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畏聖言,天下無是非,當前之糾謬不能,遂亦無希望于後日,而教之危險何可勝言?漸既非比丘,亦未從政,又不與聞近時法事。然數十年讀書,是非則昭然明白,本其所知陳于當世,俾有不克匡正于現在者,必將有救于未來。世尊之遺囑雲何?淪胥之悲愿雲何?此固可已于一言乎?故前于僧人藉佛教會名義請預國選事,嘗據出家根本僧製以斥之。乃有謂是考據家言耳,有謂是不知方便之言耳,又謂是偏于小乘不適潮流之言耳。而佛教報章競載諸文于其篇首不以為異,以是知是非將淆亂于天下,乃不能已于言。夫聖言遺囑,但為供考據家資料,斯言也吾不欲辨。若夫居革命時代而不知方便、不適潮流,其顛倒是非,動人聽聞者,非善巧絕倫乎?惟其善巧,斯又非辨之不可者也。初辨明方便,凡四︰

一、團體創製之為方便也。

究竟為方便(《華嚴》、《般若》皆有此義)。佛之知見為方便,一切智智為方便(《法華》有此義)。方便者,佛法之極詣,非証果人,不足以言此。是故,用方便于團體者,惟佛乃能。釋迦牟尼于一燈明國,以菩薩為僧,而于娑婆此土觀眾生根器下劣,無堪任能,于是大行方便,于此娑婆國土,唯以聲聞為僧(《大智度論》)。以是佛法住持,乃住持于聲聞也(《瑜伽師地論》)。佛法住持于聲聞,是團體方便佛為已施于娑婆世界,烏容于方便之余更用方便耶?今僧人請預國選,非個人權宜之舉,乃團體變製之為。夫全體變製,此何如事?初不聞咨于四眾,訪于有知,討論研求至再至三,先事長時審擇所處。但忽爾報載勸人熱烈參加,忽爾報載政府已準所請。迨至大義相繩,乃曰是行方便。嗚呼﹗方便雲乎哉?古德以個人方便益以團體,今人乃以團體方便益以個人,是之謂以劫奪之手段,行變製之妄為,方便雲乎哉?

二、利物利人之為方便也。

中國內地,僧尼約略總在百萬之數,其能知大法、辦悲智、堪住持、稱比丘不愧者,誠寡若晨星。其大多數皆游手好閑,晨夕坐食,誠國家一大蠹虫,但有無窮之害,而無一毫之利者。此如不整理、不嚴揀,誠為革命時之一大遺憾。說者如具方便之心,應思此百萬之眾如何俾以利國利民,不應但參加國選即以為利國利民也。漸以為,應于百萬眾中精細嚴察,朝取一人拔其尤,暮取一人拔其尤,如是精嚴,至多不過數百人。夫以數百人較四萬萬民眾,不啻九牛之一毛,以是從國家乞舍,如奘師乞太宗舍基師之例,以為專作住持大教之用,以為教團真正比丘真實宏教之用,以其清淨慈悲、超然無諍,為諸大夫國人所矜式。國家萬無沮尼之理。蓋所舍之民少,而所得利國之益大故耳。其余游民,則俾複公民之位,因以作其真正公民之事,若士、若農、若工、若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則國家歲省百萬眾之耗食,歲收百萬眾之力作,夫然後乃得謂之為方便也。今置此不圖,乃輕率徒眾參加國選,謂為方便,方便雲乎哉?在國家,未受公民之實,仍為棄民;在教團,驟受公民之名,翻礙規法;進既不能補于國,退複不能安于團,疚心盲目,未之思耳。狼狽一至于此,方便雲乎哉?

三、各族現身之為方便也。

佛法之住持聲聞者,其事雲何耶?被袈裟,住蘭若,不婚宦,不與俗事而住持也,如是謂之比丘。白衣廛 ,婚宦務俗,如是謂之公民。各以其類,不可混淆,淆則非驢非馬,不可顯類。故比丘變相,以無其類而佛教以亡。夫佛化群類現群類身,觀音三十二應,亦各以其類而現其身。彌勒住睹史天,即亦現其天身。菩薩十王大業,初地現轉輪聖王身,乃至十地現摩醯首羅身,皆不以本身,皆同所化之身。此固善權方便,不欲眾生發生疑竇故也。說者果具方便真心,以其高等以視團眾,則應勸其舍比丘身,現公民身,以救世行化也。以其卑等以視團眾,則應核其不足作比丘身,但可還其公民身,以各從其類之實也。乃說者以袈裟比丘之身,出而為白衣公民之身,一身跨兩頭以為方便,方便雲乎哉?夫公民為在家人,比丘已舍家而出家,今複為公民,是又舍出家而反俗為在家人也。藉曰不然,則又是騎牆蝙蝠,混沌窮奇,世無其類,立足何依?善巧之謂方便,拙笨至是,方便雲乎哉?

