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六月望后谕,以台营恶习,几有魏博牙兵之势,深虑之。集思广益,令博采舆论以闻。莹以为此不足为台地深忧,皆告者过耳。

自古治兵与治民异。盖兵者凶器,其人大率粗鲁横暴;驭之之道,惟在简、严。简者不为苛细,责大端而已;严者非为刻酷,信赏罚而已。夫虎豹犀象虽甚威猛,然而世有豢畜之者,驭得其道也。马牛犬豕虽甚驯弱,仆夫童子可操鞭箠而驱之;壮夫卤莾或受蹄角之伤且死者,驭之不得其道也。市井无赖,三五群殴,其势汹汹。妇人孺子,心胆欲碎;老儒学究向判曲直,反受诟谇而归,摇手气愤,痛骂其无良而已;道旁之人袖手,窃议长短,纷纷未已。一武夫健卒奋怒叱之,二者哄然而散。台营情势,亦若是而已矣。今之走告于夫子者,非妇人、老儒,则道旁袖手者也;何足以烦明听哉!

请质言之。台湾一镇,水陆十三营、弁兵一万四千有奇,天下重镇也。兵皆调自内地督、抚、提、镇、协水陆五十八营,漳、泉兵数为多。上府各营兵弱,向皆无事;兴化一营稍黠,多不法。其最难治者,漳、泉之兵也。人索勇健,而俗好斗,自为百姓已然,何况为兵?水提、金门两标尤甚。昔人惧其桀骜,散处而犬牙之,立意最为深远。然如械闘、娼赌、私儎违禁货物,皆所不免;甚且不受本管官钤束、不听地方官申理。盖康熙、雍正之间尤甚,乾隆、嘉庆以后屡经严治,乃稍戢。此兵、刑二律,所以于台地独重也;岂惟今日哉!

重法如迅雷霹雳,不可常施;常施,则人侧足不安。故曰:“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然小者可弛,而大者不可弛。小者狎妓、聚博、私儎违禁货物,欺虐平民之类是也;若械斗伤人且死、不受本管官钤束、不服有司逮理,则纪纲所系,必不可宥:此轻重之别也。故治兵者,不可不知简、严之道。不辨轻重者不可以简,不简者不可以严,不严者不可以用威;威不足则继之以恩,恩不足则守之以信。自古名将得士力者,皆由用此。今之用兵者,大抵既不知简,又不能严。有罪而不诛,则无威;将不习校、校不习兵,劳苦之不恤而朘削之是求,则无恩;当罚者免、当赏者吝,则无信。此所以令之不从、禁之不止也。

然则以为不足虑者有说乎?曰:有。兵之可虑而难治者,叛与变耳。自古骄兵、乱卒,大抵在其乡邑,形势利便,易叛与变耳;若客兵则有溃而无叛,其形势不便故也。魏博之牙兵,皆魏博人也;故敢屡杀逐其大将而不受代。若台兵,则皆分檄自内地。建宁、延平诸郡,与漳、泉不相能也;兴化与漳、泉邻郡,亦不相能也;漳与泉,复不相能也。是其在营,常有彼此顾忌之心,必不敢与将为难明矣。况其父母妻子皆在内地,行者有加饷、居者有眷米,朝廷豢养之恩甚至;设有变,父母妻子先为戮矣!岂有他哉?

虽台地之民,大半漳、泉之兵,与民素有相仇之势。故百余年来,有叛民而无叛兵;乃治兵者每畏之而不敢治,则将之懦也。且漳、泉之人,其气易动而不耐久;一夫倡而千百和,初不知何故,及稍知之,非有所大不愿则已懈,更作其气势以临之,则鼠伏而兔脱矣。如吹猪脬然,初虽甚胀,但刺小孔即索然:此漳、泉之人之情也。漳、泉之兵既治,则他可高枕而卧矣。

请以近事徵之。嘉庆二十四年七月,安平兵斗,死者数人矣;将裨理论之不止、情恳之不息。镇将怒,整队将往诛之,众兵闻声而解;竟执数人分别奏诛,无敢动者。二十五年正月,郡兵群博于市。莹为台湾令,经过弗避;呵之,众皆走矣。一兵诬县役掠钱相争,莹命之跪而鞫问之。众散兵以为将责此兵,一时群呼持械而出者数十人,欲夺此兵去。县役、从者将与斗,莹约止之;下舆,手以铁索絷此兵,往近之曰:“汝敢拒捕,皆死矣!”

众愕然,不敢犯。乃手牵此兵,步行至镇署。众大惧,求免,不许;卒责黜十数人而禁其博。自是所过,兵皆畏避。又是年九月,兴化、云霄二营兵斗,将谋夜摧杀。诸将仓卒戒严,莹亦夜中周视。各营众兵百十为群,见莹过,皆跪;好谕之曰:“吾知斗非汝意,特恐为人所劫,故自防耳。毋释伏,毋妄出!出则不直在汝,彼乘虚入矣!”

众兵大喜曰:“县主爱我!”

至他营,亦如之。竟夜寂然,天明罢散。音镇军切责诸将,众兵乃惧,皆叩头流血;察最狡桀者每营数人,贯耳以徇,诸军肃然。此三事,其始汹汹,几不可测;卒皆畏服不敢动。可见台湾之兵犹可为也。及再至台,则闻纷纷以兵横为言者,或虑有变。诘其事,大率如聚赌督禁不服之类。将裨懦弱畏事,又营、县不和,是以议者纷纷张大其词,而非事实。总兵官观公,每为莹言,未尝不扼腕、恨无指臂之助;此所以决意引疾也。既去,而营、县中乃有思之者矣。今年正月,凤山、淡水两营皆有营兵击毙小夫之事,副将以下欲阴谢过,厅、县亦议稍决罪,寝其事。方太守时护道,与观公力持不许。然后得以此兵械送郡,而营中或有以为怨者。五月,安平营兵与民人乘危劫米,诸将又思不问;幸抚军巡台值其事,严责之,斩三人,余以军流治罪。方抚军之盛怒穷诘也,论者纷纷,以为兵民习惯久矣,骤治之恐变;或言安平兵皆溃走下海矣,或言出斩之日将谋劫夺矣。方太守入见抚军,力陈无虑之状,惟请勿多杀而已。入奏之日,兵民畏服。

然则悠悠舆论其可凭乎?以后诸营无械斗劫夺者,岂非用严之效乎?善乎执事之言曰:“非得有如李临淮者,安可望其壁垒焕然一新!”

斯言,可谓得其要矣。夫李临淮固不可得,若以台湾诸营视魏博,则尚不至此。虽有不法,一健将、能吏足以定之,保无他也。且夫聚兵一万四千余人之众,远涉重洋风涛之险,又有三年更换之烦,旧者未去、新者又至,此其势与长年本土者固殊,而营将能以恩、威、信待兵者百不得一;又时方太平无事,终日嬉游廛市,悍健之气无所泄,欲其无嚣叫纷争、少违犯禁令之事,不可得也。而巽懦无识者既不能治,徒相告以惊怪,是可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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