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廿六日走出了老虎桥,在近地的马骥良君家住宿一夜,可是刚吃过晚饭,马君听了友人的劝,忽然决定连夜趁车赶往上海去了,我遂独自占领他的大床,酣眠了一夜。第二天午前尤君走来找我,乃于下午同了尤君父子乘公共汽车到了下关,那时南京城内已经很乱,当日又有国民党的兵从浦口退下来,所以下关一带更是混乱,很不好走路。当时有一位老者同行,苏州人姓王,也是从老虎桥出来的,不晓得怎么样与一个兵相撞了,那兵便其势汹汹的喝问,“你是什么人?”王君仓猝答应道,“我是老百姓。”这句话对答得恰好,而且形貌衰老也正相配合,所以幸得免于殴辱,实在是很运气的了。

进了车站,看见有一列车辆停在那里,就拥了上去,那时车上已挤满了人,我因了尤君父子的帮助,从车窗上进去了,得到一个坐处,尤君父子却只能站着,后来在过道上放下包裹,也就坐下了。这车大约是下午四五点钟开行的,到了第二天傍晚这才到上海的北站,足足走了二十四小时,奇怪的是车里的人在这一昼夜间一动也不动,实在也是不能动,既不要小便,并且不觉得饥渴,车上固无从得水,面包却是带着的,并不想到吃,就只是傻子似的坐着,冬天黑暗的很早,车上没有电灯,也就只是张着眼在暗中坐着。我不曾有过逃难的经验,但是这两天里异常紧张与窘迫的情形,可以说是经验到一点,后来想起深深感到奇异,所可异的不单是我个人,乃是全列车的人都会忘记饮食便利,毫无怨言的担受着那苦难。途中有过人来收票,这一件事稍为作为点缀,表明是在坐火车旅行,可是没有人拿出钱来,都说是什么部什么机关的关系,疏散到别处去的,只是口头一句话,并不拿出什么证件来,收票的人也没有要了来看,就这样的算了。付钱买票的一总不过十个人吧,我同尤君父子依照法定价格一总付了一百多元,但是拿到补的车票来一看,却是一个人只要十多块钱,这是什么理由,大概也不难理解,这里也无须词费来加以说明了。

那里却也记着些好玩的事情,如四月五日上午古鲁夫妇来,邀游城隍庙,平白纪生同行,途遇亢德亦同去,在里园茶点,六时始回寓,买竹背骨牌一副八千元,古鲁所付。后来就常用这骨牌,于那小楼上在四周暴风雨中,玩那古来传下来的“打五关”的游戏。又有一回是五月四日,同纪生至巷口小店福德香的楼上吃馄饨,共八十万元,那一天袁头的行市是三百七十万,那么也只是银洋两角多罢了。关于打仗的事情日记里没有什么记载,只有这几项:

我自从老虎桥出来后,没有写过一首旧诗,所以或者可以这是绝笔于那篇《拟题壁》了吧。但是在上海却也曾做过五言绝句,那是应酬人的题花鸟画的诗,纯粹是模仿八股文截搭题的做法的,有些没有法子搭上,便只得不题,乃是三月十九日所作。现在抄录几首在这里,以留纪念。

