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在本篇中,王充针对汤时遭旱,“汤自责,天应以雨”和周成王在用天子礼还是人臣礼葬周公时犹豫不决,因而“天大雷雨,动怒示变”为说展开辩论。“感类”是对同类事物有所感触的意思。王充指出,“天道无为”,自然灾变的出现,是由于“自然之气”不和造成的,“旱不为汤至,雨不应自责”。如果“雷为天怒,雨为恩施”,那么天怒周成王不以天子礼葬周公,就应当只打雷不下雨,可是“今(雷)雨俱至,天怒且喜乎?”“如天以雷雨责怒人,则亦能以雷雨杀无道”,可是自古以来“无道者多”,并不见天用雷雨去诛杀,只见“圣人兴师动军”去克敌,而最为“无道”的人,其死“不以雷雨”。可见谴告说是“失其实”而“未足信”的。

王充认为,君王对自然灾变感到恐惧,是人对客观事物的一种主观反映,进行祈祷,不过是表示一种“忧念百姓”的心情,并不是因为真有过失而害怕上天的惩罚。本篇与《感虚篇》是姊妹篇,但显得更为深刻有力。

【原文】

55·1阴阳不和,灾变发起,或时先世遗咎,或时气自然。贤圣感类(1),慊惧自思(2),灾变恶征,何为至乎?引过自责(3),恐有罪,畏慎恐惧之意,未必有其实事也。何以明之?以汤遭旱自责以五过也(4)。圣人纯完,行无缺失矣,何自责有五过?然如《书》曰:“汤自责,天应以雨(5)。”汤本无过,以五过自责,天何故雨?以无过致旱,亦知自责不能得雨也。由此言之,旱不为汤至,雨不应自责。然而前旱后雨者(6),自然之气也。此言(7),《书》之语也。

【注释】

(1)感:感触。类:指同类事物。感类:对同类事物有所感触,即由客观出现的有物,联想到与此同类或有关的事物。

(2)慊(xián贤):通“嫌”。怀疑。

(3)引过:把过失归到自己头上。

(4)自责以五过:本书《感虚篇》19·11节作:“自责以六过”。

(5)引文不见于今本今古文《尚书》,当是佚文。

(6)“者”前原本校语“一有之字”。

(7)此言:指“汤自责,天应以雨”这句话。

【译文】

阴阳之气下和谐,灾变就会发生,或许是前代遗留下来的凶祸,或许是由于气自然而然形成的。贤人圣人对同类事物有所感触,心怀疑惧而自己思考,灾变这种坏征兆,是因为什么而出现的呢?归过于自己而自我责备,害怕自己有过错,这是一种戒慎恐惧的心理,自己并不一定真有那样的过错。用什么来证明这一点呢?用成汤时遭受大旱灾成汤责备自己有五大过夫这件事来证明。圣人的道德纯正完美,行为没有任何缺点和过失,为什么要责备自己有五大过失呢?然而正如《尚书》上说的:“成汤责备自己,上天用下雨来应和。”成汤本来没有过失,用五大过失责备自己,天为什么有意下雨呢?因为没有过失而导致旱灾,也应当知道责备自己并不能求得天下雨。因此说来,旱灾并不是为成汤犯了过失而出现的,雨不是应和成汤引咎自责而降下的。然而先干旱而后又下雨的情况,是由于自然之气不和谐造成的。“汤自责,天应以雨”的说法,不过是《尚书》里的一句话罢了。

【原文】

55·2难之曰(1):《春秋》大雩(2),董仲舒设土龙(3),皆为一时间也。一时不雨,恐惧雩祭,求阴请福(4),忧念百姓也。汤遭旱七年,以五过自责,谓何时也?夫遭旱一时,辄自责乎?旱至七年,乃自责也?谓一时辄自责(5),七年乃雨,天应之诚(6),何其留也?始谓七年乃自责(7),忧念百姓,何其迟也?不合雩祭之法,不厌忧民之义。《书》之言,未可信也。

【注释】

(1)难之曰:以下是王充对“汤自责,天应以雨”的责难。

(2)雩:古代一种求雨的祭祀。

(3)土龙:参见22·10注(6)。

(4)求阴:即求雨。按阴阳五行说法,雨属阴。

(5)“责”字下原本校语“一有也字”。

(6)应之:当作“之应”,于义方妥。

(7)始:按文意当作“如”。

【译文】

我责难它说:“《春秋》上记载的雩祭,董仲舒提倡用设置土龙的办法来祭天求雨,都是为了一时间出现的旱灾。一时间不下雨,君王就心里恐惧而举行雩祭,求天下雨祈请福祐,这是君王为百姓担忧啊。成汤时遭受七年的大旱,成汤用五种过失责备自己,指的是哪一个时间呢?是一遇到旱灾就责备自己呢?还是大旱了七年,才责备自己呢?如果说成汤一遇到旱灾就责备自己,而七年后天才下雨,上天应和他的诚意,为什么会这样迟缓呢?如果说大旱了七年成汤才责备自己,成汤为百姓的担忧为什么这样晚呢?这既不符合雩祭的规矩,又不符合君王为百姓担忧的道理。《尚书》上的话,是不可全信的。

【原文】

55·3由此论之,周成王之雷风发(1),亦此类也。《金縢》曰(2):“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3),禾尽僵,大木斯拔(4),邦人大恐。”当此之时,周公死。儒者说之(5),以为成王狐疑于周公(6)。欲以天子礼葬公,公,人臣也;欲以人臣礼葬公,公有王功(7)。狐疑于葬周公之间,天大雷雨,动怒示变,以彰圣功。古文家以武王崩(8),周公居摄(9),管、蔡流言(10),王意狐疑周公,周公奔楚(11),故天雷雨,以悟成王(12)。

