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恸哭古人

或问于圣叹曰:《西厢记》何为而批之刻之也?圣叹悄然动容,起立而对曰:嗟呼!我亦不知其然,然而于我心则诚不能以自已也。今夫浩荡大劫,自初迄今,我则不知其有几万万年月也。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然而幸而犹尚暂有于此。幸而犹尚暂有于此,则我将以何等消遣而消遣之?我比者亦尝欲有所为,既而思之,且未论我之果得为与不得为,亦未论为之果得成与不得成,就使为之而果得为,乃至为之而果得成,是其所为与所成,则有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耶?夫未为之而欲为,既为之而尽去,我甚矣,叹欲有所为之无益也。然则我殆无所欲为也?夫我诚无所欲为,则又何不疾作水逝云卷,风驰电掣,顷刻尽去,而又自以犹尚暂有为大幸甚也?甚矣我之无法而作消遣也。

细思我今日之如是无奈,彼古之人独不曾先我而如是无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先立之者,不可以数计矣。夫古之人之坐于斯,立于斯,必犹如我之今日也。而今日已徒见有我,不见古人。彼古人之在时,岂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无奈,故遂不复言之也。此真不得不致憾于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既已生我,便应永在;脱不能尔,便应勿生。如之何本无有我,我又未尝哀哀然丐之曰“尔必生我”,而无端而忽然生我?无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无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往。无端而忽然生之,又不容少住者,又最能闻声感心,多有悲凉。嗟乎,嗟乎!我真不知何处为九原,云何起古人。如使真有九原,真起古人,岂不同此一副眼泪,同欲失声大哭乎哉!乃古人则且有大过于我十倍之才与识矣,彼谓天地非有不仁,天地亦真无奈也。欲其无生,或非天地,既为天地,安得不生?夫天地之不得不生,是则诚然有之,而遂谓天地乃适生我,此岂理之当哉?天地之生此芸芸也,天地殊不能知其为谁也。芸芸之被天地生也,芸芸亦皆不必自知其为谁也。必谓天地今日所生之是我,则夫天地明日所生之固非我也。然而天地明日所生,又各各自以为我,则是天地反当茫然不知其罪之果谁属也。夫天地真未尝生我,而生而适然是我,是则我亦听其生而已矣。天地生而适然是我,而天地终亦未尝生我,是则我亦听其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去而已矣。我既前听其生,后听其去,而无所于惜,是则于其中间幸而犹尚暂在,我亦于无法作消遣中随意自作消遣而已矣。得如诸葛公之躬耕南阳,苟全性命可也,此一消遣法也。既而又因感激三顾,许人驱驰,食少事烦,至死方已,亦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或如陶先生之不愿折腰,飘然归来可也,亦一消遣法也。既而又为三旬九食,饥寒所驱,叩门无辞,至图冥报,亦可也,又一消遣法也。天子约为婚姻,百官出其门下,堂下建牙吹角,堂后品竹弹丝,可也,又一消遣法也。日中麻麦一餐,树下冰霜一宿,说经四万八千,度人恒河沙数,可也,亦一消遣法也。

何也?我固非我也,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后,又非我也。然则今虽犹尚暂在,实非我也。既已非我,我欲云何?抑既已非我,我何不云何?且我而犹望其是我也,我决不可以有少误。我而既已决非我矣,我如之何不听其或误,乃至或大误耶?误而欲以非我者为我,此固误也,然而非我者则自误也。非我之误也,又误而欲以此我,作诸郑重,极尽宝护,至于不免呻吟啼哭,此固大误也,然而非我者则自大误也。非我之大误也,又误而至欲以此我,穷思极虑,长留痕迹,千秋万世,传道不歇,此固大误之大误也,然而总之非我者则自大误大误也。非我之大误大误也,既已误其如此,于是而以非我者之日月,误而任我之唐丧,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误而供我之挥霍,可也。以非我者之左手,误为我摩非我者之腹,以非我者之右手,误为我撚非我者之须,可也。非我者撰之,我吟之;非我者吟之,我听之;非我者听之,我足之蹈之,手之舞之;非我者足蹈而手舞之,我思存以不朽之,皆可也。砚,我不知其为何物也,既已固谓之砚矣,我亦谓之砚可也。墨,我不知其为何物也;笔,我不知其为何物也;纸,我不知其为何物也;手,我不知其为何物也;心思,我不知其为何物也;既已同谓之云云矣,我亦谓之云云可也。窗明几净,此何处也?人曰此处,我亦谓之此处也。风清日朗,此何日也?人曰今日,我亦谓之今日也。蜂穿窗而忽至,蚁缘槛而徐行,我不能知蜂蚁,蜂蚁亦不知我;我今日而暂在,斯蜂蚁亦暂在,我倏忽而为古人,则是此蜂亦遂为古蜂,此蚁亦遂为古蚁也。我今日天清日朗,窗明几净,笔良砚精,心撰手写,伏承蜂蚁来相照证,此不世之奇缘,难得之胜乐也。若后之人之读我今日之文,则真未必知我今日之作此文时又有此蜂与此蚁也。夫后之人而不能知我今日之有此蜂与此蚁,然则后之人竟不能知我之今日之有此我也。后之人之读我之文者,我则已知之耳,其亦无奈水逝云卷,风驰电掣,因不得已而取我之文自作消遣云尔。后之人之读我之文,即使其心无所不得已,不用作消遺,然而我则终知之耳,是其终亦无奈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者耳。

