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祭柳子玉文》中顺便批评了四位唐代诗人:“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元、白是元稹和白居易,郊、岛是孟郊和贾岛。在元和、长庆年间,元、白和郊、岛是两种风格极不相同的诗派。元、白诗秾艳、流利、通俗;郊、岛诗清淡、寒涩、怪僻。元、白的诗,苏东坡用“轻俗”二字来概括;郊、岛的诗,用“寒瘦”二字来概括。这两派诗风,苏东坡都是不喜欢的。至于“轻俗”和“寒瘦”这两个状词,恐怕只能认为两个概念,而不是四个概念。因为轻与俗,寒与瘦,并无多大区别,它们只是一个语词的分开来使用。

李嘉言在《长江集新校》的前言中说:“所谓瘦,即指其表现日常眼前的寒苦、僻涩、狭窄、琐细的生活、思想与见闻所形成的风格而言。就其每首诗来说,突出地表现他这种思想作风的虽然不多,但他片言只语地表现这种思想情绪的却为数不少。这就构成了一种倾向,给人一种消极低沉的感觉。”这一段话,比较具体地说明了贾岛诗的风格。但这一段话同样也适用于孟郊。我们无法在“寒”与“瘦”之间作出更具体的区别。因此,这一段话,事实上是“寒瘦”的论解。不过李嘉言所编的是贾岛的诗集,他在这里只能引一个“瘦”字。

贾岛,字浪仙,范阳(今北京)人。《唐才子传》说他字阆仙,明清人诗话中也常称为贾阆仙,恐是传写之误。他早年出家做和尚,法名无本,从小就喜欢做诗。元和五年(公元八一O年),到洛阳和长安,以诗谒见张籍、韩愈、孟郊。这时已三十二岁了。韩愈极赏识他的诗,劝他还俗应举。于是他脱下袈裟,一面应试,一面与张籍、孟郊、卢仝等为韩愈门下诗友。可是他历次应试,都不得及第。在长庆二年(公元八二二年)的一次考试中,又因事与平曾等十人同遭贬斥,被称为“举场十恶”之一。贬斥的制书上说他们是“僻涩之才,无所采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已无从知道。开成二年(公元八三七年),五十九岁,因飞谤事,贬为长江主薄。这是《新唐书》本传的记载。所谓“飞滂”,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有文献记录。他既然平生没有及第,不知由那一条门路进身做官。既然史书上说是“贬为长江主簿”,可见原来已做了比主簿高的官职。可是这又不见记录。元和十年十二月,太行山百岩寺高僧怀晖卒于长安章敬寺,贾岛集中有《哭柏岩禅师诗》,宋《高僧传》有《柏岩禅师传》,说“岳阳司仓贾岛为文述德”,似乎贾岛曾为柏岩禅师撰写传记或碑志,而此文现在亦不可见。元和十年,贾岛三十七岁,已经做了岳阳司仓参军,这件事也没有别的记载可以参证。又《鉴戒录》称普州有岳阳山,贾岛死后即葬于此山下。然则所谓岳阳司仓即是普州司仓,那么也决不是元和十年的事。总之,贾岛的生平,虽然已有李嘉言编的年谱,还有许多情况无法了解。

孟郊以穷著名,贾岛虽然不比孟郊富裕,却以苦吟出名。他有一首《戏赠友人》诗,描写自己每日非作诗不可:

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

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

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冷。

书赠同怀人,词中多苦辛①。

一天不做诗,心源就会枯涸如废井。以吟咏为绳索,以笔砚为转动绳索的辘轳,第二天清早再向心源中汲取,依然还有清冷的泉水。贾岛就这样地天天做诗,因此有了许多形容他苦吟作诗的故事。

一个故事说他在长安时,行坐寝食,苦吟不辍。有一天,骑了驴子走在大街上,看到秋风正厉,落叶满地,就得了一句诗:“落叶满长安”,正在沉思配一个对句,忽然想到一句“秋风吹渭水”