【注释】

(1)周成王:参见3·2注(11)。

(2)《金縢(téng腾)》:《尚书·周书》中的一篇。亦即所谓“金縢之书”。参见46·3注(10)、(11)。

(3)雷电:当作“雷雨”,下文“雷雨”凡数十见,可证。以:与。据《广雅》。

(4)斯:尽。据《吕览》注。

(5)儒者:汉代传授今文《尚书》的称今文经学家,传授古文《尚书》的称古文经学家。这里的儒者指今文经学家。他们注重阐述微言大义,并且严守家法师法。

(6)据下文“狐疑于葬周公之间”,“周公”前脱一“葬”字。关于《金縢》中所记雷风偃禾拔木事,今、古文学派解释不同。今文家认为周公已死,成王欲以天子礼葬他,因为周公非天子,恐怕越礼。又欲以人臣之礼葬他,恐怕不足表周公之功,狐疑之间,天降雷雨以彰周公。古文家认为周公未死,居摄政时,管、蔡散布流言,成王怀疑周公,天才降雷雨来警悟成王。这里指的是今文学派的解释,所以必须增补“葬”字。

(7)王功:指周公在创立和巩固西周王朝过程中所建立的不亚于君王的功绩。(8)古文家:古文经学家。他们注重文字训诂,考订制度、名物。崩:参见4·4注(11)。

(9)居摄:代替君王执掌政权。

(10)管、蔡:指管叔、蔡叔。参见42·10注(5)。

(11)周公奔楚:参见2·5注(19)。

(12)悟:使。。觉悟。

【译文】

据上述情况来论述这一点,周成王时的雷雨狂风暴发,也属于这一类。

《尚书·金縢》上说:“秋天庄稼成熟,还没有收割,天上雷雨大作,刮起了大风,庄稼都倒伏了,大树全都连根拔起,国人大为恐慌。”正当这个时候,周公死了。儒者解释这件事,认为是因为周成王在用什么礼节葬周公的问题上犹豫不决引起的。周成王想以天子礼葬周公,周公只是个大臣;想以大臣礼葬周公,周公有类似君王的功绩。犹豫在用什么礼节葬周公的问题之间,上天降下大雷雨,动了威怒示以灾变,以此来表彰周公的功德。古文经学家则认为武王死后,周公代成王执政,管叔、蔡叔散布流言,成王心里怀疑周公,周公出奔到楚国,所以上天降下雷雨,以使周成王醒悟。

【原文】

55·4夫一雷一雨之变,或以为葬疑,或以为信谗。二家未可审(1),且订葬疑之说。秋夏之际,阳气尚盛,未尝无雷雨也,顾其拔术偃禾,颇为状耳(2)。当雷雨时,成王感惧,开金縢之书(3),见周公之功,执书泣过,自责之深,自责适已,天偶反风,《书》家则谓天为周公怒也。

【注释】

(1)二家:指今文经学家和古文经学家。

(2)状:现象。

(3)金縢之书:参见46·3注(10)。

【译文】

这忽儿雷忽儿雨的不同变化,有的认为是由于成王葬周公时犹豫不决引起的,有的认为是成王听信了谗言引起的。两家的说法谁是谁非还弄不清楚,姑且先考订一下关于葬疑的说法。秋夏时节,阳气还在旺盛,未尝没有雷雨发生,只是它拔起大树使庄稼倒伏,多少是一种特殊现象罢了。正当大雷雨的时候,成王因此而感到恐惧,开启了金縢中的册书,发现了周公的功绩,捧着周公的祈祷册书,一边哭泣一边责备自己的过错,表现了他在深刻地责备自己。他责备自己恰好完毕,天偶然刮起相反方向的风,解释《尚书》的人就认为上天是为周公的事而发怒了。

【原文】

55·5千秋万夏,不绝雷雨,苟谓雷雨为天怒乎?是则皇天岁岁怒也。

正月阳气发泄(1),雷声始动,秋夏阳至极而雷折(2)。苟谓秋夏之雷为天大怒(3),正月之雷天小怒乎?雷为天怒,雨为恩施。使天为周公怒,徒当雷,不当雨。今雨俱至(4),天怒且喜乎?“子于是日也(5),哭则不歌(6)。”《周礼》(7):“子、卯稷食菜羹(8)。”哀乐不并行。哀乐不并行,喜怒反并至乎?

【注释】

(1)正月:夏历正月,这里指初春时节。

(2)“雷”字下有原本校语“一有阳至极字”。

(3)雷折:指雷电折断树木。

(4)“雨”上当有“雷”字。故下句云:“天怒且喜乎?”

(5)子:指孔子。参见1·3注(1)。

(6)引文参见《论语·述而》。

(7)《周礼》:亦称《周官》或《周官经》。搜集周王室官制和战国时各国制度,添附儒家政治理想,增减排比而成的汇编,是儒家经典之一。

(8)子、卯:古代以十二地支计日,子、卯指逢子和卯的日子。子卯稷食菜羹:传说殷纣王死于甲子日,夏桀死于乙卯日,所以周朝的君臣每逢子日和卯日只吃稷米饭和菜汤,不吃荤食,以表示戒惧,警惕自己不要重蹈亡国的覆辙。引文不见于今本《周礼》,参见《礼记·玉藻》。

【译文】

千万个秋夏季节,雷雨没有断绝过,如果认为雷雨是天发怒的表现吗?

这样的话,那么皇天年年都在发怒了。初春时节阳气开始散发出来,雷声开始发作,到秋夏时节阳气发展到极点而雷电击断树木。如果说秋夏时节的雷是天大怒的表现的话,那么正月的雷是天小怒的表现吗?雷是天发怒的表现,雨是天施恩的表现。假如天为周公发怒,只应当打雷,不应当下雨。现今雷雨一齐来,难道上天又发怒又高兴吗?“孔子在吊丧的这天哭泣过,就不再唱歌了。”《周礼》上说:“逢子日、卯日只吃稷米饭和菜汤。”这是不同时做哀伤和欢乐的事情。既然不同时做哀伤和欢乐的事情,上天的高兴和发怒反而会同时表现出来吗?

【原文】

55·6秦始皇帝东封岱岳(1),雷雨暴至(2)。刘媪息大泽(3),雷雨晦冥(4)。始皇无道,自同前圣,治乱自谓太平,天怒可也。刘媪息大泽,梦与神遇,是生高祖(5),何怒于生圣人而为雷雨乎?尧时大风为害,尧激大风于青丘之野(6)。舜入大麓(7),烈风雷雨(8)。尧、舜,世之隆主(9),何过于天,天为风雨也?

