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戏是向来有名的,我在上文说过潘姨太太在影抄石印小本的《二进宫》,伯升的每星期往城南看粉菊花,这似乎含有双重意义,因为在这里有着对于北京的“乡愁”,是生长在北京的人所特别有的,此外则是对于那声调的迷恋,这却是很普遍的情形了。我们在北京这几天里,一总看了三回戏,据日记里说:

“十一月初九日下午,偕采卿公岐至中和园观剧,见小叫天演时,已昏黑矣。

初十日下午,偕公岐椒如至广德楼观剧,朱素云演《黄鹤楼》,朱颇通文墨。”此外十六日还同了采卿榆荪至广德楼,和温州胡君看过一回戏。三回看的不算多,但我看到了京戏的精华,同时也看了糟粕,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京戏的精华是什么呢?简单的回答是:小叫天的演戏,这总是不大会错吧。谭鑫培别号“叫天”,大概是说他的唱声响彻云霄吧,他是清末的有名京剧演员,我居然能够听见他的唱戏,不能不说是三生有幸了。鲁迅在他的《社戏》这一篇小说里,竭力表扬野外演出的地方戏,同时却对于戏园里做的京戏给予一个极不客气的批评。他说在近二十年中只看过两次京戏,但不是没有看成,便是看得极不愉快。第一次他的耳朵被戏场里的“冬冬喤喤”吓慌了,而且又忍受不住狭而高的凳子的优待,所以不看而出来了。第二次呢,因为决心听谭叫天,虽然也仍是“冬冬喤喤”,但是从九点钟忍耐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结果他也只得走了。那么他终于没有能够听见叫天的戏,而我却是看见了,虽然那时已是昏黑,看不清他的相貌,然而模样还是约略可辨的。那天因为演的是白天戏,照例不点灯,台上已是一片黑暗,望过去只见一个人黑须红袍,逛荡着唱着。唱的怎么样呢,这是外行是不能赞一辞的。老实说,我平常也很厌恶那京戏里的拿了一个字的子音拉长了唱,嗳嗳嗳或呜呜呜的纠缠不清,感到一种近于生理上的不愉快,但那谭老板的唱声却是总没有这样的反感的。

所谓糟粕一面乃是什么呢?这是戏剧上淫亵的做作。在小说戏剧上色情的描写是不可避免的,但作公开的表演的时候这似乎总应该有个斟酌才对。京戏里的,特别那时我所看到的那可真是太难了。我记不清是在中和园或广德楼的哪一处了,也记不得戏名,可是仿佛是一出《水浒》里的偷情戏吧,台上挂起帐子来,帐子乱动着,而且里面伸出一条白腿来,还有一场是丫环伴送小姐去会情人,自己在窗外窃听,一面实行着自慰。这些在我用文字表白,还在几费踌躇,酌量用字,真亏演员能在台上表现得出来。这一面与那时盛行的“像姑”制度也有关系,所以这种人材也不难找,若在后来恐怕就找不到肯演这样的戏的人了。说到底,这糟粕也只是一时的事,但是在我的印象上却仍是深刻,虽然知道这和京戏完全是分得开的事情,但是因为当初发生在一起,也就一时分拆不开了。我第二次来北京以后,已经有四十余年,不曾一次看过京戏,而且听见“嗳嗳嗳”那个唱声,便衷心发生厌恶之感,这便是那时候在北京看戏所种的病根,有如吃贝类中了毒,以后便是看见蛎黄也是要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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