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当朱一贵作乱之后,二戈蹂躏,哀鸿遍野;继以风灾扫荡,疠疫连绵,民之憔悴极矣。二、三年来,文武和衷,余孽拔根,地方甯静;抚摩噢咻,疮痍渐起,然元气犹未复也。继凋敝之余,则培养维艰;消嚣陵之习,则教化宜急!官斯土者,可不百倍留心,以训民型俗、久安长治为己任?今天子眷念海疆,慎简贤能;以明公才高行卓,特命观察是邦,台湾之民其有厚幸乎!经济内优,纳沟念切;因其势而利导之,如王良使马、庖丁解牛,无足烦措置也。鼎元闽峤书生,识见浅鲜。

明公以其曾赞戎行,略悉台地人情风土,不弃固陋,采及刍荛;敢不具陈所知,以副公殷勤至意。虽未必其言之当否,而区区之心,颇有与台地人民相关切者。苟千虑而一得,亦聊补夫涓埃;惟高明察之!

台民积玩成习,每故挠法令,以试官长浅深。立法之初,必诚必信;凡文告号令,必实在可行者方出之,无朝三而暮四。言必践、禁必伸,万万不可移易。则民知在上之不可犯,而教易从。

台地讼师最多,故民皆健讼,宜严反坐之法。听讼时平心霁色,使村哑期艾咸得自达其情;得情时铁面霜威,使狡猾财势俱无所施其巧。凡凭空架害,审系虚诬,不可姑息,务必将原告反坐;登时研究讼师姓名,飞拿严讯,责逐过水,递回原籍,取本县收管回文存案。

台俗好动公呈,多武举、武进士主之;皆因以为利,非义举也。每有争讼,动辄盈庭,宜遏绝。

台中逆孽虽平,恶棍鼠窃不乏。宽之,则行劫;又宽之,则啸聚。星星之火,将致燎原;不可以其细而忽之也!宜留心访察,凡白撞窃劫,轻者黥面逐水,重者会同台镇分别杖毙、馘耳、逐水。啸聚者便宜行事,与台湾镇合禀报知制台、分报抚台提台,勿用公文、勿详解内地;详解则波累多人,且文移驳诘往返经年,虽杀而民不畏。

台俗豪奢,平民宴会,酒席每筵必二两五、六钱以上或三两、四两不等;每设十筵、八筵,则费中人一、二家之产矣。游手无赖,绫袄锦袜,摇曳街衢;负贩菜佣,不能具体,亦必以绫罗为下衣,宽长曳地;与夫袒裸,而茧绸绵裤不可为也。家无斗米,服值千缗;饘粥弗充,槟榔不离于口。习俗相沿,饿死不变。则夫崇奖节俭,稍示等威,实转移风俗之急务也。

鸦片烟不知始自何来?煮以铜锅,烟筒如短棍。无赖恶少群聚夜饮,遂成风俗。饮时,以蜜糖诸品及鲜果十数碟佐之。诱后来者,初赴饮不用钱;久则不能自已,倾家赴之矣!能通宵不寐,助淫欲。始之为乐,后遂不可复救。一日辍饮,则面皮顿缩、唇齿缺露,脱神欲毙;复饮乃愈,然三年之后无不死。闻此为狡黠岛夷诳倾唐人财命者(南洋诸番称中国为“唐”,犹言“汉”云;今台湾人称内地亦曰“唐山”);愚夫不悟。传入中国已十余年,厦门多有,而台湾特甚,殊可哀也。

台湾赌风最盛,兵民皆然。废事失业,损财召祸,争闘作非,胥由于此。宜知会台镇,实心实力共禁之。然表正者影直,上行则下效;未乱之先,皆鸣锣张盖,呵道而聚赌,无怪乎禁令不从也。前人覆辙,可为车监。

台中胥役,比内地更炽。一名皂快,数十帮丁;一票之差,索钱六、七十贯或百余贯不等。吏胥权势,甚于乡绅;皂快煊赫,甚于风宪,由来久矣!近或稍为敛戢,亦未可知。宜留心访察,惩创一、二以儆其余。至本衙门胥役,善窥伺本官意旨,招摇撞骗,见事风生;尤不可不防也。