【注释】

(1)岱岳:即泰山。封岱岳:登泰山筑坛祭天。

(2)以上事参见《史记·秦始皇本纪》。《本纪》云:“二十八年,始皇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

(3)媪(ǎo袄):古代对老年妇女的尊称。刘媪:指汉高祖刘邦的母亲。

(4)以上事参见《史记·高祖本纪》。

(5)高祖:汉高祖刘邦。参见3·4注(11)。

(6)激:据《淮南子·本经训》:“尧时九婴大风皆为民害,尧乃使羿缴大风于青丘之野”当作“缴”。缴(huó浊):系在箭尾的生丝绳,这里是射的意思。大风:这里指风伯,主管风的神。青丘:传说中的古地名。《逸周书·王会解》孔晁曰:“青丘,海东地名。”以上事参见《淮南子·本经训》。

(7)大麓:官名。指守深山老林的小官。《说文》:“麓,一曰守山林吏也。”舜入大麓:传说尧准备让位给舜,于是先让舜到深山老林中去经受考验。舜遇到烈风雷雨而不迷途。

(8)以上事参见《尚书·舜典》。

(9)隆:盛,这里指道德非常高尚。

【译文】

秦始皇帝登泰山筑坛祭天,雷雨突然出现。刘媪在大泽中休息,出现雷雨天色昏暗。秦始皇是无道君王,却自称同前世的圣人一样,国家统治得很乱还自认为太平,上天为此发怒还可以说得过去。刘媪在大泽中休息,梦中与神人交合,于是生下了汉高祖,上天对于生圣人为什么还要发怒而降雷雨呢?尧的时候大风造成灾害,尧射风伯于青丘的郊外。舜进入深山老林当守林小吏,在狂风雷雨的时候也不迷误。尧和舜是世间道德高尚的君王,对上天有什么过错,而上天要对他们刮狂风、下暴雨呢?

【原文】

55·7大旱,《春秋》雩祭;又董仲舒设土龙,以类招气(1)。如天应雩、龙,必为雷雨。何则?秋夏之雨,与雷俱也。必从《春秋》、仲舒之术,则大雩、龙,求怒天乎?师旷奏《白雪》之曲(2),雷电下击;鼓《清角》之音(3),风雨暴至(4)。苟为雷雨为天怒,天何憎于《白雪》、《清角》,而怒师旷为之乎?此雷雨之难也。

【注释】

(1)以类招气:指用同属阴类的土龙来招致下雨的阴气。参见本书《乱龙篇》。

(2)师旷:参见16·6注(9)。《白雪》:参见19·9注(1)。

(3)《清角》:古琴曲名。本书《感虚篇》:“夫《白雪》与《清角》,或同曲而异名,其祸败同一实也。”

(4)以上事参见本书《感虚篇》、《纪妖篇》。

【译文】

天下大旱,《春秋》上记载举行雩祭,又有董仲舒设置土龙,想以同属阴类的土龙招致阴气。如果上天应和雩祭和土龙,必定要降雷雨。为什么呢?秋夏时节的雨,是与雷同时出现的。果真听从《春秋》和董仲舒的主张,那么举行雩祭和设置土龙,难道是为了求得激怒上天吗?师旷演奏《白雪》之曲,雷电击了下来;演奏《清角》之曲,暴风雨突然来到。如果认为降雷雨是上天发怒,上天为什么憎恨《白雪》、《清角》两曲,而恼怒师旷演奏它们呢?这就是我对雷雨是天发怒这种说法的责难。

【原文】

55·8又问之曰(1):“成王不以天子礼葬周公,天为雷风,偃禾拔木。

成王觉悟,执书泣过,天乃反风,偃禾复起,何不为疾反风以立大木,必须国人起筑之乎(2)?”应曰:“天不能。”曰:“然则天有所不能乎?”应曰:“然。”难曰:“孟贲推人(3),人仆;接人而起,接人立。天能拔木,不能复起,是则天力不如孟贲也。秦时三山亡,犹谓天所徙也。夫木之轻重,孰与三山?能徙三山,不能起大木,非天用力宜也。如谓三山非天所亡,然则雷雨独天所为乎?”问曰(4):“天之欲令成王以天子之礼葬周公,以公有圣德,以公有王功。经曰(5):‘王乃得周公死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6)。’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也。”

【注释】

(1)本文从这里开始用一问一答的方式进行,发问者是王充,回答者是王充虚拟的主张天人感应说的儒生。

(2)国人起筑之:据《尚书·金縢》记载,当时,被风刮倒的树木,是太公、召公命令老百姓扶起来并用土堆筑结实的。筑:用土培根。

(3)孟贲:参见2·4注(15)。

(4)问:据问答顺序,当作“应”。

(5)经:这里指《尚书》。

(6)死:据递修本应作“所”。《尚书·金縢》也作“所”。

【译文】

我又责问说:“周成王不用天子礼节安葬周公,上天降下雷风,吹倒了庄稼拔起了大树。周成王觉悟了,捧着周公的册书哭泣责备自己的过错,于是天就刮起相反方向的风,倒伏的庄稼又重新立起来,为什么不刮猛烈的反方向的风而把大树重新立起,必须要老百姓去扶起来并用土筑实它呢?”回答说:“天不能做到这一点。”问:“然而天有不能做到的事吗?”回答说:“是的。”责难说:“孟贲推人,人就会跌倒;扶人起来,被扶的人就站立起来了。天能拔起大树,不能重新扶起大树,这样天的力量就不如孟贲了。秦代时有三座山消失了,尚且说是天搬走的。树木和三座山相比,谁轻谁重呢?能搬掉三座山,不能扶起大树,不合符上天用力的道理。如果认为三座山不是上天搬掉的,然而雷雨单单是上天降下的吗?”回答说:“上天想叫周成王用天子的礼节安葬周公,因为周公有圣德,因为周公有王功。《尚书》中说:‘周成王才看到了周公自认为比武王有本事愿替武王去死的祝词。’现在上天动了威怒,以表彰周公的功德。”