四、引外入內之為方便也。

出家菩薩行四攝法,法有同事一條,非方便之証歟?然四攝之所謂攝者,由世間之外攝之入佛教之內也。比丘參加國選,由出世之內舍之入世間之外也。四攝之同行,正導之不入而誘掖之,誘掖之不入而鉤牽之,鉤牽之不入而同化之。必目的之是達,一切手段之不擇,是何誠摯,是何善巧,是何悲智,故曰方便行也。比丘參加國選,問何目的之是達,而唯手段之不擇?誠摯善巧悲智之謂何?應于此判曰︰引外入內是方便行,舍內趨外是慕膻行。今說者于比丘參加國選之慕膻行,乃竟誤為方便行,方便雲乎哉?曲當其情耶,除卻不以規矩無一合語,方便雲乎哉?

次辨明僧製,凡四︰

一、出家者應行頭陀,居蘭若也。

聲聞弟子少欲少事,此無論矣。即以出家菩薩而言,應學應行,亦詳見龍樹、無著、寂天諸家同據之《寶積?郁伽長者會》。此經雲︰出家菩薩應作是念,我今應住于四聖種,樂行頭陀。又雲︰出家菩薩見十利故,終不舍于阿練兒處即阿蘭若。可知頭陀蘭若,固出家者所應行也。出家何事?學佛而已,自學未成,安能度眾?(此義詳龍樹《十住婆沙》卷一。)故如救頭然,專精三學,一念而不可懈。行戒在頭陀,則龍樹之言也(《十住婆沙》卷十四)。修定先蘭若,則寂天之說也(《集菩薩學論》卷十三、十四)。出家菩薩為利他故,固可廣受施襯,亦可聽法化生伽藍入眾。然根本之行,不能廢頭陀蘭若。勤行自度,即為度他,超凡入聖,造端于是。龍樹大士不厭反複說為出家不共之行,其意深長,可思也見《十住婆沙》。我佛在世,游行宏化,不遑寧處,乞食露宿,時見經文。竹園、祗洹之精舍,集眾說法地,非常住也。後世僧製日壞,養尊處優,習于喧雜,故一聞頭陀蘭若,輒目為遺世絕俗,至舉迦葉頭陀第一之說相難,一若此非余人所得行者,何見之陋也。今出家者皆貌為菩薩受梵網戒矣,常應二時頭陀冬夏坐禪,非《梵網》明文耶?豈並此亦可忘之耶?

二、出家者不應參預世事,又不應為名利親近國王宰官也。

出家菩薩之異于在家者,以其無有攝受父母親屬,營農商估事王業等種種艱辛遽務憂苦也(見《瑜伽》卷四十七)。出家菩薩必免此攝受俗事者,出入聚落,則見聞聲色諸根難攝,發起三毒,六度心薄。又與白衣從事,則利養垢染發起煩惱,弱者不能以思力製心,或死或惱,或舍戒還俗也(《十住婆沙》卷六)。是故佛于《大涅 經》中最後說戒︰比丘不應畜財奴役、種植市易、談說俗事,又不應親近國王大臣。此等經律所製,皆是如來所說(經卷七)。又說息世譏嫌戒,不作販賣田宅種植,不畜財物,不觀軍陣,不作王家使命,乃至菩薩堅持是戒與重戒等(經卷十一)。又說聲聞弟子如修集在家世俗之事,又以稱譽親近國王王子,受使鄰國通致信命,如是之人,皆魔眷屬,非佛弟子(經卷二十六)。由是可見,出家不與世事,不親國王宰官,聲聞固不必論,即出家菩薩,亦懸為厲禁。誠以出家務俗必招譏嫌,既妨修道之專精,複失俗眾之信奉。此非自度度他之道,亦非住持大法之要也。佛囑護法有國王宰官,但必國王宰官之自來親附,非以僧徒趨奉為合法也。贊寧有言︰末代垢重,情移奉身,罕聞為教而親近國王大臣者(《僧史略》卷中)。自昔已然,于今為烈,彼奔走權貴,自許國師之流,心地齷齪甚矣,豈可以為教親近解之乎?且稽之佛傳,佛在世時,教化國王宰官,絕少親赴。說法或不廢王法正論,亦所以引俗入道,而與干政有別。如為禹舍大臣說跋祗國七事難勝,同時以此喻誡弟子,有種種增長出家七法,不預世事、應居蘭若,皆在其數見(《長阿含》卷二)。說者乃引七事為出家參預俗務之証,可謂適得其反也。佛法東流,側重王護,歷代君王乃得以專製淫威,種種矯作,多不可為法。有如羅什之依涼、秦,一再毀戒,蓮華泥污,銜憾終身(《高僧卷》卷二)。乃至玄奘,便殿周旋,內宮就譯,亦違本懷(《奘傳》卷九,表請入少林寺翻譯,可見一班)。至于譯場限製,難盡譯家之能事,尤難勝論。今者國體已更,教法自主,乃不惜曲解史實,以求引僧入俗,大謬矣﹗

