的吧,但只是单层呢,虽然是颇厚实,此外各人预备了一套棉织卫生衣袴,用了这服装就在北京过了一个寒冬。据那年的冬至算来,其时正是“二九三九”的天气,我们那么的在冷屋里睡,寒风里走,当初大家都有一件拟毛织的“一口钟”大衣,经吕得元提议,毕瑟的披着走不大好看,以后便只穿了呢制服挺去,结果谁也不曾伤风,可以说是很难得的。我们于廿一日抵京之后,隔了一天由黄老师率领了往练兵处,先见了提调达寿,随后过了些时候徐世昌出来,他是那里的头儿吧,名称不记得是练兵处大臣或是什么了,照例慰劳几句之后,回过头去对那跟随的人说道:

“北京天气很冷,给他们做皮外套吧。”后边站着的达寿等人都齐声答应是是。我们听了这话,当时以为可以得到一件北京巡警穿的那种狗皮领子的大衣了。岂知到出发那天仍旧毫无消息,这才知道是没有希望了,但是究竟是说了话就不算,还是皮外套是报销了,不过这实物却并没有呢,那就终于不能知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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