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陈子昂以《感遇》诗复兴了汉魏风格的五言诗,唐诗中一向存在着一派古淡的传统。开元、天宝年间,王维、孟浩然是陈子昂诗格的继承者。接下去,元结选录《箧中集》,其中所收的诗也都是古淡一派。大历十才子的作品中,有不少王、孟的影响。五言古体诗,当然不必说,没有人再作梁陈宫体,就是五言律诗,也好象没有出现某些七言律诗那样的秾艳之作。我们仿佛觉得,五言诗与七言诗,不但是句子长短的不同,也有风格的不同。七言诗可以写得秾艳、流利、旋律快速,而五言诗,不管是古体还是律体,同样都只能写得古淡、庄重、声调缓慢。

王、孟虽然以风格相近齐名,但王维诗的古淡与孟浩然诗的古淡,毕竟还有不同。这是由于二人生活条件所决定的思想情绪的不同。王维是地主、宦门,生活富裕,无忧生之叹。他过的是冲和闲适的生活,依仗他的高度的语文艺术,写出了他那些古淡静穆的五言诗。王维诗集里极少七言诗,大概就因为七言诗体不适宜于表现他的思想情绪。孟浩然是个寒士,从襄阳到长安,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门,写了不少乞求提拔援助的诗,可是始终不得进士及第。尽管他人品高洁,表现得非常旷达,但内心里是有痛苦的,不遇和贫困的叹息,在他的诗中经常可以听到。他的诗也都是五言诗。

孟浩然死后四十年,出生了又一位姓孟的诗人:孟郊。孟郊非但和孟浩然同姓,他的诗也和孟浩然同一风格。我们可以说孟郊是孟浩然的继承人,但他的诗比孟浩然的诗更为古淡清寒。孟郊,字东野;湖州武康人,父庭珍,官崑山尉,生三子,郊、酆、郢。郊随父居洛阳,父早卒,郊奉母居,贫甚。刻苦吟诗,不趋时尚,隐居嵩山,称为处士。认识了韩愈,韩愈极赏识他的诗。他和张籍,卢仝同为韩愈最契合的诗友。但是他应进士试,竟一再失败,直到贞元十二年(公元七九六年),才得及第,已四十六岁了。成进士后,在洛阳及江南住了四年,再到长安,应吏部选,得任溧阳尉。于是奉母就任溧阳。但是这个五十岁的县尉,只会终日吟诗饮酒,不会办公事。县令无奈,只好另外找一个人代他办公,称为假尉,分掉他的一半俸禄。溧阳尉罢任之后,在洛阳闲居二年。河南尹郑馀庆奏请他为水陆运从事。他娶于郑氏,可能是郑馀庆的族人,故郑馀庆照顾了他,并且曾亲自去拜见他的母亲。但孟郊之得到郑馀庆的照顾,主要还是由于韩愈的推荐。孟郊为溧阳尉即将去任的时候,韩愈曾写了一首《荐士》诗给郑馀庆,竭力赞扬孟郊的诗才与品德,希望郑馀庆提拔孟郊。过了两年,这首诗才见效。不久,孟郊因母亲逝世,只好丁忧居丧。五年以后,郑馀庆为兴元军节度使,又奏请孟郊为参谋,于是孟郊带了他的妻郑氏同去兴元。岂知走到阌乡,忽然得了急病而死,这是元和九年八月乙亥日,享年六十四岁。十月一日,葬于洛阳城东先墓旁,韩愈为作墓志铭。张籍倡议私谥曰贞曜先生,故韩集中题《贞曜先生墓志》。

孟郊虽然博得一个进士及第,也总算做过一任县尉,一任河南府水陆运从事,功名似乎比孟浩然好些,但他的经济情况,恐怕远不如孟浩然。他搬家的时候有一首《借车》诗云:“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其贫穷可想而知。此外,孟浩然有儿子,孟郊生了三个儿子,都不幸早夭,韩愈在他失去第三个儿子时写了一首《孟东野失子》诗安慰他,他自己也有《悼幼子》诗。此外,他还有《杏殇》诗九首,也是哭儿子的诗,其孤苦又可想而知。由此看来,孟郊的生活之艰苦与贫困,更甚于孟浩然。因此,孟浩然诗的古淡出于胸襟的旷达,而孟郊诗的古淡是寒士的悲鸣。

韩愈是唐代散文的革新家,在“文起八代之衰”的复古口号下,要求写文章必须用自己的语言,而千万不可用“陈言”。他的散文,在修辞造句各方面,都创造了新的路子。他的诗,也清淡得象散文一样,使后世人说他是以文为诗,孟郊的诗之所以获得韩愈的高度赞扬,就由于他们二人的艺术观念及实践走的是同一条路子。韩愈在《荐士》诗中赞扬孟郊是陈子昂、李白、杜甫以后的材力雄骜的诗人: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

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

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

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

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

敷柔肆纡馀,奋猛卷海潦。

在《贞曜先生墓志》中,韩愈给孟郊的诗写下了最后的评语:

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唯其大玩于词,而与世抹杀。

这两段评语,本身已不容易解释,但它们的用字造句,已体现了韩、孟二人共同的创作方法。韩愈称许孟郊的诗句是:“横空盘硬语”,但是“妥帖”而有力。后来王安石就用这两句来称赞韩愈的作品。选用新的字眼,创造新的语词,不顾四声谐合,故意做生硬的句子,完全不用形象思维,以直说的方法表达自己幽忧的思想情感。有时推己及人,对被压迫、被奴役的下层人民寄与同情,使他的许多作品有了积极的社会意义。

孟郊的诗,现在还有《孟东野诗集》十卷,三百多篇。从来选诗的人,对于他的诗,没有一致的选录标准,因此就没有公认的代表作。许多选本里都选了他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全唐诗》这首诗题下有一个小注:“自注,迎母溧上作。”说明此诗是孟郊任溧阳尉时迎接他母亲而作。但看诗意却不对头。诗意分明是儿子出门旅游,临行时母亲为他缝制衣服,儿子有感而作。看来这个注不很可信。第三、四句从来没有注解,但如果不知道这里隐藏着一种民间风俗,就不能解释得正确。家里有人出远门,母亲或妻子为出门人做衣服,必须做得针脚细密,要不然,出门人的归期就会延迟,在吴越乡间,老辈人还知道这种习俗。“寸草心”是指儿子的一点孝心,“三春晖”是比喻母爱的温暖。

这首诗,刘须溪评之为:“诗之尤不朽者。”(《评孟东野集》)贺黄公云;“真是六经鼓吹,当与退之《拘幽操》同为全唐第一。”(《载酒园诗话又编》)这是从儒家教忠教孝的观点来评品其思想教育作用,若论诗的艺术,则此诗毕竟还浅,不能为孟郊的代表作。

现在我选讲三首诗,代表他的三个方面,第一首是具有社会意义的:

长安早春

旭日朱楼光,东风不惊尘。

公子醉未起,美人争探春。

探春不为桑,探春不为麦,

日日出西园,只望花柳色,

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宅。

这首诗通体字句平顺,见不到“钩章棘句”的特征。“风不惊尘”即“风不扬尘”之意,只有这个“惊”字是孟郊的炼字法。“探春”是唐人春游的名词,《开天遗事》云:“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为探春之宴。”诗人看到在晴和的早春天气,城中美人都出郭作探春之游。可是,这些从五侯第宅中出来的公子美人,他们所探的春,只是花容柳色,而农民在这早春季候所关心的却是桑麦的收成。因此,诗人发出感慨,叹息田家的春光不是五侯第宅中的春光。长安早春,是封建贵族和农民所共有同享的,但是他们对春天的认识却如此之不同。作者只用最后十个字,刻画了封建贵族的不知稼穑之艰难。

其次,我再从《寒溪诗》几首中选了最后一首:

溪风摆馀冻,溪景衔明春。

玉消花滴滴,虬解光鳞鳞。

悬步下清曲,消期濯芳津。

千里冰裂处,一勺暖亦仁。

凝精互相洗,漪涟竟将新。

忽如剑疮尽,初起百战身。

《寒溪》诗八首,用许多奇特的描写和比喻来赋咏大地回春、雪消冰解的溪水。这八首诗的作者意图,不易捉摸,似乎是诗人的生活在艰难困苦了好久之后,获得好转,有春风解冻之感。这八首诗的用字、造句、构思,都可以见到孟郊的特征。

第一、二句,溪风摆脱了馀寒,就是说溪上的风有暖意了。因此,溪上的景色显露了明亮的春光。这个“摆”字和“衔”字,一般人都不敢用,也不愿用的。第三、四句形容溪水解冻,“玉消”表现冰块之白,融化时如玉之消,好象一滴滴的白花。“虬解”是形容整个冰溪如一条龙似地在融解,在阳光中闪亮着如一片片的龙鳞。第五、六句写诗人在清溪曲处,把脚伸下去,想在春芳的溪水中冼洗。“悬步”这个语词,也是诗人的新创,形容脚步象挂下去那样。“消期”的“消”字有点费解,不知是不是可以读作“稍”字。第七、八句说,在洗脚的时候,感到千里长溪,只有此处的冰已融裂,虽然只有“一勺”那么小的暖意,也可以觉得是大自然的仁心了。第九、十句是形容冰块互相冲洗,溪水流动若新的涟漪,“凝精”指冰块,“涟漪”是冰化成的溪流。最后两句把整个冰冻的寒溪比之为遍体疮痍的百战之身。现在冰融水暖,好象剑疮都已愈合消失,百战之身重又获得了新的生命,站起来了。