【原文】

55·9难之曰:“伊尹相汤伐夏(1),为民兴利除害,致天下太平。汤死,复相大甲(2)。大甲佚豫(3),放之桐宫(4),摄政三年,乃退复位(5)。周公曰:‘伊尹格于皇天(6)。’天所宜彰也。伊尹死时,天何以不为雷雨?”应曰:“以《百雨篇》曰(7):‘伊尹死,大雾三日’。”大雾三日,乱气矣(8),非天怒之变也。东海张霸造《百雨篇》(9),其言虽未可信,且假以问:“天为雷雨以悟成王,成王未开金匮雷止乎(10)?已开金匮雷雨乃止也?”应曰:“未开金匮雷止也。开匮得书,见公之功,觉悟泣过,决以天子礼葬公。出郊观变(11),天止雨反风,禾尽起。”

【注释】

(1)伊尹:参见1·2注(4)。夏:这里指夏朝的最后一位君王桀。参见1·1注(9)。

(2)大甲:即太甲,汤的嫡长孙,太丁子,在位十二年。

(3)佚(yì义):乐。豫:游。佚豫:游乐无度。

(4)桐:地名,在今山西万荣西。桐宫:指在桐地的离宫。

(5)复位:指恢复太甲的王位。以上事参见《史记·殷本纪》。

(6)格:嘉许。《史记·燕召公世家》引作“假”。《中庸》、《释文》:“假,嘉也。”引文参见《尚书·君奭(shì士)》。

(7)雨:当作“两”,形近而误。下文《百雨篇》的“雨”同此。《百两篇》:指一百零二篇本《尚书》。参见36·8注(3)。

(8)气:指阴气和阳气。

(9)东海:郡名。参见34·14注(6)。张霸:西汉东莱人。他根据《尚书》序、参考《左传》的记载,伪造出《尚书》百二篇。参见《汉书·儒林传》。

(10)据上文“天为雷雨”,“雷”字下应补“雨”字。下句“未开金匮雷止也”亦当补“雨”字。金匮(guì贵):指装有周公的祷文并用铜封固的匣子。一作“金縢”。

(11)郊:古代帝王到南部去祭天称“郊”。

【译文】

责难说:“伊尹辅佐汤讨伐夏桀,为老百姓兴利除害,致使天下太平。

汤死后,又辅佐太甲。太甲游乐无度,伊尹放逐他到桐地的一座离宫中去,代他执政三年,才退下恢复太甲的王位。周公说:‘伊尹受到上天的嘉许’。上天应当如此表彰他。伊尹死的时候,上天为什么不降下雷雨呢?”回答说:“依据《百两篇》上说的‘伊尹死的时候,天大雾了三天。’”大雾三天,是阴气和阳气错乱了,并不是上天发怒显示出来的灾变。东海郡的张霸伪造的《百两篇》,书中的话虽然不可信,姑且借他的说法来问难一下:“天降下雷雨以使成王觉悟,是成王还未打开金匮雷雨就停止了呢?还是已经打开了金匮雷雨才停止的呢?”回答说:“还未打开金匮雷雨就停止了。打开金匮,得到册书,发现了周公的功绩,觉悟到了就哭泣悔过,决心用天子的礼节安葬周公。去到南郊祭天观察灾变,上天止住了雨刮起了相反方向的风,倒伏的庄稼全都立起来了。”

【原文】

55·10由此言之,成王未觉悟,雷雨止矣。难曰:“伊尹雾三日(1)。

天何不三日雷雨,须成王觉悟乃止乎?太戊之时(2),桑穀生朝(3),七日大拱(4)。太戊思政,桑穀消亡。宋景公时(5),荧守心(6),出三善言,荧惑徙舍(7)。使太戊不思政,景公无三善言,桑穀不消,荧惑不徙。何则?灾变所以谴告也,所谴告未觉,灾变不除,天之至意也。今天怒为雷雨,以责成王,成王未觉,雨雷之息,何其早也?”

【注释】

(1)据文意“伊尹”下脱一“死”字。

(2)太戊:参见46·3注(1)。

(3)桑穀生朝:参见7·5注(1)“桑穀之异”条。本书《无形篇》、《异虚篇》说此事发生在殷高宗武丁时,与此有异。

(4)拱:两手合围的粗细。

(5)宋景公:参见7·5注(3)。

(6)“荧”下脱“惑”字,见后文自明。荧惑:参见7·5注(4)。荧惑守心:参见17·1注(2)。

(7)荧惑徙舍:参见7·5注(3)、(4)。

【译文】

据此说来,成王尚未觉悟,雷雨就停止了。责难说:“伊尹死的时候,天大雾了三天。上天为什么不降三天的雷雨,等待成王觉悟后才停止呢?太戊的时候,桑树穀树生长在朝廷上,七天就长大到一抱粗。太戊考虑并实行圣王的政治,桑树穀树就消失了。宋景公的时候,荧惑星迫近心宿,景公说了三句善良的话,荧惑星就离开了心宿所在的位置。假如太戊不思考并实行圣王之政,宋景公没有讲三句善良的话,桑树穀树就不会消失,荧惑星就不离开心宿。为什么呢?灾变是上天用来谴责告诫人的,被谴责告诫的人还没有觉悟,灾变是不会消除的,这是上天的最深的用意。现今上天发怒降下雷雨,以此责备成王,成王尚未觉醒,雨雷的停息,为什么这样早呢?”

【原文】

55·11又问曰:“礼(1),诸侯之子称公子,诸侯之孙称公孙,皆食采地(2),殊之众庶。何则?公子公孙,亲而又尊,得体公称(3),又食采地,名实相副,犹文质相称也(4)。天彰周公之功,令成王以天子礼葬,何不令成王号周公以周王,副天子之礼乎?”应曰:“王者,名之尊号也,人臣不得名也。”难曰:“人臣犹得名王,礼乎?武王伐纣,下车追王大王、王季、文王(5)。三人者,诸侯,亦人臣也,以王号加之。何为独可于三王,不可于周公?天意欲彰周公,岂能明乎?岂以王迹起于三人哉(6)?然而王功亦成于周公。江起岷山(7),流为涛濑(8)。相涛濑之流(9),孰与初起之源?秬鬯之所为到(10),白雉之所为来(11),三王乎?周公也?周公功德盛于三王,不加王号,岂天恶人妄称之哉?周衰,六国称王(12),齐、秦更为帝(13),当时天无禁怒之变。周公不以天子礼葬,天为雷雨以责成王。何天之好恶不纯一乎?”

