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书盖不啻如一篇《人性论》也。客有以人性论为疑者,辄因其致问而申论之如次。然其中某些问题非此所能毕究,读者必待全书看完,乃得了然也。

自1957年“反右”运动以来,人无敢以人性为言者。盖右派每以蔑视人性、违反人性诘责于领导,领导则强调阶级性,指斥在阶级社会中离阶级性而言人性者之非。客之所疑,即在人性、阶级性之争如何斯为其的当之解决也。兹没为几个问题进行分析,试求其解答。

一、何谓人性?--此若谓人之所不同于其他动物,却为人人之所同者,即人类的特征是已。人的特征可得而言者甚多,其见于形体(例如双手)或生理机能(例如巴甫洛夫所云第二信号系统)之间者殆非此所重;所重其在心理倾向乎?所谓心理倾向,例如思维上有彼此同喻的逻辑,感情上于色有同美,于味有同嗜,而心有同然者是已。其他例不尽举。

二、何谓阶级性?--此谓不同阶级便有其不同的立场、观点、思路等等。而阶级立场、观点、思路云者非他,即其阶级中人处在社会上对于问题所恒有的心理活动倾向也。

三、阶级性其必后于人性乎?--人类原始社会无阶级,阶级为后起,则阶级性必后于人性而有,是可以肯定的。时下不有“阶级烙印”一语乎?正谓阶级性是后加于人者。

四、人性果出于先天乎?--通常以为与生俱来者即属先天,所以别于后天学习得来的那种种。凡言“人性”者似即有“先天决定的人类心理活动倾向”之涵义。然此从生物进化而来的人类,即其远者--人类从猿的系统分离出来时--言之,既一千万年以上乃至三千万年以上(1)(人类从猿的系统分离出来的时间,现今一般都认为是在地质时期的第三纪中新世,或其前后;就绝对年代来说,至少在一千万年以上。美国耶鲁大学自然博物馆古脊椎生物学馆馆长西蒙斯教授,是关于灵长目进化方面的专家,据他证明在三千四百万年前就存在大猩猩和人类的分别派系。又学者称能制造工具的人之出现,直到现代人,为“真人阶段”。),即其近者--能制造工具的人出现时--言之,亦经一百万年。像我们今天这样的人类,无论从体质形态、生理机能或其心理倾向任何方面来说,自都是又在此百万年间逐渐发展形成的。其发展形成也,大抵体质、形态、生理机能,或总云身的方面,多为在自然界斗争中从生产劳动愈用而愈有所改进;而意识、语言、心情,或总云心的方面,多为在社会共同生活中彼此之交往相处愈用而愈发达。又不待言,身心之间自是交相促进,联带发展的。既明乎百万年间人类在其活动改造外界的同时改造着其自身;其自身且为后天产物矣,则人性又焉得有先天之可言邪?不可见其此时仿佛“天生来如此”而遽认为先天也。世俗一般之人性论,殆非通人之见欤?

或问:与生俱来,不学而能者,且未足以言先天,则更将向何处求先天?难道一切一切罔非后天,根本就无所谓先天吗?答之曰:是亦不然,请于吾书后文详之。

五、果有所谓人性否乎?--此一问题宜从两方面各申其说,乃得透彻:

(一)难言有人类一致之人性存在。--人类从形体以至心理倾向,无时不在潜默隐微演变中,积量变而为质变,今既大有变于古矣,且将继续变去,未知其所届;而其间心理倾向尤为易变与多变,其将何所据以言人性乎(1)(马克思在其《哲学的贫困》一书中,曾有“蒲鲁东先生不晓得整个历史,正无非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一语。)?非第其今昔前后之莫准也。横览大地,殊方异俗。在不同的肤色种族,不同的洲土方隅,非皆有所不同乎?人种血缘关系而外,或受变于自然风土之异,或从各自宗教、政治、经济、文化历史演来,而有所谓民族性者,表见其不同。说人类,信乎不失为同属人类,而见于其社会生活心理倾向间者,则求所谓一致之人性盖难言之矣。