三、出家者不應服官,不應與考也。

出家沙門,宏道利物,敝屣王侯,故能抗禮萬乘,高尚其事。六代而還,沙門不禮王者,論議不絕。此非吝于一拜,乃所以重佛法、護僧製,根本壁壘未可棄也。不居其實,即不受其名,故世俗爵秩亦未應施之方外。然南北朝因設僧官,弊端漸啟,帝王專製必鄙視僧徒,如卿相而後已。降至宋代,譯場諸僧,俯首稱臣,一無異辭,而僧格掃地以盡。然此猶止于虛秩也,乃若慧琳因宋文之幸,竊參機要,賄賂相繼,孔 嘆為黑衣宰相,冠履倒置(《南史》卷七十八),此正深惡其不倫也。今之說者,乃欲舉此為僧徒楷模,可謂辱盡佛法矣。贊寧撰《僧史略》,摭取史實以資談助,不必盡為典據。然其言曰︰朝廷行爵,釋子競官,官階勿盡,貪愛無滿,胡不養其妻子跪拜君親?有識者于此無取焉(《僧史略》卷下)。此誠快論也。一念之貪,非盡驅僧徒返俗不止,亦非返俗不能盡其官興也。說者知引贊寧之書,而不知贊寧之意,豈非大惑哉﹗至于國家考試製度,乃為干祿從公技術人員而設,僧徒不赴考,宜也。必以舊日考試度僧相附會,彼亦秕政,不足為訓。出家受戒,廣律本有專章,簡別嚴淨,而皆由僧團自主其事,不可以假手俗吏也。今之僧徒,淆雜浮濫,究其病源,即在不依律實行,故至為逋逃藪為卑田院,不可收拾,豈有關于考試哉?又豈足為參預俗事之藉口哉?

四、出家參政,大違戒律,亦有礙世法也。

出家離俗,自有其根本律儀,今三壇誓受,十方証明者,猶古之法,即所行持,亦必期古之人,不得藉口時代潮流,而自喪其信守。《梵網》有言︰正見經律,皆應受持。則如前舉《寶積》、《涅 》諸經者,豈複有絲毫可以參政之余地?必一切不顧,戒可毀,經可焚,俗事不可不為。是不但自喪其僧格,抑亦無人格之尤也,何待他人剝奪之哉?且即就參選事論,國法以公民平等而不簡僧徒,與佛法放棄俗利而專志道業,兩不相強,本無所礙也。今之熱中者,不僅欲參選,且必欲獲選,故僧徒例同普通公民,本屬區域選舉之類。一二黠者乃不惜利用佛教會,欲附會于職業團體。然國選名額早經規定,職業團體亦已列舉,無所謂佛教會員也。僧徒必欲于其間分一杯羹,勢非枉法不止,此所謂大礙世法也。至于蒙藏僧徒,所奉之教乃顯密雜參,非盡出之釋迦教,史實學理皆有可考。日本、暹羅之佛徒,以在家形式而干政,亦非此所論。但此數地,教非常軌,有待我先進,糾謬繩愆,導之正路,非可盲從顛倒所事也。說者藉口,又何足取哉﹗

(1936)

(選自《內學雜著》上,《歐陽競無先生內外學》第十一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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