【注释】

(1)礼:这里指按照周朝的礼制的规定。

(2)采地:即采邑或封地。中国古代诸侯封赐所属卿、大夫作为世袭的田邑。食邑随爵位的黜升而损益,也能世袭。盛行于周。

(3)体:享有,接纳。

(4)文:文彩,这里指表面的东西。质:质地,本质,这里指内在的东西。

(5)下车:一下了战车,指刚结束战争。大王:指周武王的曾祖父古公亶父。参见12·1注(7)。王季:周武王的祖父季历。参见12·1注(7)。文王:参见2·5注(13)。

(6)王迹:指创立西周王朝的业绩。

(7)江起岷山:参见37·8注(1)。

(8)濑(lài赖):急流。

(9)相(xiàng向):察看。

(10)秬(jù巨):黑黍。鬯(chàng畅):鬯草,指郁金草。秬鬯:指酿造祭祀用酒的两种原料。传说周公摄政时,东方倭人曾贡鬯草。

(11)白雉(hì志):白色的野鸡。传说周公摄政时,南方的越裳曾献白雉。以上事参见本书《异虚篇》、《讲瑞篇》。

(12)六国:指齐、楚、燕、韩、赵、魏六国。

(13)齐秦更为帝:公元前288年,齐湣(mǐn敏)王称字帝,秦昭襄王称西帝。

【译文】

又发问说:“按周朝礼制,诸侯的儿子称为公子,诸侯的孙子称为公孙,他们都享有封地,不同于老百姓。为什么呢?公子公孙,是君王的亲属,因而地位尊贵,能够享有“公”的称号,又享有封地,名称与实际相符合,如同表里配合适当一样。上天表彰周公的功绩,强使成王用天子的礼节安葬周公,为什么不强使成王封周公以周王的称号,以符合安葬时用天子的礼节呢?”回答说:“王,是名号中最尊贵的称号,臣子不能称王。”责难说:“人臣也还有称王的,这符合礼吗?周武王讨伐纣王,战争一结束,就追封他的先人为大王、季王、文王。这三个人,是诸侯,也是臣子,却用王号加封给他们。为什么偏偏对于三王可以加封王号,对周公又不可以呢?上天的本意是想表彰周公,难道这样能显示出来吗?难道是因为开创周朝的业绩起源于他们三个人吗?然而周公也同样具有开创周朝的业绩。长江发源于岷山,往下流就形成了波涛和急流。察看有波涛急流的流水,有哪一处与源头相同呢?秬鬯之所以贡到,白雉之所以献来,是由于三王的功德呢?还是由于周公的功德呢?周公的功德比三王盛大,没有加封王号,难道是由于上天憎恨人们随便称王的缘故吗?周朝衰败,六国相继称王,齐国、秦国甚至称为帝,当时上天并没有显示出要禁止他们而发怒的灾变。不用天子的礼节安葬周公,天降下雷雨用以谴责成王。为什么上天的好恶如此不纯正专一呢?”

【原文】

55·12又问曰:“鲁季孙赐曾子箦(1),曾子病而寝之。童子曰:‘华而睆者(2),大夫之箦(3)。’而曾子感惭,命元易箦(4)。盖礼,大夫之箦,士不得寝也。今周公,人臣也,以天子礼葬,魂而有灵,将安之不也(5)?”应曰:“成王所为,天之所予,何为不安?”难曰:“季孙所赐大夫之箦,岂曾子之所自制乎?何独不安乎?子疾病(6),子路遣门人为臣(7)。病间(8),曰(9):‘久矣哉,由之行诈也(10)!无臣而为有臣(11)。吾谁欺?欺天乎?’孔子罪子路者也。已非人君(12),子路使门人为臣,非天之心而妄为之,是欺天也。周公亦非天子也,以孔子之心况周公,周公必不安也。季氏旅于太山(13),孔子曰:‘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14)!’以曾子之细,犹却非礼,周公至圣,岂安天子之葬?曾谓周公不如曾子乎?由此原之,周公不安也。大人与天地合德(15),周公不安,天亦不安,何故为雷雨以责成王乎?”

【注释】

(1)箦(é则):竹席。

(2)睆(huǎn缓):美好,漂亮。

(3)大夫之箦:在周代,大夫的地位比士高一级,按礼规定,大夫的席子,士是不能享用的,所以这个童子这样说。

(4)元,曾元,曾参的儿子。命元易箦:据《礼记·檀弓上》记载,曾参听到侍童的话以后,马上叫曾元撤换席子,但是刚换过,还没有躺好,他就死了。

(5)不(fǒu否):同“否”。

(6)子:孔子。

(7)子路:参见8·3注(15)。臣:家臣。子路遣门人为臣:按照周朝的奴隶制度,只有大夫才能有家臣,孔子这时已经不是大夫了,没有家臣,子路叫门人充当孔子的家臣,负责料理后事,是准备以大夫之礼来安葬孔子。

(8)病间:指病情转轻。

(9)曰:孔子说。

(10)由:仲由,即子路。

(11)为:通“伪”。假装。此事参见《论语·子罕》。

(12)人君:统治者的通称。这里指大夫。

(13)季氏:指季康子。参见28·26注(1)。旅:古代祭山称“旅”。太山:即泰山。

(14)林放:鲁国人,曾向孔子问过礼,得到孔子的赏识。曾谓泰山不如林放:按照周礼规定,只有周天子、诸侯才有资格举行“旅”祭,季孙氏是大夫,所以孔子对其加以讥讽,说季孙氏居然去祭山,泰山之神难道还不如林放知礼,竟然接受不合符礼的祭祀。以上事参见《论语·八佾》。(15)大人:圣人,贤人。大人与天地合德:指圣人的德行与上天完全一致。参见《周易·乾卦·文言》。

