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导读

开塞,指开启闭塞的道路。闭塞特指管治人民时的片面理解。如何开启闭塞的道路?有以下几个要点:第一,世易时移,以前推举贤能的方式,到后来发展为官员制度,管理制度化,是开塞的基础。第二,根据人民的禀赋,例如愚昧或聪明,实施的管治重点也大大不同。第三,取得天下与守住天下的方式不尽相同,两者往往是完全相反的。第四,要从人民的好恶入手,实施相应的管治方法。第五,世俗的看法是,刑少赏多国家就可以得到治理,事实上,国家要变得强大,必须刑多赏少。如果用道德去管治人民,结果是人民会变得更加虚伪;如果用刑法来进行治理,更能建立道德标准。第六,君主要用以刑去刑的新观点来实施管治,借刑罚来提升管理的层次。

天地设而民生之。当此之时也,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亲亲而爱私[1]。亲亲则别[2],爱私则险[3]。民众,而以别险为务,则民乱。当此时也,民务胜而力征[4]。务胜则争,力征则讼,讼而无正,则莫得其性也[5]。故贤者立中正,设无私,而民说仁[6]。当此时也,亲亲废,上贤立矣[7]。凡仁者以爱利为务,而贤者以相出为道[8]。民众而无制,久而相出为道,则有乱。故圣人承之,作为土地、货财、男女之分。分定而无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9],不可,故立官。官设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君,则上贤废而贵贵立矣[10]。然则上世亲亲而爱私,中世上贤而说仁,下世贵贵而尊官。上贤者以道相出也,而立君者使贤无用也。亲亲者以私为道也,而中正者使私无行也。此三者非事相反也,民道弊而所重易也,世事变而行道异也。

[1]亲亲:爱亲人。

[2]别:区分、区分。

[3]险:邪恶。

[4]征:征服他人。

[5]性:人之本性。

[6]说:同“悦”,喜爱。

[7]上:同“尚”,崇尚之意。

[8]相出:推举。

[9]司:掌管。

[10]贵贵:第一个贵是动词,指崇尚;第二个贵为名词,指位高显赫的人。

译文

天地初开,人类随之而出现。当时,人们只认识自己的母亲却不认识自己的父亲,以爱亲人和追求私利为处世原则。爱亲人就会区别亲疏,追求私利就会变得邪恶。人民众多,又着力于区别邪恶,人民就会混乱。当时,人们务求胜过别人,从而竭力来征服他人。务求胜过别人就会产生争斗,竭力征服他人就容易起争端,起了争端却没有得到公正裁决,那人们就会失去本性。所以贤者确立了中立公正的标准,设定了无私的原则,因此人们喜欢仁爱。这时,只爱亲人的原则被废除,崇尚有德之人的思想被确立。凡是仁爱的人都把爱护别人、利他当作自己的本分,而贤人以推举有能力的人为原则。人民众多而没有建立制度,长期把推举贤人作为治理原则,这样又乱了。所以圣人顺应当时社会发展的需要,确定了土地、货物、财产和男女的归属。名分定了却没有制度加以保障,不可以,所以又设立了法令;法令设立了而没有人管理,不可以,所以又设立了官职。官职设立了但没有人统一领导,不可以,所以要设立君主。既然确立了君主,那崇尚贤人的原则就废除了,而崇尚权贵的思想又确立了。如此看来,远古时代,人们爱亲人并追求私利;中古时代,人们崇尚贤者而爱仁;近世,人们崇尚权贵而尊重官员。崇尚贤者的人推崇的原则是举荐贤者,确立了君主之后,崇尚贤者的原则就没有用处了。爱亲人以追求私利为原则,而中立公正的原则让追求私利行不通了。这三种情况,并非行事互相违背,而是社会形势变了,让人们关注的重点也改变了,世事起了变化而行事的原则也不同了。

赏析与点评

本小节一开始便回顾了天地初开至国家制度建立的历史发展进程,是从群治到法治的简单素描。历史发展共分为三个时期:上古时代、中古时代和近世。

上古时代,人们爱亲人、别亲疏,以自私自利为出发点来争夺资源;中古时代,人们确立了中立公正的标准,以推举贤能之士为重点,并讲求仁爱;近世确立了君主的地位,官制也产生了。这样看来,近世是政制发展成熟期。由亲亲、举贤,发展到立君主,看似是由私到公的线性轨迹,又似否定儒家,颂扬法家,把以自我为中心的思想推到了客观的制度架构上。这一点最值得我们思考。

故曰:王道有绳[11]。夫王道一端,而臣道亦一端,所道则异,而所绳则一也。故曰:民愚,则知可以王[12];世知,则力可以王。民愚,则力有余而知不足;世知,则巧有余而力不足。民之生:不知则学,力尽而服。故神农教耕而王天下,师其知也;汤、武致强而征诸侯,服其力也。夫民愚,不怀知而问;世知,无余力而服。故以知王天下者并刑[13],以力征诸侯者退德。