然而此犹未若阶级性之掩蔽乎人性之为甚也。前既言之,人类生命实重在其社会生命一面;而阶级则发生于历史发展一定阶段的社会生活中,成为其社会所必不可少的结构者。此一定阶段,盖指人类历史上有国家出现以至国家卒又归消亡之一阶段。国家--信如恩格斯所云--“是社会陷入自身不可解决的矛盾中,并分裂为不可调和的对立方面而又无力摆脱这种对立情势的表现”。结构之云,正谓其在经济上同时又在政治上皆为既互相对立(剥削对被剥削、统治对被统治),恰又互相依存,以构成此一社会内缺一不可的两个方面也。此为一社会中的两大基本阶级,其他阶级、阶层则从属于此。虽论其人时代、地区曾非有异,而生死利害彼此处境不同,则其立场、观点、思路,一切心理倾向为其行动所从出者,夫何能不异其趣而相为矛盾斗争乎?此即阶级性之所由来。除原始社会外,从过去之奴隶社会而封建社会而近代至今之资本社会,既不超外于阶级而生活之人,便无超外于阶级性之人性,乃至走向消除阶级之路如中国者,作为阶级的经济基础(生产关系)几已不存,而其人之种种活动仍见有阶级性(阶级斗争性质)。若在修正主义出现情况下,且可复反于阶级分化之局焉。甚矣哉,阶级性之顽固而人性之难言!

(二)人性肯定是有的。--毛泽东在其强调人的阶级性时,必先肯定说:人性“当然有的”(1)(《毛泽东选集》第三卷,第871页);其立言可谓确当得体。人性所以当然是有者,约言之其理有三:

1.生物有相同之机体者,必有相同之性能;其在人,则身与心之相关不可离也。在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不同阶级的人,果其身的一面基本相同矣,岂得无基本相同之心理倾向?虽曰意识、心情之发展与陶铸来自社会,而社会是不相同的(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不同阶级),但其发展总是在基本相同的机体基础之上的。发展到后来可能大异其趣,而当其开初则有此身即有此心,不可否认还有基本相同的心理功能为其发展之心理基础或素质。古语“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其谓此乎。

或问:此只是一种推论耳;此最初所有相同之心理基础或素质者亦可得而指实之乎?应之曰;可,请于吾书后文详之。

2.阶级性后于人性而有,既肯定于前;抑且人性将在阶级性消灭之后而显现,不亦为论者所公认乎?则人性当然是有的了。

或曰:原始社会之人性远在往古,吾人未曾得见;共产社会之人性远在未来,吾人复不及见之;则此又是一推论耳。其亦有及今可得而见之人性否乎?应之曰:有,兹试言之如次。

3.阶级性之在人者,纵许烙印深重,然其人性未尝失也。于何见之?此于其可能转变见之,或出此(阶级)而入乎彼(阶级),或出彼而入乎此。彼此之间苟无其相通不隔者,其何能为此较变耶?马克思、恩格斯固皆资产阶级之人也,而为国际工人运动之先导,是其显例矣。今吾国之资产阶级分子,有的已得到改造,有的不正在改造乎?领导党以自觉地转变期之,而在彼亦以此自勉。即此自觉转变性即人性也。《论持久战》等文中早曾指出人之所以区别于物的特点在此,而名之曰“自觉的能动性”,又或曰“主观能动性”(1)(《毛泽东选集》第二卷,《论持久战》及《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两文。)。不相信人之有此人性,何为而期望其转变?不自信其能转变,何为而以此自勉?阶级性之不足以限制人,而人之原自有人性也,固早在彼此相喻而默许中矣。

又观于一向之国际工人运动、当前之世界革命运动,不同国度、不同肤色种族之人而共语乎一种思想主义,协力于同一理想事业,则人类所有种种分异举不足以限隔乎人性也,不既昭昭矣乎?

最后,吾愿说阶级性之被强调固自有理。人类从生物进化而来,后于高等动物而出现。其进化也,非因有所增益,而转为其逐渐有所剥除(剥除一些动物式本能),是以人性生来乃无其显著(色彩)可见者。譬如说:虎见其性猛,鼠见其性怯,猪见其性蠢,如是种种;物性各殊,颇为显然,而人却不尔。人类盖不猛、不怯、不蠢,亦猛、亦怯、亦蠢,可猛、可怯、可蠢者也。试看:虎与虎之分别不大,鼠与鼠之分别不大,猪与猪之分别不大也,而人之与人其分别往往却可以很大很大;不是吗?人性显著可见者独在其最富有活变性(modifiabilitty)与夫极大之可塑性(plasticity)耳。是则所以为后天学习与陶铸留地步也。阶级性以及其他种种分异之严重,岂无故哉!

然而无谓人性遂如素丝白纸也。素丝白纸太消极,太被动,人性固不如是。倘此配虎性猛、鼠性怯、猪性蠢而言之,我必曰:人性善。或更易其词,而曰:人之性情明,亦无不可。凡此当于后文指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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