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

问:旧说谓程子引必有事焉与活泼泼地两语,皆是指其实体而形容其流行发见无所滞碍倚着之意。今说则谓必有事焉,乃指此心之存主处。道之体用,流行发见,虽无间息,然在人而见诸日用者,初不外乎此心。故必此心之存,然后方见得其全体呈露,妙用显行,活泼泼地。朱子曰:“旧说固好。今说若见得破,则即此须臾之顷,此体便已洞然,可更猛着精彩。稍似迟慢,便磋过。”今按:朱子旧说引程氏以必有事焉谓形容道体流行之妙,而朱子以后则挽到日用心地工夫上来,与上引解己发未发甚有近似处。此见宋儒理学与先秦儒着重点微有歧异,而朱子说四书义为功之大,亦由此而见。朱子本由二程而专精论孟与学庸,但其集注与章句则不采程说者极多,苟能一一汇集,比较以观,亦于理学演进先后不同处有所窥见。然而此非要事,并恐有要不得处。求其大,勿务其小可矣。朱子又曰:“注中文义已分晓,恐人容易领略便过,故又引此语使读者更加涵泳。又恐枝叶太盛,则人不复知学有本根,妄意穿穴,别生病痛。故引而不尽,使读者但知此意,而别无走作。则只得将训话就本文上致思,自然不起狂妄意思。”今按:朱子此段话,更值留心。便知读朱子《四书集注章句》大不易,而为学之精要处亦在是矣。清儒又以训诂明而后义理明来批评朱子,不知朱子正在训诂上用功,其精到处,则又远非清儒所能窥也。

二十二章。

朱子曰:“赞天地之化育,人在天地中间,虽只是一理,然天人所为各有分。人做得底,却有天做不得底。如天能生物,耕种必在人。水能润物,而灌溉必用人。火能熯物,而薪爨必用人。财成辅相,须是人做,非赞助而何。”今按:近代西方科学发明,何尝不是可以赞天地之化育。然而过了分,要反抗自然,战胜自然,不是要赞助自然。而且用意在杀伐斗争上,不用意在化育上,则与中国人传统意见相距实远。若要把科学发明转用到赞天地之化育上来,这还需其他方面用力,不得专责备科学家。

二十三章。

朱子曰:“曲能有诚,犹言曲处能尽其诚。”今按:《中庸》诚字以表天,以表大自然之全实体。曲则只是一片段,一枝节。朱子此解极简,但已进入极深处。此非训诂,乃文义。可知读书难,注书亦不易。轻心掉之,则无自而入矣。

二十五章。

朱子曰:“诚者,物之终始。凡一物,其成必有所始,其坏必有所终。所以始者,实理之至。所以终者,实理之尽。若无是理,则亦无是物矣。人心不诚,则虽有所为皆如无有。自始至终,皆无诚心,则彻头彻尾,皆为虚伪。又岂有物之可言哉。” 今按:《中庸》用一诚字来说天,说自然万物,把庄老道家义毫不用力地轻轻挽回到儒家路线上来。此非具大聪明人不可。但《中庸》作者姓名己不可考。即如《老子》五千言,亦难考其作者之详。此等处。皆足为中国人具无上聪明作证。而朱子说《中庸》,每每只照《中庸》原义加些敷衍,不再多加申说,亦非大聪明不可。此即孔子之所谓述而不作也。

二十七章。

朱子曰:“广大似所谓理一,精微似所谓分殊。立心超乎万物之表,而不为物所累,是高明。及行事则恁地细密,无过不及,是中庸。所谓明哲者,只是晓天下事理,顺理而行,自然灾害不及其身。今人以邪心读诗,谓明哲是见几知微,先去占便宜。”今按:此等解说何其简单明白。只其解说语,即是绝大义理所在。但中国人多喜欢说前人如此说,不喜欢说我如是说,此见中国人之性情,亦即中国文化大传统所在也。朱子解明哲保身义,尤佳。谓他人以邪心读诗,先去占便宜。今人则谓能占便宜便是明哲,至少要不吃亏。若云顺理,则嫌迂腐。风气变,人心随之,可叹亦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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