,自己大为高兴。这时京兆尹刘栖楚正在街上前呼后拥而来,贾岛痴不痴、呆不呆地不知避让,冲犯了京兆尹的队伍,被拘留了一夜,次日才得释放。

又一个故事说他有一天,骑了驴子去访朋友李馀,路上想到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又想第二句的“推”字应当改为“敲”字,在“推”、“敲”二字之间,无法选定,于是伸出手来作推门、敲门的姿势。不知不觉间,冲犯了京兆尹韩愈的队伍。皂隶把他拘捕到韩愈马前,韩责问他为何胆敢冲犯官家出行的队伍。贾岛老实地把情况讲明。韩愈想了一下,说道:“还是敲字好。”于是邀请贾岛一道回家,二人就此成为诗友。

还有一个故事,说贾岛住在长安法乾寺,及第后不久,有一天,宣宗皇帝李忱微行来寺游玩,听到钟楼上有人吟诗,就登楼访问。在贾岛书桌上取诗卷浏览。贾岛不认识皇帝,抢回诗卷,怒气冲冲地说;“你吃得胖胖的,也懂诗吗?”皇帝就不做一声,下楼而去。后来贾岛才知道他得罪了皇帝,大为惊恐,跪到宫门前去伏阙请罪。过了几天,皇帝有命令,给他分配一个远地的清流官,以示降谪。于是吏部派他去做遂州长江县主簿。

这些都是唐宋以来流传的小说家言,与事实都不合。贾岛卒于会昌三年(公元八四三年)宣宗李忱即皇帝位,改年号为大中,在会昌六年。可知贾岛不可能遇见宣宗皇帝。不过这些故事,都反映了贾岛的刻苦吟诗,在唐代诗人中是很突出的。他有一首《送无可上人》诗,其颈联云:“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这两句是他自己最得意的,他在这二句下自己注了一首绝句:

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他花了三年时间,在痛哭流泪的感情下找到这两句诗。如果不被知音人所欣赏,他就只好回到老家去高卧,一辈子不做诗了。

贾岛的苦吟,是把精力全用在律诗的中间二联上,特别是颈联。明代的杨慎在他的《升庵诗话》中说:

晚唐之诗,分为两派:一派学张籍,则朱庆馀、陈标、任蕃、章孝标、司空图、项斯其人也。一派学贾岛,则李洞、姚合、方干、喻凫、周贺、九僧其人也。其间虽多,不越此二派。学乎其中,日趋于下。其诗不过五律,更无古体。五律起结皆平平。前联俗语十字带过一串,后联谓之颈联,极其用工,又忌用事,谓之点鬼簿。惟搜眼前景而深刻思之,所谓“吟成五个字,撚断数茎鬚”也。

这一段说明了晚唐诗的情况。张籍的影响,我以为未必如此显著,贾岛的影响,则确然如此。而且非但晚唐诸家多受贾岛影响,到了南宋,江湖诗人及四灵的诗创作,也大多用功力于五言一联。一联既得佳句,再配首尾以成全篇。这样做诗,是先有章句,然后有思想内容。思想内容是从一联佳句中生发出来的。因此,这些诗人的作品,往往是仅有佳句而无全篇的佳作。诸家唐诗选本,选贾岛诗,也象选孟郊诗一样,选不出公认的名篇。即以他费三年苦心吟成的两句来看其全篇:

圭峰霁色新,送此草堂人。

麈尾同离寺,蛩鸣暂别亲。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

无可是一位擅书法、善作诗的高僧,长安人。俗姓也是贾。贾岛未还俗时,和无可同在青龙寺,以从兄弟相称。这首诗是送无可漫游江南。第一联说在山雨初霁的时候送别无可。第二联说无可带着拂塵离开了本寺,暂时和俗家的亲人在秋蛩的鸣声中离别。第三联就是他苦吟所得的名句,描写无可在旅途中独自行走,只有潭底的影子伴随;屡次休息的时候,也只是靠着树木。把这一联用在这首诗里,只是描写了无可旅程的孤独。最后一联,大约是说无可去的地方在天台附近,可见他毕竟与烟霞有缘分,得与天台名山为邻居。

再看他推敲所得的名句的全篇:

