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综一切色法而为之称,则曰器界。犹俗云自然界。 器界者,貌似物各独立,疏离隔碍,而实则凡物互相系属,互相通贯,浑成全体。一片荷华岂容孤特繁荣,实与百产精英相为资藉耳。一颗沙子何堪单独存住,实与无量星球相为摄持耳。故知器界实乃完然全体,虽其表象宛尔许多部分为各各独立之物事,而究极言之,各部分相属相贯,要不容截然离异也。

器界一切现象,世俗习见谓从过去生已便住,持续至今,当趋未来,故说器界可容久住。虽不必恒住,而容有长久时住故。世间作此解。 此说似是而非其实也。器界果是实物,堪云久住?今既无实,住者其谁?如前已说,器界唯是无量动点,幻现众相。动点者,才生即灭,即字吃紧,无有暂住时故。 刹那刹那,别别顿起,前后刹那动点,各各新起,都不住故。别别者,不一义。 前不至后,此不至彼。实无前后彼此等相,特顺俗而设言之耳。 本来无物,说谁久住?世俗计动点或为有质微粒,小莫能破。实则动点幻似凝质而本非质。俗顾未之审耳。复有难言:“动点非质,理亦宜然。唯吾人于动点随转,前灭后生,说名随转。 既不能不设想有前后刹那,其前刹那动点起已即灭,后刹那动点新生亦复不住,造化无有留碍,斯理固尔,但前后刹那中间,宜有少隙可得,意谓中间有至小之时分,名为少隙。 有少隙可得故,则造化岂不有中断时耶?”曰:恶。是何言!汝计有少隙可得者,是以世俗时间观念推度法尔道理。此云刹那,原依妄相迁流假为之名,而实非世俗时间义故。《量论》详之。 故虽假说前后刹那,而于其间无容画割,奚有少隙而可得哉?是以动点生灭随转,新新不住,前刹那动点方灭,后刹那动点即生,虽复前灭后生,宛尔迁流,而不容设想生灭中间有时分故。然则化恒新而蜕故不留,时非实而无隙何断。理实如是,其复奚疑?夫动点随转,幻似有物推移,恍若此物从一状态而至别一状态,如跳跃以进者,不知此乃先后动点方灭方生,如是随转,先方灭,后方生,刹那刹那生灭密运,随转不熄。 幻似有物飞跃而无实物由此趣彼。斯理之玄,难为索证。理之至极,本不可以知测,以知识推测,徒疑而不信。 不可以物征耳。

或复难言:“刹那既非世俗时间义,而仍于刹那说前后何耶?”曰:言前刹那灭,显其非常。言后刹那生,遮执为断。为明非断非常义故,假说前后;而不可如世俗执实前后相,以是假说故。至理本超时空。以言思表之,不得不曲成封畛与次第。此顺善会,不可执故。或复难言:“若动点刹那刹那顿现者,宇宙之化岂非有顿而无渐耶?”曰:化无留迹,新新而起,如何非顿?彼计为渐者,若依前后刹那假说,前灭后生,相似相续,亦得名渐。然此前后相,毕竟假说故,要非可执实,如何定执有渐义耶?或复难言:“若如顿变说者,造化岂非绝对自由耶?”曰:自由者,待限制而后见。宇宙变化,其力无待,极神极妙,本无限制。斯无所谓自由,亦无所谓不自由。以自由与不自由而猜卜化理,同是情识迷妄故。设计为不自由者,如前已说,无限制故,云何不自由?设计为绝对自由者,无限制故,又从何而见其为自由乎?且如绝对自由说者,将可谓宇宙之化刹那刹那,诡也杂乱,而为毫无天则与恒性者耶?天则犹云自然之则。 故知自由与不自由,此于大化,两无可拟。或更问言:“动点随转,决无中断,是义成就,已如前说。随转义注见前。 然多数动点系,形成粗色,则不能无散灭何耶?”曰:粗色境者,其成幻成,其灭幻灭,自性空故,粗色无有实自体故,故云成灭皆幻。 何须置论。然俗计粗色为实有者,随情施设,但随妄情而施设故。 亦可无遮。此言在世俗谛中亦不遮拨粗色境也。如俗计书案或瓶盆等为实有者,吾又何曾不随顺之而说为实有耶?