【译文】

又问:“鲁国季孙氏赐给曾子一张席子,曾子病了就睡在这张席子上。

侍童说:‘华丽漂亮的席子,是大夫享用的席子。’曾子听了感到惭愧,叫曾元撤换了这张席子。按礼制,大夫享用的席子,士子不能躺在上面。而今周公,只是臣子,用天子的礼节安葬他,他的魂魄如果有灵知,将会安心不会呢?”回答说:“成王这样做,是上天授意的,为什么会感到不安呢?”责难说:“季孙氏赐给曾子的大夫享用的席子,难道是曾子自己制造的吗?为什么偏偏会感到不安呢?孔子病重,子路派门人充当孔子的家臣。孔子病势转轻,就说:‘很久以来,仲由就干这种弄虚作假的事了!我本来没有家臣,却硬装做有家臣。我欺骗谁呢?欺骗上天吗?”孔子这段话是责备子路的。自己不是大夫,子路派门人充当家臣,不符合天的心意,而随便这样做,这是欺骗上天。周公也不是天子,用孔子的心比照周公的心,周公一定会感到不安。季孙氏旅祭于泰山,孔子说:“竟然认为泰山之神不如林放知礼啊!”凭曾子的低下地位,尚且拒绝作违背周礼的事,周公是大圣人,怎么能够安心于用天子的礼节来安葬自己呢?竟然认为周公不如曾子吗?据此推究这件事,周公会感到不安的。圣人的德行与天地完全一致,周公感到不安,上天也会感到不安,为什么有意降下雷雨用来谴责成王呢?”

【原文】

55·13又问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1)’。武王之命,何可代乎?”应曰:“九龄之梦(2),天夺文王年以益武王(3)。克殷二年之时(4),九龄之年未尽,武王不豫(5),则请之矣。人命不可请,独武王可。非世常法,故藏于金縢;不可复为,故掩而不见。”难曰:“九龄之梦,武王已得文王之年未(6)?”应曰:“已得之矣。”难曰:“已得文王之年,命当自延。克殷二年,虽病犹将不死,周公何为请而代之?”应曰:“人君爵人以官,议定,未之即与,曹下案目(7),然后可诺。天虽夺文王年以益武王,犹须周公请,乃能得之。命数精微(8),非一卧之梦所能得也。”应曰:“九龄之梦能得也(9)。”难曰:“九龄之梦,文王梦与武王九龄,武王梦帝予其九龄,其天已予之矣,武王已得之矣,何须复请?人且得官,先梦得爵(10),其后莫举,犹自得官(11)。何则?兆象先见,其验必至也。古者谓年为龄,已得九龄,犹人梦得爵也。周公因必效之梦,请之于天,功安能大乎?”

【注释】

(1)引文参见《论语·颜渊》。这是子夏对司马牛说的话。

(2)九龄之梦:指周武王做了一个上帝给他增寿九年的梦。《礼记·文王世子》:“文王谓武王曰:‘汝何梦矣?’武王对曰:‘梦帝与我九龄。’文王曰:‘古者谓年龄,齿亦龄也。我百,尔九十,吾与尔三焉。’文王九十七乃终,武王九十三而终。”

(3)夺:减损。

(4)克殷二年之时:推翻殷王朝后的第二年。传说武王病重,周公请求代死就是在这一年。

(5)不豫:古代指帝王生病。

(6)未:否。

(7)曹:尚书曹。参见34·9注(7)。案目:经办公文的官吏。

(8)命数:指寿命长短。

(9)对这一句话,前人认为,此九字为衍文。语义难明,疑有讹倒。疑是注语,误入正文,当删。

(10)爵(què确):通“雀”。“爵”和“雀”相通,得雀就意味着将得官爵。

(11)犹自得官:王充认为,人将遇见吉事(如当官、升迁),事先一定会出现预兆(如作梦)。有了预兆,即使吉事暂时没有实现,最后还是要实现的。参见本书《订鬼篇》。

【译文】

又问:“‘死生是命运安排,富贵由上天决定。’武王的命,怎么可以代替呢?”回答说:“周武王作了增加九年寿命的梦,上天减损文王的寿数用以加给武王。推翻殷王朝后的第二年,所增加的九年寿数还没有完,武王生了病,周公就请求上天愿代武王去死。一般人的寿命是不可以请求上天延长的,唯独武王的可以。这不是世上常用的方法,因此将册书藏在金縢中;这种事不可能再做第二次,所以掩藏起来不让人看见。”责难说:“武王做‘九龄之梦’时,已得到文王的寿数没有呢?”回答说:“已经得到九年的寿数。”责难说:“已经得到文王的寿数,武王的命应当自然延长,推翻殷王朝后的第二年,即使病了仍然不会死的,周公为什么请求代他去死呢?”回答说:“君王用官爵授予人,议论定了,并不立刻给他官爵,要通过尚书曹下达给经办文书的官吏写成奏章,然后由君王批准才授予官爵。上天虽然减损文王的寿数用来加给武王,仍然必须经过周公请求,才能得到它。人的寿命长短极其精细微妙,不是做一个梦所能得到的。”责难说:“九龄之梦,讲的是文王在梦中给武王九年的寿数,武王就梦见上帝给予他九年寿数,这么说来,上天已经给予他了,武王已经得到它了,何必要再行请求呢?某人将要得官做,事先会梦见得到雀子,以后即使没有人推荐,他还是会得到官爵的。为什么呢?预兆事先出现,其效验一定会实现。古人称年为龄,已经得到九龄,如同人梦见得雀一样。周公凭借武王所做的必然会有效验的梦,对天请求代死,功绩怎么称得上大呢?”