[11]绳:标准。

[12]知:同“智”,智慧。

[13]并:摒除。

译文

所以说:统治天下的原则是有标准的。君主管治的原则是一个方面,大臣辅助君主的原则又是一个方面,原则不同,而标准却一样。所以说:人民愚昧,那么依靠智慧就能称王天下;世人聪明,那么依靠实力就可称王天下。人民愚昧,实力有余而智慧不够;世人聪明,聪明有余而实力不足。人的本性:对于不懂得的就去学习,力量用尽就服输。所以神农教人从事农业生产从而称王天下,因为人们要学习他的智慧;商汤和周武王拥有强大的实力而征服了诸侯,因为诸侯屈服于他们的实力。人民愚昧,心中没有知识就要向别人请教;世人聪明,用尽了力量就要服输。所以靠智慧称王天下的人就会放弃刑罚,凭借实力征服诸侯的人就不用德政。

赏析与点评

此节用君主和大臣对举,君主是主导,大臣是辅助。又比较智慧与实力,举神农和商汤、周武王为例,来说明智慧与实力的侧重点。此节跟上一篇《算地》有相通之处。

圣人不法古,不修今[14]。法古则后于时,修今则塞于势。周不法商,夏不法虞。三代异势,而皆可以王。故兴王有道,而持之异理[15]。武王逆取而贵顺[16],争天下而上让。其取之以力,持之以义。今世强国事兼并,弱国务力守,上不及虞、夏之时,而下不修汤、武。汤、武之道塞,故万乘莫不战,千乘莫不守。此道之塞久矣,而世主莫之能废也[17],故三代不四。非明主莫有能听也,今日愿启之以效。

[14]修:遵循。

[15]持:守。

[16]逆取:周武王以诸侯的身份夺取帝位,不符合古代的礼法,所以叫“逆取”。

[17]废:通“发”。

译文

圣人不效法古人,也不遵循今人。效法古人就会赶不上时代,遵循今人就会被社会形势阻挡。周代不效法商代,夏代不效法虞舜时代。三代社会形势不同,却都能够称王天下。所以使天下兴盛有一定原则,而守住天下则有不同的道理。周武王靠叛逆夺取政权却崇尚顺从(君主),用武力争取天下却崇尚谦让。周武王夺取天下靠的是实力,守住天下用的却是礼制。现在强大的国家致力于兼并别国,弱国则尽力防守,远不及虞、夏时代,而近又不遵循商汤、周武王的治国原则。商汤、周武王的治国之道被堵塞了,所以拥有万辆兵车的国家没有不征战的,拥有千辆兵车的国家没有不防守的。这治国之道已被堵塞了许久,现今的君主没有谁可以开启,因此,没有出现第四个像夏、商、周那样的朝代。不是英明的君主不能听进去这番话,今天我愿意用实际效果来打通这条路。

赏析与点评

治国之道被堵塞住了,这节提出开通之法,把能称王天下的治国原则一一展现出来。文中认为兴旺天下与守住天下,两者有不同的原则和道理。君主在用武力夺取政权后,不再以霸服人,却以德来治理,为什么呢?

古之民朴以厚,今之民巧以伪。故效于古者,先德而治;效于今者,前刑而法。此俗之所惑也。今世之所谓义者,将立民之所好,而废其所恶。此其所谓不义者,将立民之所恶,而废其所乐也。二者名贸实易[18],不可不察也。立民之所乐,则民伤其所恶;立民之所恶,则民安其所乐。何以知其然也?夫民忧则思,思则出度[19];乐则淫,淫则生佚[20]。故以刑治,则民威[21];民威,则无奸;无奸,则民安其所乐。以义教则民纵;民纵则乱;乱则民伤其所恶。吾所谓刑者,义之本也;而世所谓义者,暴之道也。夫正民者,以其所恶,必终其所好;以其所好,必败其所恶。

[18]贸:即交换,指位置颠倒。

[19]出:生。

[20]佚:指安逸。

[21]威:即畏,指畏惧。

译文

古时人民敦厚朴实,现在人民虚假巧伪。所以在古代有效的方法,是先行道德教化,然后管治;现在(管治国家)的有效方法,是先用刑罚,然后执行法治。这是世俗之人感到疑惑的。现今时代所说的义,要确立人民所喜爱的,去除人民所厌恶的。现今时代所提及的不义,则要确立人民所讨厌的,去掉人民所喜爱的。二者名实颠倒,不可以不弄明白。确立人民所喜爱的,那么人民就会被他们所讨厌的东西伤害;确立人民所讨厌的,那么人民就会安于他们所喜欢的事物。怎样知道会这样呢?(原来)人民忧心就会思考,思考之后做事就会合乎法度;快乐就放纵,放纵就会懒惰。因此用刑罚来管治,人民就会畏惧;人民畏惧,就没有奸邪;没有奸邪,人民就可以安于所喜爱的事物。用道义来教化,人民会放纵;人民放纵,就会生乱;生乱,人民就会受害于他们所讨厌的东西。我所说的刑,是义的根本;而世人所说的义,是暴乱的原因。管治人民的人,用人民所讨厌的施以管治,最终人民一定能获得他们喜爱的东西;如果用人民所喜爱的来治理,人民一定会受害于他们所讨厌的东西。