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並,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这首诗《唐才子传》说是访李馀幽居而作,但《长江集》中却是《题李凝幽居》。李凝其人不可考。张籍也有一首《题李山人幽居》诗,开头云:“襄阳南郭外,茅屋一书生。”可能是贾岛和张籍同到襄阳去访问这位山人李凝,在他的“幽居”中住了几天,临别时作此诗题赠。第一联写明“幽居”的环境:很少邻舍,一条丛草的小路,通入一个荒芜的园子。主人就闲居在这里。第二联描写这个少邻舍的荒园:归鸟已经栖宿在池边树上,而月光下还有一个和尚来敲门访问主人。这显然是夜间的情况。第三联从字面上讲:过了桥还分得野色。意思是说,过了桥还在郊野中。向来以为云生于山石,所以,如果移动山石,就会摇动云根。第四联是说:我这回暂时告别,不久还要来的。我和你已约好共同在这里隐居,决不会失约食言。

我们再看“落叶满长安”的全篇:

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团。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此诗怀念乘船去闽中的吴处士,分别才一个月,吴处士还在水道旅程中,故诗题云“江上吴处士”。自从吴处士走后,月亮亏而又团。现在是渭水上刮起秋风,长安满地都是落叶的时候。回忆起我和吴处士在此地聚会的那天晚上,正是雷雨交加的初寒天气。可是你一去之后,还没有乘船返回,我只在向海天云水之间盼望你的消息。

这三首诗,总的看,都不能说是好诗。三联警句,只有“秋风生渭水”一联,和上下文配搭得较为自然,其他二联,显然都是硬装进去的。《题李凝幽居》一诗,较多为选家取录,但是我以为它是这三首诗中虽差的一首。这首诗每二联之间,都没有逻辑的关系。第二联“僧敲月下门”,暗示了诗人初访幽居。可是尾联却分明是诗人辞别之言。再说,全诗第二联写幽居夜景,第三联又好象是叙述诗人已走上归途。以致这首诗的主题和时间性都不明白。

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选了贾岛的三首五言律诗:《暮过山村》、《赠王将军》和《宿山寺》。又加了一个注云:“长江有‘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句’,风格颇高,惜通体不称,故不全录。”他已经认为这首诗有句无篇,但如果把此诗和《送无可上人》、《题李凝幽居》二诗比较一下,恐怕这首诗还应当说是较好的。

暮过山村

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

萧条桑柘外,烟火渐相亲。

沈德潜选录了这首诗,其实未必比《忆江上吴处士》好些。第二联也算是作者的名句,为来人所称赏。但第三联与上下文的关系却使人无法了解。沈德潜在此诗下有一个评语:“落日、初月,平头之病。”这是指出这首诗所犯的声病,他以为日、月二字都是入声,是犯了平头之病。但是这个评语是非常错误的,使人怀疑沈德潜是否了解何谓平头。

平头是沈约所发明的四声八病之一。沈约的原文已不可见,但他的八病说还部分保存在日本僧人遍照金刚所著《文镜秘府论》中。平头是八病中的第一病。“平头诗者,五言诗第一字不得与第六字同声,第二字不得与第七字同声。同声者,不得同平上去入四声。犯者名为犯平头。”又云:“上句第一字与下句第一字,同平声不为病,同上去入声一字即病。若上句第二字与下句第二字同声,无问平上去入,皆是巨病。”

据此可知声病存在于五、七言诗的上下二句之间。所谓上下句,是第一、二句,第三、四句,第五、六句,或第七、八句。所谓第六字,即下句第一字;第七字即下句第二字。平头之病,在上下句第一、二字用同声字,但第二字尤其重要。例如“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此联中“独”与“数”都是入声,已犯声病;但第二字“行”与“息”,一平一仄就没有问题。如果这一联的上下句第二字也同声,那就犯了平头之病,在诗的声调上是最不美听的。沈德潜指出的“落日”,在全诗的第四句,第二联的下句。它的调声关系在上句的“怪禽”。“怪禽”和“落日”,并不犯平头之病。沈德潜说“日”“月”二字同为入声,犯了平头之病,把调声的关系牵涉到第四句和第五句了。他似乎忘记了律诗的第四句和第五句的第二字,本来应该是同声的。大约沈氏在抄诗之际,误把这两句诗认为一联的上下句,发现了“日”“月”二字同声,贸然加注,说贾岛此诗犯了平头之病。这个注会贻误后学,所以我要在这里顺便指出沈氏的疏忽。

一九八四年十月十八日

①此诗用上声韵,但“辛”字现在却属于平声,不知是否唐人读作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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