商船出入台湾,俱有挂验陋规;此弊宜剔除之。在府,则同知家人书吏挂号,例钱六百;在鹿耳门,则巡检挂号,例钱六百,而验船之礼不在此数。若舟中载有禁物,则需索数十金不等。查六百钱之弊,屡经上宪禁革,阳奉阴违;盖船户畏其留难,不敢不从故也。重洋驾驶,全乘天时。若霁静不行,恐越日即不可行,或半涂遭风,至于失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敢爱六百钱乎?六百虽微,而六百非止一处。船户履险涉远,以性命易锱铢,似宜加之体恤。台船每岁出入数千,统而计之,金以数千两矣。一念留心,为民间舒省数千两,非小事也。

商船水手多空缺数名,所以私载无照客民,而获其利者也。牌照内,大船水手二十五、六名,实在止有十七、八名;中船水手十七、八名,止有十一、二人;或遇飓风不能驾驶,间有误事。出口入口,文武员弁因以为利。如鹿耳门查验,每空名例银五钱;惟恐其不多耳!无照客民,或为盗贼;风大人少,或至覆舟。通同作弊,可为浩叹。

民生各遂家室,则无轻弃走险之思。台俗婚娶论财,三十老女尚有待年不嫁者。此等怨旷,最足伤天地之和、召水旱之灾,所当急为严禁。凡民间室女,年二十四、五以上者,限三月之内逐一嫁完;违者,拿其父兄治罪。

广东饶平、程乡、大埔、平远等县之人,赴台佣雇佃田者谓之“客子”;每村落聚居千人或数百人,谓之“客庄。”

客庄居民,朋比为党。睚眦小故,辄哗然起争,或殴杀人匿灭其尸。健讼,多盗窃,白昼掠人牛,铸铁印重烙以乱其号(台牛皆烙号,以防盗窃;买卖有牛契,将号样注明)。凡牛入客庄,莫敢向问;问则缚牛主为盗,易己牛赴官以实之。官莫能辨,多堕此计。此不可不知也。

客庄居民,从无眷属。合各府、各县数十万之倾侧无赖游手群萃其中,无家室宗族之系累,欲其不逞也难矣。妇女渡台之禁既严,又不能驱之使去,可为隐忧。鄙意以为宜移文内地,凡民人欲赴台耕种者,必带有眷口,方许给照载渡,编甲安插;台民有家属在内地者,愿搬取渡台完娶,许具呈给照,赴内地搬取,文武汛口不得留难。凡客民无家属者,在内地则不许渡台;在台有犯,务必革逐过水,递回原籍。有家属者,虽犯勿轻易逐水。则数年之内,皆立家室,可消乱萌。

台人未知问学,应试多内地生童;然文艺亦鲜佳者。宜广设义学,振兴文教。于府城设书院一所,选取品格端正、文理通优、有志向上者为上舍生徒,延内地名宿文行素着者为之师,讲明父子、君臣、长幼之道,身心、性命之理,使知孝弟忠信,即可以造于圣贤。为文章必本经史古文、先辈大家,无取平庸软靡之习。每月有课,第其高下而奖赏之;朔望亲临,进诸生而谆切教诲之。台邑、凤山、诸罗、彰化、淡水各设义学,凡有志读书者皆入焉;学行进益者升之书院为上舍生。则观感奋兴,人文自必日盛。

台民未知教化,口不道忠信之言、耳不闻孝弟之行。宜设立讲约,朔望集绅衿耆庶于公所,宣讲圣谕广训万言书及古今善恶故事,以警动颛蒙之知觉。台属四县及淡水等市镇村庄多人之处,多设讲约,着实开导,无徒视为具文;使愚夫愚妇皆知为善之乐,则风俗自化矣!讲生就本地选贡监生员;或村庄无有,则就其乡之秀者,声音洪亮,善能讲说,便使为之。官待以优礼,察其勤惰,分别奖励。