赏析与点评

古今管治方式大不相同,用道德来管治还是以刑罚来管治呢?从人性的角度看,人性有所爱也有所恶,喜爱某事物,结果是放纵本性;讨厌某事物,结果是不去接触讨厌的事物,反而能安于自己所喜爱的。引申到刑罚上,人民讨厌刑罚,就不会去以身试法,结果就是不犯法,只安于自己喜爱的事情。由此推论,现今设立刑罚是防止人民虚假巧伪的有效方法。反之,用道德教化,人民只会放纵,甚至受害于他们所讨厌的法规。

治国刑多而赏少。故王者刑九而赏一,削国赏九而刑一。夫过有厚薄[22],则刑有轻重;善有大小,则赏有多少。此二者,世之常用也。刑加于罪所终,则奸不去;赏施于民所义,则过不止。刑不能去奸而赏不能止过者,必乱。故王者刑用于将过,则大邪不生;赏施于告奸,则细过不失。治民能使大邪不生,细过不失,则国治。国治必强。一国行之,境内独治。二国行之,兵则少寝[23]。天下行之,至德复立。此吾以杀刑之反于德而义合于暴也[24]。

[22]过:过失,过错。厚薄:大小。

[23]寝:休止,休息。

[24]杀:杀戮。反:同“返”。

译文

治理的好的国家,刑罚多而赏赐少。所以称王天下的国家,九分刑罚,一分奖赏;衰弱的国家,九分奖赏,一分刑罚。过失有大有小,则刑罚有重有轻;善事有大有小,赏赐则有多有少。这两种方法,世人常常采用。刑罚在已经犯罪后使用,奸邪不会去除;赏赐人民所认为的义,过错就不会停止。刑罚不能去除奸邪,赏赐不能遏止罪行,国家一定会混乱。因此,称王天下的君主,在人将要犯罪时用刑罚,大的奸邪就不会发生;赏赐用在告发奸邪上,小的罪行也不会漏掉。管治人民能够使大的奸邪不出现,小的罪行不漏掉,国家就得到治理了。国家得到治理就一定会强大。一个国家这样做,该国就能独享政治清明。两个国家这样做,战事便可略为止息。天下都这样做,最高的德行就会重新树立起来。所以我以为,杀戮、刑罚能合乎道德,而义反倒合于暴力。

赏析与点评

对于刑罚与赏赐的管治成效,文中与世俗的观点不同。世俗的观点认为,道德教化最为重要,要奖励先行,而刑罚要放在后头。如果以此观点来治国,国家不会强大,只能成为弱国。要成为强国,就要在人们犯罪时便用刑罚,令人畏惧,则大奸邪不会出现;赏赐重点放在告发奸邪上,则小过错也可避免。因此,当各国都以刑法来进行管治,反而能树立德行的楷模,反而更合乎道德。

古者民藂生而群处[25],乱,故求有上也。然则天下之乐有上也,将以为治也。今有主而无法,其害与无主同;有法不胜其乱,与无法同。天下不安无君,而乐胜其法,则举世以为惑也。夫利天下之民者莫大于治,而治莫康于立君[26]。立君之道莫广于胜法[27],胜法之务莫急于去奸,去奸之本莫深于严刑。故王者以赏禁,以刑劝。求过不求善,借刑以去刑[28]。

[25]藂(cónɡ):同“丛”,聚集,丛生。

[26]康:安。

[27]胜法:任法。

[28]借:借助。

译文

古时的人聚在一起群居,秩序混乱,所以要求有领袖。如此看来,天下人乐于有领袖,是以为从此天下可以大治。现在有君主而没有法规,危害与没有君主相同;有法规但不能阻止混乱,和没有法规一样。天下人都不希望没有君主,却又喜欢凌驾于君主所制定的法规之上,那么天下人都会感到迷惑。利益天下人民的事,没有比治理国家更大的;治理国家最重要的事,没有比确立君主统治地位更重要的;确立君主统治地位的原则,没有比施行法治的意义更大的;施行法治的任务,没有比除掉邪恶更急迫的;去掉邪恶的根本,没有比严苛刑罚更重要的。所以称王天下的君主用赏赐禁止人民犯罪,用刑罚来规范人民。注意过失不注意善行,借助刑法去除刑法。

赏析与点评

此节提出君主作为领袖,能统领全国的原因。君主除了是人民的领袖,也是规则制定者,需要建立刑法、禁止犯罪、规范民众行为。立刑法,是为了杜绝犯罪,以刑去刑。人人守法,最终刑罚起不到作用,只能被废除,这是治理国家的理想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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