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目为学大要。紧接上目,可知人之为学,主要即在学道。古今天下人,同生此大道中。道同,斯学亦同,而人与人乃能和合成群而无争。故中国得成为广土众民一统之大国,又绵延五千年迄今,为并世其他诸民族所无有。此皆由学统政统道统和合成一文化大传统之所致。

或谓中国有道统,无学统。此亦可言。学必统于道,如古诗三百首,即归入五经道统中。继之以屈原之《离骚》,忠君爱国,亦以道重。中国文学渊源《诗》《骚》,则文统于道可知。此下如司马相如,乃至曹孟德父子,其为文亦莫不引道以自重。而韩昌黎则谓,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则文不离道更可知。有人言,近代新文化运动,反孔即提倡新文学。乃与晚明之李卓吾,先后如出一辙,亦可证矣。

文学然,史学亦然。司马迁《史记》,即自称效法孔子《春秋》。子部亦莫不然,战国诸子各成一家言,亦各言道。道不同,斯学不同。惟西方则有学统,无道统。哲学主求真理。中国人言道,重在人文之内。西方人言真理,则重在人文之外。外于人文以求真理,历古今数千年来,西方哲学家人持一说,乃终无一真理可定。西方自然科学,亦重求真理,似更客观。然限于事物,亦终不能获得一相通共同真理。如天文学家发现地球绕太阳,非太阳绕地球,其理亦限于其事而止。如力学家发明万有引力,其事始于说明苹果之落地。如生物学家说明生物进化,由微生物迄于人类,其所得理,亦限于生物进化一事而止。格物穷理,一理限于一物,于人文大道终有隔。宗教则宣扬灵魂上天堂之事,与科学若相违反,但其限于一事言,则与科学正相同。

事事有理可求,独人文大道无可求,乃曰自由,曰平等,曰独立。人各自由,而求一共同当遵者,则惟以多数为归。多数非即真理,但今日西方人道所尚,则惟多数而止。故西方学则贵专家,道则尚多数,可谓有学统无道统。

中国亦有科学,亦有专家,惟论人生大道,则不在此。如医学在中国,亦有甚深造诣,亦有统,但治病仅人生中一事,故医学非即道统。西方之学各专门,皆平等。中国则有大道小道之别。又西方诸学各可独立,中国则各学皆一遵于大道。樊迟问为农为圃,而孔子曰,小人哉,樊迟也。故诸学遂各独立有统,而其上仍有一大统,曰政,曰教,而道则其更高大统也。故为学大要,则莫大于明道传道。

西方人为学,虽不重道,然人群相处,则终不能无道。今日西方亦有两大道,一曰个人自由,一曰社会集体。民主政治由个人自由来,尚多数。共产主义由社会集体来,则又转尚少数。相互矛盾,其病皆由学不重道来。墨翟尚兼爱,其道似近社会集体。杨朱主为我,其道似近个人自由。但孟子拒杨墨,两家之道皆不传。惟道家兼辟儒墨,其道似近杨朱。但得传,与儒为二。佛教东来,与道相近。魏晋南北朝以至隋唐,儒道佛三家并行。有宋理学家兴,三家始又归于一。明末大乱,满清入主,学人又因而思变。逮及乾嘉之世,清政定于上,社会安于下,一时更难变。道咸以下,清政衰,而西力东渐,中国学术遂趋于一大变之势。故此三百年来,中国学术始终在一变而未定之阶段中。虽历时已久,然较之魏晋以迄五代之一段,则为时尚暂。此下之变,殆惟两途,一则模袭西方之有学统无道统,此正近代国人所努力。一则返于有道统无学统之旧。然如周张二程,迄于朱子,理学规模乃定,则宜非一两人在短时期中所能成,正待国人贤达之继续努力。《近思录》一书,乃其足供参考一前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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