台湾地方寥阔,兵防未增,民俗悍骜,好为倾侧;虽太平无事,不可忘有事之备也。若收纳拳勇,免其差徭,练为乡壮,教之步伐止齐,岂出官兵下哉?道府四县及淡水同知各设乡壮三百名,无事则散之农贾,有役则供我指臂,此古者民兵之法也。民兵不能给粮,在用权术驾驭之。台民好近官长,以为荣耀;但时召至衙斋,与之谈吐如家人父子之相亲切,课其武艺、教之战法,则人人自以为官长腹心,无不踊跃从事。但须约束有方,无使藉势凌民;则多多益善,不必限定三百数矣!鄙见如此;恐或畏其烦难,则不如实心举行保甲,联“守望相助”之规、严“窝隐匪类”之禁,亦救时急务也。

台地未有城池,缓急无以自固。砖石围筑,费重事繁,钱粮无从出办;唯有种植莿竹为城。而竹城亦需工本,欲以白手空拳为国家设险守御,不劳民、不伤财,此大难事;然肯以实心行之,亦无难也。先定其规模,量明丈数,不动声色,凡庭审轻罪应责者,每一板准种竹五株自赎,廿板百株矣;应枷者,种二百株亦准免。但必于临刑时亲询其有力情愿,然后罚之;不愿,勿强也。无求速成、无立意要罚,只是常存此心,顺其自然;守令俱皆如此,不半年城可成也。

城门各筑敌楼;如力有未及,植木栅暂蔽内外,亦可守御。若有余力,更于竹外留夹道三、五丈,另植莿桐一周,广尺密布,又当一重木城。外挖一濠限之,濠外采山苏木子撒种,当春发生,枝坚莿密,又当一层保障。再于莿桐城边,量筑窝铺数十座,以当炮台,为登陴守御之所。炮台相离,以左右炮力管到之处为准;接连建筑,使敌不得近城。西面人家临海,无地可容竹桐,筑灰墙为雉堞,便施枪炮,不啻金汤之固也。台竹之性,与内地不同:内地竹无根不活,台竹一株可截三段植之。虽罚多种,不以为病也。莿桐一树可砍作百十株,插地皆活,尤易易者。惟敌楼土墙颇费人力,由此扩充以渐致之可耳。天下事成于有心人,无难为也。

台地不蚕桑、不种绵苎,故其民多游惰。妇女衣绮罗、妆珠翠,好游成俗,则桑麻之政不可缓也。制府满公保抚闽时,尝着蚕桑要法,绘十二图,颁行郡县;台土宽旷,最宜树桑,可仿而行之。漳、泉多木棉,俗谓之“吉贝”,可令民于内地收其核赴台种之;并令广种麻苎,织紝为冬夏布。妇女有蚕桑纺绩之务,则勤俭成风,民可富而俗可美也。

台湾田粮与内地不同:内地计弓论亩,台湾计戈论甲。每戈长一丈二尺五寸,东西南北各二十五戈为一甲,每甲约比内地十一亩三分有奇。上则每年徵粟八石八斗。榖价贱时每石三钱,是每甲徵本色银二两六钱四分,较内地加倍;若榖贵则不堪矣。或有虚令折色每石七钱,则又倍之倍矣。但新辟土肥,丈报未必皆实,又或荒埔硗瘠、溪谷冲淹,乍垦乍弃,不登版籍之地,可以截长补短;故其民亦不甚病。

然台邑地方窄狭,不比凤、诸,台邑民亦将不堪重赋矣。切不可轻议丈量,为清亩加赋之举。海外地土肥硗无常,地震、水冲,沧桑倏变,恐其后有额无田,为官民之累不少;若有意量丈,则须合台、凤、诸三色酌量匀配,勿致偏枯,方为尽善。万万不可加赋,惟募民垦辟,使地无遗利,则赋不期加而自加矣!

