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三(1914年)以后,鲁迅开始看佛经,用功很猛,别人赶不上。他买了《瑜伽师地论》,见我后来也买了,劝我说道:“我们两人买经不必重复。”我赞成,从此以后就实行,例如他买了《翻译名义集》,我便不买它而买《阅藏知津》,少有再重复的了。他又对我说,“释伽牟尼真是大哲,我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而他居然大部份早已明白启示了,真是大哲!”但是后来鲁迅说:“佛教和孔教一样,都已经死亡,永不会复活了。”所以他对于佛经只当做人类思想发达的史料看,借以研究其人生观罢了。别人读佛经,容易趋于消极,而他独不然,始终是积极的。他的信仰是在科学,不是在宗教。

鲁迅最后给我的一封信,还说到佛教。我因为章先生逝世,写了一篇《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中间引用先生“以佛法救中国”之言。鲁迅看了,不以为然,写信告诉我,另外说到纪念先生的方法,特抄录于下:

季市兄:

得《新苗》,见兄所为文,甚以为佳,所未敢苟同者,惟在欲以佛法救中国耳。

从中更得读太炎先生狱中诗,卅年前事,如在眼前。因思王静安没后,尚有人印其手迹;今太炎先生诸诗及

“速死”等,实为贵重文献,似差乘收藏者多在北平之便,汇印成册,以示天下,以遗将来。故宫博物馆(院)印刷局,以玻璃板印盈尺大幅,每百枚五元,然而五十幅一本,百本印价,不过二百五十元,再加纸费,总不至超出五百,向种种关系者募捐,当亦易集也。此事由兄发起为之,不知以为何如?

与革命历史有关之文字不多,则书简,文稿,册叶,亦可收入,曾记有为兄作汉《郊祀歌》之篆画,以为绝妙也。倘进行,乞勿言由我提议,因旧日同学,多已崇贵,而我为流人,音问久绝,殊不欲以此溷诸公之意耳。

贱恙时作时止,毕究如何,殊不可测,只得听之。

专此布达,并请道安

弟飞顿首

九月二十五日

这封信,在我所得鲁迅给我的诸信中,是最后的一封。九月二十五日,离他十月十九日去世,仅仅二十四天。我知道鲁迅的那篇《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是看了我的这篇纪念文才作的。因为我文中引用了先生的狱中诗,鲁迅跟着也引用,故有“卅年前事,如在眼前”的话。这“狱中诗”四首,本系先生在狱中写寄蒋观云的。我由观云处索得,登入《浙江潮》,手迹则由我收藏,弥足宝贵,所以在鲁迅信中有“汇印成册”的提议。

鲁迅读佛经,当然是受章先生的影响。先生在西狱三年,备受狱卒的陵暴。邹容不堪其虐,因而病死。先生于做苦工之外,朝夕必研诵《瑜伽师地论》,悟到大乘法义,才能克服苦难,期满出狱后,鼓动革命的大业。先生和鲁迅师弟二人,对于佛教的思想,归结是不同的:先生主张以佛法救中国,鲁迅则以战斗精神的新文艺救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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