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尝把人生分别为物质的与精神的。在精神人生中,又分别为艺术的、科学的、文学的、宗教的与道德的。人生始终是一个进展,向外面某种对象闯进而发现,而获得,而创新。人生既是一种向前闯进,则不能不附随着一种强力。没有强力,则外面种种尽成阻碍,你将无法闯,因此也无所获,而生命之火便此熄灭了。但强力虽紧随着生命之本身,到底强力并不即是生命。生命没有强力,无法前进,也并不是说具备强力即已获得了生命。生命之实在,在于其向前闯进之对象中。向艺术闯进,艺术便是生命之真实。向科学闯进,科学便是生命之真实。若只有闯进,便是扑空。没有对象,便没有生命之真实性。照理闯进本身,便该是有对象的。人生最先闯进之途,只在求生命之延续。其次闯进愈深,才始有求美求真与求善的种种对象。每一闯进必附随以强力。人生误入歧途,遂认强力为生命,而以扑空为获得。譬如你行动,必须附带一种强力,但行动决非只是强力。譬如你说话,也须附带一种强力,但说话决非只是强力。没有强力,不能行动,不能说话,但强力并非即是行动与说话之实质。没有强力,便没有生命,但强力也决非即是生命之实质。生命如身,强力如影,影不离身,但身不是影。离身觅影,反而要失却影之存在。

人类在文化浅演时,在其向物质生活中谋求生存时,即已顾见了他生命的影子。在其逐步向前闯进,逐步获得满足时,即已逐步发现了自己生命之强力,而觉到一种生命之喜悦。但生命之喜悦,并非即是生命之满足。满足是实质,喜悦是影像。获得满足,同时即获得喜悦。但寻求喜悦,却不一定寻求得到满足。不幸而人类误认影像为实质,于是有一种追求强力的人生。

追求强力的人生,放宽一步说,也早已进入了一种精神生活的范围。强力本身亦带有一种美的感觉。人类当文化浅演时,上高山、入深林,与毒虫猛兽相搏斗。至于如大围猎,炽盛的火炬,广大的围合,死生的奔驰,生命强烈的火焰,燃烧到白热化,何尝是专为着求生存!这里有一种美的迷醉,有一种力的喜悦。生命之强力感从人对物的场合,转移到人对人的场合。尤其如男女双方爱情的争取,男的对女的追逐、掠夺、霸占,男的一方的强力,映射到女的一方的心里,怯弱、抖颤、屈服,再由女的一方的心里映射到男的一方,同样是一种美的迷醉,又夹杂着情的动荡,而更要的还是力的喜悦。若遇到两雄争一雌,更激昂,更紧张,甚至残忍杀害,无所不用其极。这里不仅是性之要求与满足,还夹带有美有情,更主要的,却是一种力的表现与喜悦。再进至于两民族两国家的大斗争,大屠杀,列阵相对,千千万万人以生命相搏,这里有忠心、有勇气、有机智,更重要的,还是强力,千千万万人的忠心勇气机智与强力,凝合成了一位两位英雄,映射到当时乃至后世千千万万人心里,鼓舞崇拜,说不尽的向往,这里自然也有美的迷醉、情的动荡,然而更重要的还是力的喜悦。

英雄与美人,常为人类传奇中的角色。英雄是强力的阳面,美人成了强力的阴面。英雄的强力,最好在美人心上感受而反射出来,更见有异样的光彩。这里透露出强力自身并非真生命,一定要掺和着美的迷醉与情的动荡而活跃。其次遂有金钱的崇拜,权势的掠夺,一切所谓的世俗人生,这里更没有生命之内容与实质,只有生命的架子与影像,他们只想在强力上夸耀。

智慧是最冷静的,然而也常易误入歧途,于是有所谓知识即权力之想像。人类渴求真理的那一段真生命,也染上了力的喜悦之阴影。科学发明为金钱崇拜权力崇拜者所利用,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弥漫一世,凌驾全人类,这些也全只是生命的架子与影像,并无生命之实质与内容。物质生活是平浅而无深度的,而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则已超过物质界而投进了精神界。然而此所谓精神界者,亦仅是一种强力之喜悦而已。仅是强力喜悦,仍然无对象、无内容。而人类之内心要求则是要寻求对象、寻求内容。若必求对象、求内容,则资本主义只能建筑在拜金主义者底心里,帝国主义只能建筑在夸权慕势者底心里。这不仅是在流沙上筑宝塔,实在是在大雪里燃炭火。财富与权势,到底是一种无内容的空架子,是一个无本身的假影像,终难发展出真人生。自然尚不如美人眼里的英雄,有美有情,还有好些人生滋味。

强力人生,有一种最诱人的魅力,便是他使人发生一种无限向前之感。惟其是仅向前,而无对象与内容,因此易感其无限。无限本身便是一种美,然而终不免带有一种茫茫之感。要对天地大自然发生一种命运之悲伤,空荡荡,莽悠悠,还是要找归宿。蒙古人在大草原大沙漠枯寒荒凉的地带里,迫着经济上之内不足,一度鞭策起他们的无限向前,扩张、征服,茫然地前进,然而终于找到他们的宗教信仰而获得归宿了。中古时期的欧洲北方蛮族,在高寒的冷空气里,在沿海岸的渺茫的前程中,也因为生事艰窘的内部不足,同样鞭策起他们的无限向前。罗马帝国覆灭,基督教传播开来,也终于使他们一时得到了归宿。然而因于种种复杂的环境,文艺复兴乃至近代科学发现,又鞭策起他们再度走上无限向前之路。扩张、征服,接续着好几个世纪的强力人生之表现。科学与宗教,本该是有对象有内容的。现在已经形式化、纯净化了,只有无限向前一意向,领导着他们。婢作夫人,美乎?真乎?善乎?上帝乎?人生乎?强力乎?征服乎?财富乎?权势乎?若使近代西方人能回头一猛省,除却物质人生之浅薄享受以外,所谓强力人生之对象与内容,究竟何在?茫然之感,天地大自然的终极命运,恐怕终有一日要重侵入他们之内心。

中国民族在大平原江河灌溉的农耕生活中长成。他们因生事的自给自足,渐次减轻了强力需要之刺激,他们终至只认识了静的美,而忽略了动的美。只认识了圆满具足的美,而忽略了无限向前的美。他们只知道柔美,不认识壮美。超经验的科学与宗教,鼓不起他们的兴趣与勇气,而终于舍弃了,迷恋在文学人生的路上,而很早便进入到道德的人生。鄙视财富,排斥强力,文化理想自成一型。英雄与美人的传奇式的憧憬,也转而使美人的柔情如水胜过了英雄的壮心如火。梁山泊里的好汉,走不进大观园。伴随着林黛玉而向往追求的是一个贾宝玉,唱霸王别姬的主角成为虞姬而不复是项王了。如此般的人生,如何阻挡得住蒙古人的铁骑蹂躏,如何抵塞得在今天乘长风破万里浪的无限向前的西方人的强力文化之狂潮。如是般一对比,相形之下,近代西方人的物质生活,转见其为是一种精神的,而中国人的精神生活,则转见其为是一种物质的。近代西方纯形式的文化,转见其为内容充实,而中国人的文学人生与道德人生,转见其为空洞无物,无对象,无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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