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伏见馆始终住的是第八号房间,后来对面的第六号空出来了,遂并借了这一间,因为仿佛是朝东的,所以在夏天比较要好一点。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忽然的来了新客,不得不让给他们住了,来客非别,乃是蔡谷卿君夫妇,蔡君名元康,是蔡鹤卿即孑民的堂兄弟,经常在《绍兴公报》上面写些文章,笔名国亲,与鲁迅本不熟识,是邵明之所介绍来的。蔡君是新近才结了婚,夫人名郭珊,她的长姉嫁给了陈公猛,即是陈公侠的老兄,二姉是傅写臣的夫人,这时同了她的妹子来到日本,要进下田歌子的实践女学校,可是就生了病,须得进病院,而这病乃是怀了孕,她那一方面是由邵明之照料,弄得做翻译的十分狼狈,时常来伏见馆诉说苦况。这大抵是关于妇女生活的特殊事情,鲁迅经手办理的也有这种的事,不过最初由男人传述,还没有什么困难,第二步却要说给下女听,如托她们代买月经带等,这在当时实在有点别扭的。好在这事也只头一次为难,以后进了学校,她们会得自己办理了。

那年夏天,确实的说是阴历五月廿六日,中国突然发生一件不平常的革命事情,这便是徐伯荪刺杀恩铭的所谓安庆事件。如今暂且借用鲁迅的《朝花夕拾》里的文章,写范爱农的起头一节如下:

接着是绍兴同乡会开了一个会,讨论到发电报的事,结果分成两派,主张发的是想借了主持公论的幌子,去和当时清政府发生接触,所以表面主张民主,要政府文明处理,以后不再随便处刑。这派的首领是蒋观云,他本是老诗人,寄寓在东京,素来受到同乡青年们的尊敬,鲁迅和许季茀等人也时常去问候,可是这时受了康梁立宪派的影响,组织“政闻社”,预备妥协了,所以这时竭力主张发电报,去和政府接近。反对的是比较激烈的,以为既然革命便是双方开火了,说话别无用处,鲁迅原来也是这一派,所以范爱农所说的话:

大家接着就豫测他将被极刑,家族将被连累。不久秋瑾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案,这是六月初五日的事,)徐锡麟是被挖了心,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人心很愤怒。有几个人便秘密的开一个会,筹集川资,这时用得着日本浪人了,撕鱿鱼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程去接徐伯荪的家属去。”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焕发的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刺客是谁,汉字是怎样三个字。但只要是绍兴人,又不专看教科书的,却早已明白了。这是徐锡麟,他留学回国之后,在安徽做候补道,办着巡警事务,正合于刺杀恩铭的地位。

“杀的杀掉了,死的死掉了,还发什么屁电报呢!”根本是不错的,鲁迅当然也是这个意思,不过他说话的口气和那态度很是特别,所以鲁迅随后还一再传说,至于意见却原来是一致的。那篇《范爱农》的文章里说,自己主张发电报,那为的是配合范爱农反对的意思,是故意把“真实”改写为“诗”,这一点是应当加以说明。关于蒋观云的事,我有一节文章收在“百草园的内外”里,节录于下:

“在东京的客店里,我们大抵一起来就看报,学生所看的多是《朝日新闻》和《读卖新闻》。一天早晨,辟头就看见一条从中国来的电报,大概是:——

‘安徽巡抚恩铭被Jo Shakurin刺杀,刺客就擒。’[1]

“当时绍属的留学生开了一次会议,本来没有什么善后办法,大抵只是愤慨罢了,不料蒋观云已与梁任公连络,组织政闻社,主张君主立宪了,在会中便主张发电报给清廷,要求不再滥杀党人,主张排满的青年们大为反对。蒋辩说猪被杀也要叫几声,又以狗叫为例,鲁迅答说,猪才只好叫叫,人不能只是这样便罢。当初蒋观云有赠陶焕卿诗,中云,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鲁迅常传诵之,至此时乃仿作打油诗云,敢云猪叫响,要使狗心存。原有八句,现在只记得这两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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