教坊小儿

十岁小小儿,能歌得闻天。

六十孤老人,能诗独临川。

去年西京寺,众伶集讲筵。

能嘶竹枝词,供养绳床禅。

能诗不如歌,怅望三百篇。

这是我选的第三首,用它来代表孟郊的许多悲叹生活遭际的愁苦诗。教坊是唐玄宗设置的宫廷音乐机构,这里培养出许多歌童舞女。诗人看到一个十岁的歌童,因为歌唱得好,便受到皇帝的恩遇。闻天,就是为皇帝所知名。接下去就对照到自身:一个六十岁的孤老人,虽然以能诗著名,但却不为皇帝所知,只好独对川流,象孔老夫子一样叹息年华如逝水般过去(临川是用《论语》“子在川上”的典故)。去年在长安的大寺里,曾经举行过盛大的佛会,许多歌伶都集中在那里赛歌。有人能唱“竹枝词”,就可以端坐在绳床上享受供养,而我这个能吟诗的孤老人,却不如那个能歌的后生小子,因此只好惆怅地翻看《诗经》,慨叹诗道凌夷。这里反映出一个情况:“竹枝词”是刘禹锡在巴鄂之间采访得来的民歌,经他写成诗体传诵一时。看孟郊这首诗,可知当时“竹枝词”已大为流行,能唱“竹枝词”的歌伶,极受欢迎。孟郊另有一首《自惜》诗,前四句云:“倾尽眼中力,抄诗过与人。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也表示了他感到自己的诗已为陈旧的风雅,不如新流行的巴州“竹枝词”之为世俗所爱唱。

以上三首诗,大致可以代表孟郊的几种风格。这些风格,在思想内容方面,是他的孤苦贫寒的生活的表现,在艺术创作手法上,是他的孤僻、高洁、不谐俗的性格的表现。而他的独特的性格,也正是他的生活造成的。此外,韩愈的影响,恐怕也是酝釀成孟郊诗格的外来因素。

孟郊的诗,虽说上承陈子昂、王维、孟浩然的传统,但他的诗已不能用“古淡”二字来评品。韩愈《荐士》诗中称他为“酸寒溧阳尉”,刘叉《答孟东野》诗中也称他为“酸寒孟夫子”,“酸寒”二字是概括他的生活和诗格的。与孟郊同时,有一个诗人,比孟郊小二十八岁,也为韩愈所赏识,这就是做过和尚的贾岛。贾岛的诗和孟郊同一风格,故苏东坡并称之为“郊寒岛瘦”。此二人在唐诗史上以寒、瘦著名,清代曾有过一个爱诗的贵族,为孟郊、贾岛二人合刻了一部诗集,即名为《寒瘦集》。

孟郊的诗,到了北宋时代,发生了两种影响,一种是他的诗法,随着韩愈的文艺理论,影响了宋诗,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其间生涩的用字和拗硬的句法,都可以说是有孟郊、贾岛的影响在内。一方面是孟郊的诗在北宋曾引起过新的评价,宋人对孟郊的诗,一般是肯定的,但同时不喜欢他的诗,以为是太枯槁无味。苏东坡有二首《读孟郊诗》,现在都引录在这里:

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

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

孤芳擢荒秽,苦语馀诗骚。

水清石凿凿,湍激不受篙。

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

又似煮蟛越,竟日嚼空螯。

要当斗僧清,未足当韩豪。

人生如朝露,日夜火销膏。

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

不如且置之,饮我玉卮醪。

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

饥肠自鸣唤,空壁转饥鼠。

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

有如黄河鱼,出膏以自煮。

尚爱铜斗歌,鄙俚颇近古。

桃弓射鸭罢,独速短蓑舞。

不恍踏船翻,踏浪不踏土。

吴姬霜雪白,赤脚浣白纻。

嫁与踏浪儿,不识离别苦。

歌君江湖曲,感我长羁旅。

两首诗表现了苏轼读孟郊诗后的感想。在寒灯下读小字的诗集,觉得时常发现“佳处”,仿佛从“荒秽”之中发现了“孤芳”,虽然都是些“苦语”,也还是诗骚之馀绪。这些诗,是一位饥寒诗人的呼唤,句句都是从肺腑中迸发出来,可是它们出来之后,却使读者也愁到肺腑。以上是苏东坡给孟郊诗的评价。但是,他却不爱读这种诗,他以为读这种诗,如食小鱼,得不偿劳。人生短促,何必使两耳去听这种寒虫哀鸣的诗呢?于是,孟郊诗的佳处,又正是苏东坡不爱读孟郊诗的理由。但是,在第二首诗中,苏东坡又说,尽管他憎厌孟郊的诗,自己却也不免要做几句孟郊式的诗,因为孟郊的诗,能触动他的旅羁之感。

苏东坡在这二首诗中,矛盾地表示了他对孟郊诗的感受,这也正代表了后世一般读者的看法。宋人诗话中,常有论到孟郊的,大多肯定他的诗的风格,而不喜欢他的愁苦的音调。苏东坡的弟弟苏辙说:“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容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以死……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诗病五事》)这就批评到孟郊的世界观,以为他不善于安贫乐道。可是,如果孟郊能象宋代儒生那样安贫乐道,也就不会留下这许多酸寒艰涩的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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