我自深悟夫误亦消遣法也,不误亦消遣法也,不误不妨仍误亦消遣法也,是以如是其刻苦也。刻苦也者,欲其精妙也。欲其精妙也者,我之孟浪也。我之孟浪也者,我既以了悟也。我既了悟也者,我本无谓也。我本无谓也者,仍即我之消遣也。我安计后之人之知有我与不知有我也?嗟乎!是则古人十倍于我之才识也,我欲恸哭之,我又不知其为谁也,我是以与之批之刻之也。我与之批之刻之,以代恸哭之也。夫我之恸哭古人,则非恸哭古人,此又一我之消遣法也。

序二 留赠后人

前乎我者为古人,后乎我者为后人。古人之与后人、则皆同乎?曰皆同。古之人不见我,后之人亦不见我。既已皆不见,则皆属无亲,是以谓之皆同也。然而我又忽然念之:古之人不见我矣,我乃无日而不思之;后之人亦不见我,我则殊未尝或一思之也。观于我之无日不思古人,则知后之人之思我必也。观于我之殊未尝或一思及后人,则知古之人之不我思,此其明验也。如是,则古人与后人又不皆同。盖古之人,非惟不见,又复不思,是则真可谓之无亲。若夫后之人之虽不见我,而大思我,其不见我,非后人之罪也,不可奈何也。若其大思我,此真后人之情也,如之何其谓之无亲也?是不可以无所赠之,而我则将如之何其赠之?

后之人必好读书。读书者必仗光明。光明者,照耀其书所以得读者也。我请得为光明以照耀其书而以为赠之,则如日月天既有之,而我又不能其身为之膏油也,可奈何!后之人既好读书,读书者必好友生。友生者,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忽然而不来,忽然而不去。此读书而喜,则此读之令彼听之;此读书而疑,则彼读之令此听之。既而并读之,并听之;既而并坐不读,又大欢笑之者也。我请得为友生并坐并读,并听并笑,而以为赠之,则如我之在时,后人既未及来,至于后人来时,我又不复还在也,可奈何!后之人既好读书,又好友生,则必好彼名山大河,奇树妙花。名山大河,奇树妙花者,其胸中所读之万卷之书之副本也。于读书之时,如入名山,如泛大河,如对奇树,如拈妙花焉。于入名山、泛大河、对奇树、拈妙花之时,如又读其胸中之书焉。后之人既好读书,又好友生,则必好于好香、好茶、好酒、好药。好香、好茶、好酒、好药者,读书之暇随意消息,用以宣导沉滞、发越清明、鼓汤中和、补助荣华之必资也。我请得化身百亿,既为名山大河,奇树妙花,又为好香、好茶、好酒、好药,而以为赠之,则如我自化身于后人之前,而后人乃初不知此之为我之所化也,可奈何!后之人既好读书,必又好其知心青衣。知心青衣者,所以霜晨雨夜侍立于侧,异身同室,并兴齐住者也。我请得转我后身便为知心青衣,霜晨雨夜侍立于侧而以为赠之。则如可以鼠肝,又可以虫臂。伟哉造化!且不知彼将我其奚适也,可奈何!无已,则请有说于此,择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者。择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者。择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而我适能尽智竭力,丝毫可以得当于其间者。

夫世间之一物,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者,则必书也。夫世间之书,其为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者,则必书中之《西厢记》也。夫世间之书,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而我适能尽智竭力,丝毫可以得当于其间者,则必我此日所批之《西厢记》也。夫我此日所批之《西厢记》,我则真为后之人思我而我无以赠之,故不得己而出于斯也。我真不知作《西厢记》者之初心,其果如是其果不如是也。设其果如是,谓之今日始见<西厢记》可;设其果不如是,谓之前日久见《西厢记》,今日又别见圣叹《西厢记》可。总之,我自欲与后人少作周旋,我实何曾为彼古人致其矻矻之力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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