于俗所谓广博器界之中而有一特殊部分焉,即吾等有情之身体是已。有情者,众生之别名,以其有情识故,因名有情。 身体本器界中之一部分,非离器界而独立。然人情之惑也,执身体为内,而不知器界非外,实则身体即器界摄。何可猥执一隅,昧厥全体乎?善夫杨慈湖之说曰:“自生民以来,未有能识吾之全者。惟睹夫苍苍而清明而在上,始能言者名之曰天。又睹夫隤然而博厚而在下,又名之曰地。清明者吾之清明,博厚者吾之博厚,而人不自知也。人不自知而相与指名曰,彼天也,彼地也,如不自知其为我之手足,而曰彼手也,彼足也,如不自知其为己之耳目鼻口,而曰彼耳目也,彼鼻口也。是无惑乎!自生民以来,面墙者比比耶。”又曰:“不以天地万物万化万理为己,而惟执耳目鼻口四肢为己,是剖吾之全体而裂取分寸之肤也,是梏于血气而自私也,自小也,非吾之躯止于六尺七尺而已也。坐井而观天,不知天之大也;坐血气而观己,不知己之广也。”详此所云,甚有理致。世俗或以己身为自然界之一断片而不知己身实赅摄自然,本为一体同流。虽复说有全分之殊,自然界是全,而身体则此全中之一分也。 其实分即全也,分即全之分故。 全即分也。全即分之全故。 气脉自尔流通,万物皆相容摄、相维系,无有孤立者。 攻取何妨异用。万物有和同而相取者,有逆异而相攻者,作用诡异,要以会成全体之妙。 本非一合相,此借用《金刚经》语。经约本体言,此约形器言。盖谓己身与万物对待,宛然有众多部分故。 而又完然整然,不为截异之体段。己身与万物相容相系而成全体故。 其妙如此。故夫于分而冥会其全,则一己之身,介群有而非小;于全而不碍其分,则一己之身,备众物而非大。直至小大之见双亡,全分之相俱泯,斯以玄同彼我而寓诸无竟者夫!然人情偏执,顾乃迷于分以昧其全。本来圆满,何为自亏?本来广大,胡以自狭?不亦悲乎!

身体虽说为器界之一部分,然从身器相互之感应为言,则身体又属器界之中心。凡吾一身周围环绕之事物,近自耳目所接声光等尘,远至日局已外或有他日局。此于吾身或疏或亲,环而交感,亲者直接,疏者间接。身受物感,至为繁复。一感之来,关系无量,如手触一颗沙子,此为直接之感,而沙子之存在则与全宇宙相关,是沙子直接的以其力来感时,实间接的挟全宇宙之力以俱来也。 而吾身又即一一有以应之而毋或滞焉。其应之也,且将使器世间随吾身运动而变更状态。如体力强者举重若轻,是物之轻重视吾身之动。又如身近物则视之大,身远物则视之小,是物之大小视吾身之动。举此二例,略见其概耳。 此如大一统之国然。其万方争自效以达于中枢,其中枢复发号施令以布之万方。若乃万方视听随中枢而更化,一如身动而令四周境物从之易态。故身之部分,乃于大器而为其中心。大器者,旧于器界亦名为大,相状大故。此犹俗云大自然界也。 东土建言有之,“天地设而人位其中”,亦此意也。天地者,器界之异名耳。设者,器成而象着,故以陈设言之。人位其中,以人之身为器界中心故。 夫身于器为中心而不穷于应者谓之往,器向中心而不已于感者谓之来。故来不自外,器非身外物故。 外则隔截,云何来必有往?往来同时,只是一种事情,以此证知无隔截处。 又往非驰外,其以为外物而驰求之者,特妄识分别耳。 外则隔截,云何往必有来?准上可知。 知往来之几者,则知身器本无实。动而往者身也,其来者则器也。故身器无实物,只此往来动势而已。 往来无端,效而不息,效者谓往来之变,无端而呈也。 此宇宙之情乎!此中以感应属身器,至于感之而有了别与应之而不爽其则者,方乃是心,便非此所及。

夫身器相连属而为全体,此前所已明者。然使见于全而忽于其分,则近取诸身之谓何?顾可于此不察乎。盖一身虽通于大全,大全谓器界也。 而身固分化也,分化则独也。成个体故,故谓之独。 其所以分化而成独者何哉?原夫恒转本生生之大力,乃浑然至一而无封畛,其犹浩浩洪流,何可以涯际测耶?然以翕而幻成乎器,则于浑一之中不得不起分化之用。设无分化,则辟彼洪流将泛滥而无所集中,终亦无所藉以自显。故身者,分化而成器,即由恒转大力所为显其生生真机而不得不出于是耳。若乃身之组织最精巧者,厥惟神经系,而脑筋实号中枢。故善发挥其独之能事者,尤在于脑。身辟则利刃,而脑则利刃之锋也。利刃之精锐全著于锋、而身之精锐全在乎脑。是故生生之大力既以形成乎脑,而还凭于脑以发现,一若百工善事必先利其器者;而此力之全集于脑,则又若电之走尖端,势用猛疾,夫孰知其所以然耶?

上来辨章身器,色法略明。今当以次详之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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