【原文】

55·14又问曰:“功无大小,德无多少,人须仰恃赖之者,则为美矣。

使周公不代武王,武王病死,周公与成王而致天下太平乎?”应曰:“成事,周公辅成王而天下不乱。使武王不见代,遂病至死,周公致太平何疑乎?”难曰:“若是,武王之生无益,其死无损,须周公功乃成也。周衰,诸侯背畔(1),管仲九合诸侯(2),一匡天下。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3)。’使无管仲,不合诸侯,夷狄交侵,中国绝灭(4),此无管仲有所伤也。程量有益,管仲之功,偶于周公。管仲死,桓公不以诸侯礼葬,以周公况之,天亦宜怒,微雷薄雨不至,何哉?岂以周公圣而管仲不贤乎?夫管仲为反坫(5),有三归(6),孔子讥之,以为不贤(7)。反坫、三归,诸侯之礼,天子礼葬,王者之制,皆以人臣,俱不得为。大人与天地合德。孔子,大人也,讥管仲之僭礼(8),皇天欲周公之侵制,非合德之验。《书》家之说,未可然也。”

【注释】

(1)畔:通“叛”。

(2)九:表示次数多,非实指。

(3)被(pī披):通“披”。左衽(rèn任):衣襟向左开。被发左衽:这是当时少数民族的习俗。引文参见《论语·宪问》。

(4)中国:参见16·11注(3)。

(5)反坫(diàn店):古代君王招待别国君王时,献酒后放置空杯子的土台。(6)三归:旧注解释不一。相传是藏钱币的府库。杨伯峻释为“市租”,可备考。

(7)以上事参见《论语·八佾》。

(8)僭(jiàn建):超越本分。

【译文】

又问:“功绩无论大小,德行无论多少,别人必须仰仗依靠他的人,那就是完美的了。假使周公不祈求代替武王去死,武王病死了,周公与成王能导致天下太平吗?”回答说:“据已有的事例,证明用公辅佐成王而天下没有混乱。假使武王不被周公替代,终于生病至死,周公照样能导致太平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呢?”责难说:“如果是这样,武王活着没有什么益处,他死了,也没有什么损失,只要有周公的功业也就成了。周朝衰微,诸侯背叛,管仲多次会盟诸侯,纠正天下诸侯的行动。孔子说:‘如果没有管仲,恐怕我们都会披散头发,衣襟向左开了。’假使没有管仲,不会盟诸侯,边远的夷族狄族交相侵入,中原各诸侯国会被消灭,这就是没有管仲会带来的损害。衡量带来的好处,管仲的功劳,和周公并列。管仲死后,齐桓公不用诸侯的礼节安葬他,与周公相比较,天也应当发怒,却连小雷小雨都没有出现,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是由于周公是圣人而管仲不是贤人吗?管仲造反坫,拥有三归,孔子讥讽他,认为他不贤良。拥有反坫、三归是诸侯的礼节,用天子的礼节安葬,是君王的礼制,因为都是臣下,完全不能这样做。圣人的德行与天地一致。孔子是位圣人,讥讽管仲超越了礼的规范,皇天却想让周公违反礼的规定,这不是圣人与天地德行一致的证明。解释《尚书》者的说法,不可以认为是正确的。”

【原文】

55·15以见鸟迹而知为书,见蜚蓬而知为车(1)。天非以鸟迹命仓颉(2),以蜚蓬使奚仲也(3)。奚仲感蜚蓬而仓颉起鸟迹也。晋文反国(4),命彻麋墨(5),舅犯心感(6),辞位归家(7)。夫文公之彻麋墨,非欲去舅犯;舅犯感惭,自同于麋墨也。宋华臣弱其宗(8),使家贼六人(9),以铍杀华吴于宋命合左师之后(10)。左师惧曰:“老夫无罪。”其后左师怨咎华臣,华臣备之。国人逐瘈狗(11),瘈狗入华臣之门。华臣以为左师来攻己也,逾墙而走(12)。

【注释】

(1)蜚(fēi飞):通“飞”。蜚蓬:蓬草枯后根断,遇风飞旋,所以叫“飞蓬”。以上说法,参见《淮南子·说山训》。

(2)仓颉:亦作“苍颉”。参见11·3注(3)。

(3)奚仲:参见36·14注(39)。

(4)晋文:即晋文公。参见5·4注(1)。反:同“返”。晋文公反国:晋文公即位前,被迫流亡在外十九年,后由秦国护送回晋即位。

(5)彻:通“撤”。退,向后撤。麋(méi煤):通“霉”。麋黑:黑色。这里指跟随晋文公长期流亡在外,面色变黑了的人。命彻麋黑:晋文公回到晋国国境时,曾命令那些面色变黑了的人排列队伍后边去。

(6)舅犯:晋文公的舅舅咎犯。参见18·9注(3)。

(7)辞位归家:《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文公反国,至河,令手足胼胝,面目黧黑者后之。咎犯闻而夜哭,再拜而辞。”

(8)华臣:春秋时宋国将军华元的儿子。华臣弱其宗:指华臣要杀死他的侄子华皋(gāo高)比,侵占他的财产。

(9)家贼:指藏在家里的刺客。

(10)铍(pī批):一种短剑。华吴:华皋比的管家。命:由“合”字之误而衍。《左传·襄公十七年》:“杀诸卢门合左师之后。”合:宋国地名,向戍的封邑。左师:官名,当时向戍任左师。后:屋后。

(11)瘈(hì志)狗:疯狗。

(12)以上事参见《左传·襄公十七年》。

【译文】

因为看到鸟的足迹而知道创造文字,看到飞旋的蓬草而知道制造车子。

上天并没有用鸟的足迹来叫仓颉创造文字,用飞旋的蓬草来叫奚仲发明车子。奚仲有感于飞旋的蓬草,而仓颉受启发于鸟的足迹。晋文公返回晋国,命令面目变黑的人撤到队伍后边去,舅犯有感于此事,辞去官位回到家里。晋文公撤面目变黑的人,并不是想去掉舅犯;舅犯感到惭愧,把自己等同于一般皮肤变黑了的人。宋国的华臣要削弱自己的宗族,派六个刺客藏于家中,用铍把华吴杀死在宋国合地左师向戍的屋后。左师害怕地说:“我没有什么罪。”事后左师怨恨华臣,华臣时刻防备着他。都城的人驱逐疯狗,疯狗跑进了华臣家的大门。华臣以为左师来攻打自己,就翻墙逃跑了。

【原文】

55·16夫华臣自杀华吴而左师惧,国人自逐瘈狗而华臣自走,成王之畏惧,犹此类也。心疑于不以天子礼葬公,卒遭雷雨之至(1),则惧而畏过矣。夫雷雨之至,天未必责成王也。雷雨至,成王惧以自责也。夫感则仓颉、奚仲之心,惧则左师、华臣之意也。怀嫌疑之计,遭暴至之气,以类之验见(2),则天怒之效成矣。见类验于寂漠(3),犹感动而畏惧,况雷雨扬轩■之声(4),成王庶几能不怵惕乎(5)?