当时在上海的人所最关心的,并不是战局的如何,因为国民党的坍台反正是注定的了,而且觉得愈早愈好,其感觉顶伤脑筋的乃是钞票和银元的每天的涨落。其实涨的是银元,落的是钞票,这乃是一定的,它却不是一天一变,实在是时刻在变动,所以是生活上极大的威胁,需要随时警惕着,没有一刻的安静。据说有人去喝酒,刚喝了第一碗,及至再要时却已涨了价了,这决不是什么假作的话。尤君每天出门去,早上换了钱,等得中午回来时,兑换率已经增高许多了,辄高呼损失不置,及至午后出去,到傍晚回家的时候,又是如此,虽然觉得好笑,可是事实是如此,时时刻刻在吃着亏。那时通行的银元除鹰洋和站人的已经少见外,计有龙洋,大头和小头这三种。大头也称作袁头,是民国初年所铸,上边是袁世凯的像,还有一种是孙中山像的,但是做的稍差,头发式样有似小孩的样子,而且似乎银子的成色也要差一点,实在显得要贫弱一点,所以就类推的被叫作小头了。价格以大头为最高,小头要略为差些,大约和龙洋相去不远。我从那年四月里才重新写起日记,也不注意这些事,没有详细的纪录,但是买东西的价钱去看,也可以知道一二。四月十日记着托纪生买龙井半斤,四万三千元,合银洋七角强,可知那时一块银元和金圆券的兑换率大概是六万。可是在四月二十日换袁头一元计四十一万,廿八日又换则是一百五十万,五月四日三百七十万,十日换龙洋为三百八十万,十六日换小头则已是六百五十万了。同时还有几项记载,也有比较研究的价值,今汇录于下:五月十七日买龙井四两,二百万。四月十六日买绍兴酒一瓶约三斤,二万八千,二十日又买两瓶十二万四千。四月二十日理发,计五万五千元,五月十五日理发一百万。五月五日寄平信计十六万,航空四十万,至廿八日虽已解放,邮资新率未定,仍照金圆券一百二十万付给。至五月三十一日,买空白摺扇一柄,价五百万元,这乃是使用金圆券最后的一回了吧。

廿六日阴。下午路上已可通行,虽枪声陆续未断,如放爆竹。夜大雨,平白往应夜警,地方上颇有讹言,却并无事。”国民党兵其实是随处皆有,福德里中就有一个,只是他看见形势日非,早已退归林下,所以这时就换了一身小褂,站在木栅栏门里面,以老百姓的身分在看着热闹,大家也就不计较了。

到了车站,我们坐了两人乘坐的三轮车,走到北四川路横浜桥的福德里,已经是暮色苍然了,这时我才感觉口渴和想要小便,这其间却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以上了。尤老太太忙着张罗招待客人,一面也布置祀神的事情,这时我又才知道今日已是阴历的戊子年的除夕了。从这一天起我就成为尤君府上的食客,白吃白住,有一百九十八天,直到八月十五日这才回到北京来的。其时北京早已解放了,现在我所要说的便是在上海遇到解放的事情。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蛰居横浜桥头小楼上,见闻不广,没有遇到特别事情,但是有些看到的琐社会事项,颇有意思,这里所记的无非就是这些罢了。

二,牡丹鸡

花好在一时,富贵那可恃。

且听荒鸡鸣,抚剑中宵起。

上海一经解放,人心立即安定下来,我就打算等交通恢复,想回北京去了。其时国民党军队还占据着舟山,时常有飞机来沪骚扰,日记上云:

三,野菊鸡

寒华正自荣,家禽相对语。

似告三径翁,如何不归去。

一,月季花白头翁

应是春常在,花开满药栏。

白头相对坐,浑似雾中看。

“廿五日晴,上午北四川路戒严,里门亦关闭。沪西其时已解放,近地尚有市街战云。

“廿九日阴,午匪机又来扰颇久。”这种情形大概还暂时继续着,直到舟山解放,这魔手才永远和中国大陆脱离了。

“十三日阴。彻夜遥闻炮声。”

“十七日阴。下午付本里巷口做铁门费,大头一枚,又代纪生付出一枚。”为的是怕溃兵乱入,所以各巷都议做铁门,每户出现洋一枚,我与纪生都算作一户,但是出了钱之后只有一个星期,就整个上海都解放了,铁门也不见一点影子,大约这些大头就为所谓保长之流所笑纳了吧。铁门虽然未做,可是招集巷内居民守夜,廿三日大雨夜七至九时本是我的班次,却由尤君穿了雨衣替我去了。

“六月廿一日晴。连日国民党飞机来沪轰炸,可谓风狂行动,上海人却处之泰然,亦很好。”

四,木兰芙蓉鸟

木兰发白华,黄鸟如团絮。

相将送春归,惆怅不得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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