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终于无条件投降了,抗日战争得到胜利,凡是在敌伪时期做过事的人当然要受到处分,不过虽有这个觉悟,而难望能够得到公平的处理,因为国民党政府的一个目的是在于“劫收”,并不是为别的事情。我这里没有其它宝贝,只有一块刻着“圣清宗室盛昱”六字的田黄石章,和摩伐陀(Movado)牌的一只钢表,一总才值七八百块钱,也被那带枪的特务所偷去,幸而他们不要破砖瓦,所以那块凤皇砖和永明砖砚总算留下了。这是那年十二月六日的事,他们把我带到有名的炮局胡同的狱舍里,到第二年五月才用飞机送往南京,共总十二个人,最初住在老虎桥首都监狱的忠舍,随后又移至义舍,末了又移往东独居,这是一人一小间,就觉得很是不错了。这一直住到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一月廿六日,那时南京政府已经坍台了,这才叫我们保释出去,第三天到得上海,正是阴历的除夕了。

在北京的炮局是归中统的特务管理的,诸事要严格一点,各人编一个号码,晚上要分房按号点呼,年过六十的云予优待,聚居东西大监,特许用火炉取暖,但煤须自己购备,吃饭六人一桌,本来有菜两钵,亦特予倍给。第二年五月移居南京之后,原是普通监狱,分出一部分作为看守所,都属于司法部,便很有些旧时的风气了。忠舍为看守所的一部,在西北的一角里,东西相对各有五间房子,每房要住五个人,北面有一个小院子,关起门来倒也自成一个院落。住在里面的人,安定下来就开始募款,记不清那数目了,大约是每月三四十万吧,给他们做酬劳,——这叫做什么好呢?凡是在忠舍当差的人,自看守以至副所长都有所得,据说只有所长没有分润,这是我听说如此,详细也不知道。我们没有钱的也可以不出,反正忠合的住民里不缺少富翁,他们就负担下来了,例如有一位干瘪的老头子,年纪有七十多岁了,是盛宣怀的侄子,是统售鸦片烟的,上上下下都称他为“老太爷”,便是一例。因为如此,忠舍的管理比较缓和,往来出入可以自由,烟酒什么违禁物品也可输入,所里照例每月也有检查,但是都是预先知道,由担任“外役”的人先期收集了,隐藏在板屋的顶上,检查完毕再一一归还原主。当外役的都是那些短期拘禁的犯窃盗小罪的人,有一个姓沈的少年,却很有工夫,尝亲自表演,将看守身边的东西转眼掏到手里,有一回同了好些人上法院去,回来检查的时候,向会计课领了钱出去的人找不到余剩的钱,却发见在这人的身上了,明知道偷了也是没用,但看见有好机会便忍不住要技痒了吧。不过这事也有例外,有个剃头的却是杀人犯,我曾屡次叫他理发,问起他的事情,答说是因为斗殴,与同行的兄弟两人打架,两面均拿着家伙,结果是他打赢了,对方一死一伤,但是他却吃了官司,初判死刑,后来改处有期徒刑。其人并不凶悍,所以将头颅托付他,没有觉得什么不放心,可是叫杀人犯来剃头,当初一听却是骇人听闻的了。

这时国民党政府已近末期,独居里边虽然报纸可以潜入,但是没有人要留心这些,最受欢迎的乃是《观察》周刊,它的战争通信真是犀利透彻,令人佩服。这一年里所关心的便是时局的变化,盼望这种政府的赶快覆没,虽然它大吹大擂的装做胜利归来的样子,但人家看去终不像是真的政府,便是那在大行官的法院,和峨冠博带的法官,也总是做戏一般的予人以伪的感觉,这是很奇怪的也是实在的事情。即如它的最高法院对于我的声请判决,里边有这样的一节话:

在忠舍大约住有一年的样子,起居虽然挤得很,却还能做一点工作,我把一个饼干洋铁罐做台,上面放一片板当做小棹子,翻译了一部英国劳斯(W.H.D.Rouse)所著的《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给了正中书局,没有出版,解放后经我重新译了,由文化生活社刊行,书名省作“希腊的神与英雄”了。此外又开始做些旧诗,就是我向来称它做打油诗的,不过这时不再作那七言律诗了,都是些七言绝句和五言古诗,那是道地的外道诗,七绝是牛山志明和尚的一派,五古则是学寒山子的,不过似乎更是疲赖一点罢了。计共有《忠舍杂诗》二十首,《往昔》五续三十首,《丙戌岁暮杂诗》十一首,这里除《忠舍杂诗》外都是五言古诗。丁亥(一九四七)七月移居东独居,稍得闲静,又得商人黄焕之出狱时送我的折叠炕桌,似乎条件尽够用功了,可是成绩不够好,通计在那里住了一年半,只看了一部段注《说文解字》,一部王友的《说文释例》和《说文句读》,其次则是写诗,《丁亥暑中杂诗》三十首,《儿童杂事诗》七十二首,和集外的应酬和题画诗共约一百首。《儿童杂事诗》为七言绝句,最初因读英国利亚(Edward Lear)的诙谐诗,妙语天成,不可方物,略师其意,写儿戏趁韵诗数章,迄不能就,唯留存三数首,衍为儿童生活及故事诗各二十四章,后又广为三编,得七十二章焉。三十七年一年中不曾作诗,是年一月廿七日曾题诗稿之末云:

但是这个伪朝廷却终于坍台了,仓皇解散一切的机关,我遂于民国三十八年一月廿六日离开了老虎桥,这也是很巧的,恰好正是写那篇蠛蠓诗的一周年,我于当日口占了一首,题目是“拟题壁”,可是实在却没有题,只是记在心里,到了二月八日这才把它记了下来。诗云:

“次查声请人所著之《中国的思想问题》,考其内容原属我国固有之中心思想,但声请人身任伪职,与敌人立于同一阵线,主张全面和平,反对抗战国策,此种论文虽难证明为贡献敌人统治我国之意见,要亦系代表在敌人压迫下伪政府所发之呼声,自不能因日本文学报国会代表片冈铁兵之反对而卸通敌叛国之罪责。”对于那篇《中国的思想问题》,可以看作“贡献敌人统治我国之意见”,或是“代表在敌人压迫下伪政府所发之呼声”,这种武断罗织的话是本国人的公正法官所应该说的么?或者此乃是向来法官的口气也未可知,那么我只好以“作揖主义”对付之,说大人们这样说一定是不错的吧。

“寒暑多作诗,有似发寒热。间歇现紧张,一冷复一热。转眼寒冬来,已过大寒节。这回却不算,无言对风雪。中心有蕴藏,何能托笔舌。旧稿徒千言,一字不曾说。时日既唐捐,纸墨亦可惜。据榻读尔雅,寄心在蠓蠛。”

“一千一百五十日,且作浮屠学闭关,今日出门桥上望,菰蒲零落满溪间。”

这是赋而比也的打油诗,缺少温柔敦厚之致,那是没有法子的,但是比较丙戌(一九四六)六月所做的一首《骑驴》的诗,乃是送给傅斯年的,却是似乎还要好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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