【注释】

(1)卒(cù猝):同“猝”。突然。

(2)见(xiàn现):同“现”。

(3)漠:据递修本应作“寞”。

(4)轩:当为“軯”之误。参见本书《雷虚篇》。軯■(pēng

kē怦科):车声,这里形容雷雨声。

(5)庶几:差不多。表推测语气。怵(chù触)惕:形容惊恐的样子。

【译文】

华臣自己杀了华吴而左师感到害怕,都城的人自己驱逐疯狗而华臣自己却逃走了,成王的畏惧心理,同上述情况一样。心里疑惑于不用天子礼节安葬周公这件事情,遇到雷雨突然到来,就因为恐惧而害怕自己有什么过错了。这场雷雨的到来,上天不一定是在责备成王。雷雨到来,成王恐惧因而责备自己。有所感这是仓颉、奚仲的心理,有所惧这是左师、华臣的心理。抱着怀疑的心理,遇上突然到来的气,认为与自身有关的事物的应验出现了,于是雷雨是天发怒的表想这种想法就形成了。在平静的环境中看到与自身有关的事物得到了应验,还是会因有所感动而畏惧,何况雷雨中发出震动声,成王怎么能不惊恐呢?

【原文】

55·17迅雷风烈,孔子必变(1)。礼,君子闻雷,虽夜,衣冠而坐,所以敬雷惧激气也(2)。圣人君子于道无嫌(3),然犹顺天变动,况成王有周公之疑,闻雷雨之变,安能不振惧乎(4)?然则雷雨之至也,殆且自天气;成王畏惧,殆且感物类也。夫天道无为,如天以雷雨责怒人,则亦能以雷雨杀无道。古无道者多,可以雷雨诛杀其身,必命圣人兴师动军,顿兵伤士(5)。难以一雷行诛,轻以三军克敌(6),何天之不惮烦也?

【注释】

(1)事见《论语·乡党》。

(2)激气:相互冲击的阴阳之气。这里指雷。

(3)无嫌:问心无愧。

(4)振:通“震”。

(5)顿:通“钝”。损坏。

(6)三军:参见8·8注(7)。

【译文】

遇到迅雷烈风,孔子必定会改变常态。依照礼制,君子听到打雷,即使是在半夜,也要穿好衣服,戴上帽子,正襟危坐,这样来敬畏阴阳之气激起的雷。圣人君子对于道是问心无愧的,然而还是顺应天的变动,何况成王有用什么礼葬周公的犹豫,听到雷雨的变化,怎么能不震动害怕呢?然而雷雨的到来,大概还是由于天上气的变化引起的;成王畏惧雷雨,大概还是由于感触类似的事物引起的。天本来是无为的,如果天能用雷雨来责怒人类,就能以雷雨杀掉无道的人。自古以来无道的人众多,上天可以用雷雨来杀掉他们,却偏要授命圣人出动大军,损坏兵器,损伤士卒去讨伐他们。上天不愿用一个炸雷去诛杀无道的人,却轻易地出动三军去战胜无道的人,为什么上天如此不怕麻烦呢?

【原文】

55·18或曰:“纣父帝乙(1),射天殴地(2),游泾、渭之间(3),雷电击而杀之。斯天以雷电诛无道也。”帝乙之恶,孰与桀、纣?邹伯奇论桀、纣恶不如亡秦(4),亡秦不如王莽,然而桀、纣、秦、莽之地(5),不以雷电。孔子作《春秋》,采毫毛之善(6),贬纤介之恶(7),采善不逾其美,贬恶不溢其过。责小以大,夫人无之(8)。成王小疑,天大雷雨。如定以臣葬公,其变何以过此?《洪范》稽疑(9),不悟灾变者,人之才不能尽晓,天不以疑责备于人也。成王心疑未决,天以大雷雨责之,殆非皇天之意。《书》家之说,恐失其实也。

【注释】

(1)帝乙:殷纣王的父亲。据《史记·殷本纪》作“武乙”,是纣的曾祖父。被雷击死的是他,而不是纣父帝乙。

(2)射天:据《史记·殷本纪》记载,武乙做了一个代表天神的假人,亲自同他搏斗。又用一个皮口袋装上血用以代表上天,并亲自用箭射它。殴:击。

(3)泾、渭:泾河和渭河,均在陕西中部。“泾、渭”当作“河、渭”。《史记·殷本纪》、《竹书》、《史记·封禅书索隐》并作“河、渭”,可证。

(4)邹伯奇:王充在本书中多次提到他,生平事迹不详。《案书篇》、《对作篇》称他为“东番人”,著有《元思》及《检论》。亡秦:这里指秦朝的统治者。

(5)地:据递修本当为“死”字。

(6)采:采取。这里有表彰的意思。

(7)介:通“芥”。小草。纤介:形容细微。

(8)夫:那。夫人:指孔子。

(9)《洪范》:《尚书·周书》中的一篇稽:考核,分析解决。稽疑:分析解决疑难大事。

【译文】

有人说:“纣的父亲帝乙,用箭射天又击打大地,当他在黄河、渭水之间行走时,雷电击杀了他。这是上天用雷电来诛杀无道的人。”帝乙的罪恶,与桀、纣相比哪一个更大呢?邹伯奇评论桀、纣的罪恶比不上秦朝,秦朝又比不上王莽,然而桀、纣、秦朝、王莽的灭亡,不是由于雷电诛杀了他们。孔子编写《春秋》,表彰极小的善行,贬斥极细的恶举。表彰善行不夸大他的美德,贬斥恶举也不超过他的过错。用重罚处理小过错,孔子没有这样做过。成王稍有犹豫,天就降下大雷雨。如果成王决定按照臣子之礼安葬周公,上天将会降下什么比这更严重的灾变呢?《洪范》中分析解决疑难大事,并没有讲到要用灾变来使人对疑难之事省悟,这是因为人的才智不能什么都通晓,上天不会由于人有了犹豫就对他加以责备。成王心里犹豫不决,上天用大雷雨责备他,大概不是皇天的本意。《书》家的解释,恐怕有失真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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