台地彰化县地多荒芜,宜令民开垦为田,勿致闲旷。前此,皆以番地禁民侵耕;今已设县治,无仍弃抛荒之理。若云番地,则全台皆取之番,欲还不胜还也。宜先出示,令各土番自行垦辟,限一年之内,尽成田园;不垦者听民垦耕,照依部例,即为业主。或令民贴番纳饷,易地开垦,亦两便之道也。

台湾旧有官庄,为文武养廉之具。今归入公家,各官救口不赡矣。夫忠信重禄,所以劝士,况官人于遐方绝域,欲用其身心而冻馁其妻子,使枵腹为国家办事,非情之平也。既不许挈眷之官,而三载任满,又令以升衔再任三载,六年海外,抛弃家室,谁能无忧内顾?又赏賫捐输,百无所出;不能得人死力,未有不怠乃公事!上焉者闭户茹蔬,为僧为佛;下焉者取偿于百姓之脂膏,为鹰为虎,熟与抚绥吾民哉!朝廷蠲租赈恤,动以百千万计,何爱此微末之刀锥?谓官佃多不法,能为盗贼;则不法岂独官佃?

治得其道,盗贼可化为良,况佃乎?陷台诸贼,半属游手、半系衙蠹,岂皆官佃为之与?鄙意以为官庄犹古公田,古藉民力助耕,今官自养佃,较公田更不病民;旧庄虽没,新地可再垦也。查台北有竹堑埔沃衍百余里,可辟千顷良田,又当孔道冲要。曩以弃置荆榛,故野番敢于出没,截杀行人;垦为田园,番患自息。但地大需人,非民力所能开垦;莫若合全台文武各官就此分地垦辟,各捐赀本、自备牛种田器,结庐招佃,永为本衙门恒产。此不独一时之利,千万世之利也。台地素腴,随垦随收;一年稻谷可足本钱,二年、三年食用不竭。以天地自然之利,为臣子养廉之资,又可祛番害、益国赋、足民食,此一举而数善备者也。

澎湖孤立海中,无田地,不生五谷,全赖台米接济。而澎民贫乏,不能预备一、二

月之粮;载米太多,亦无售处。必须食尽,乃复再籴。若飓风连绵一、二月,米船不至,则阖岛嗷嗷待毙矣。切须于澎湖建仓积榖,或行社仓捐输之法,或就台、凤、诸三县仓粟估定价值拨载万余石,积贮澎湖仓。遇米船不接之时,副将、巡检发粜济急,将价再买补仓。使澎民无饿莩之患,此举确不可易。

土番顽蠢无知,近亦习为狡伪。新港、目加溜湾、萧垄、麻豆四社近府,刁猾健讼;哆罗嘓、诸罗山次之;凤山以下、诸罗以上多愚昧浑噩,有上古遗意。然俱皆供办车辆策应兵役以及差徭络绎、走递公文,劳苦较台民十倍。向有社商头家包揽货物,代番纳饷,名曰“贌社。”

番终岁所捕之鹿与畜产、布缕皆为社商所有,睃削不堪。今社商已行禁革,而传译、输纳,非通事不办。县官每岁佥立通事,换牌之时,有花红规礼,自数十金至六、七百金不等;重利轻贷,夤缘必得,而取偿于番,酷虐较社商更甚。

经诸罗令周钟瑄通详禁革,署令汪绅文再行申禁,令各番自立通事,稍予辛劳。而恶棍、讼师,或夤缘道府衙门,给牌夺充;又有谋夺不遂,唆番生事,焚劫良民,重赂土官,谋革现在通事:此社棍之害也。通事之克剥、社棍之唆谋,均当惩创;无虐无纵,使番黎安居循法、乐役趋公,乃大中至正之道。而近时制抚禁饬番车,不许供应兵役;甚至出军搜捕,亦令兵丁自负载帐房粮草。此法万不可行,使土番渐不安分,莫肯服役,事事与汉人角较,亦欲如中国所为,害将有不可言者矣!

内山生番好出杀人;然必深林密箐可以藏身,乃能为害。若田园平埔,无藏身之所则万万不敢出也。荆棘日辟,番患自消,是莫如听民开垦矣。番闻枪炮之声则惊逃,数日不敢复至。此可以番和番,招徕归顺。招徕既久,渐化渐多,将生番皆熟。是又为朝廷扩土疆、增户口贡赋也。若画地禁民入番界,是亦一道;然但能使民不入,不能使番不出。画去一尺,则出来一尺,势必举全台而尽画之,乃不能浮海入内地。而日本、荷兰能浮海入内地者又将鹊巢鸠居,为边疆之患害,恐生番亦不能保其有也。

原评:治台有法,立法在人;准王政以立言,而归本于一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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