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一九四九年春天,解放前夕。

地点

王子明家中的客厅。

在上海的住宅区里有一座大花园,里面有好几幢上等的洋房,分别住着已故海上闻人某大资本家的三个儿子——王子清、王子明、王子澄。花园有草地、花圃、喷水池等。树木青葱,景色宜人。

这是王子明住宅的客厅,通餐室、书斋、阳台。陈设豪华:红木家具,西式沙发,中西古玩,应有尽有。靠近壁炉悬挂着王老太爷的遗像。有宽阔的甬道。从阳台可以看见花园的景色。楼上是男女主人的寝室。

正是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下江南的时候,上海解放的前夕,反动派惶惶不可终日,都在向台湾、香港逃命。所有劳动人民和一切善良的市民则在热情沉着地准备迎接解放。工厂在护厂,学校在护校。

周阿欢 太太,我去叫阿三来帮忙吧?

丁静芳 不,你们今天仿佛没有吃饭似的!

张 恒 太太,这里面是啥玩意儿?真够呛的。

丁静芳 还不是老太爷当年留下来的骨董字画什么的。

张 恒 骨董字画?

丁静芳 可不?使劲!

张 恒 不行,太太!

丁静芳 你们真笨!(她动手帮忙了,但仅做样子而已)

丁静芳 搬!再使劲!

王秀珍 妈,您怎么又在搬这两只箱子啦?

丁静芳 嗯。

王秀珍 妈就是这样闲着没有事做。

丁静芳 瞧你倒会说风凉话!

王长华 阿欢,你的儿子来了!

周阿欢 (在内)是吗?

周 福 妈!

周阿欢 你怎么啦,孩子?——还不快叫太太!

周 福 妈,乡下到处在抓壮丁!

周阿欢 该死!你爹呢?

周 福 早给他们抓去修工事了!

周阿欢 什么!这是多早的事?

周 福 爹给他们抓去好几天了!他们还要拆咱们的房子!要把全村的房子拆光!烧光!

周阿欢 这些该死的东西!砍千刀的!

王秀珍 他们为什么要拆你们的房子呢?

周 福 说妨害他们打共产党!

王长华 我看这是他们的回光返照!

周 福 大少爷,听说共产党这几天就要进攻上海了?

王长华 上海就要解放了!

周阿欢 太太,我要向您请两天假,回乡去一趟。

丁静芳 干什么?

周阿欢 去看看阿福他爹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静芳 你瞧,这两天我这儿怎么离得开人?

周 福 妈,这两天不能下去,乡下乱得慌!过几天再去吧!

周阿欢 那么,太太,我想求您让阿福暂时在您这儿躲避几天。

丁静芳 就让他在下房耽几天吧。可不准在底下多嘴多舌的!

周阿欢 谢谢太太!

王长华 (接电话)是的,我就是王长华。现在我这儿没有人,你说吧……什么?……动员我父亲?好的。我马上就来……你等着我吧!

王秀珍 谁的电话?

王长华 是刘刚来的。他们要我马上到学校去一趟。

王秀珍 非去不可吗?

王长华 一定要去的。老张他们在那边等着我。

王秀珍 可是要特别当心!你昨天刚从里面出来,别又给特务盯上了。

王长华 我把事情接头好了马上就回来。

王秀珍 我跟你一道儿去?

王长华 用不着。

王秀珍 不,还是这样好些;出了事我可以回来报信。

王长华 不会出什么事的。你放心好了。

王秀珍 你应该向爸爸妈妈说一声。

王长华 不,他们不会准的。我打算溜了出去。

王秀珍 这不好。我还是和你一块儿去!

丁静芳 你们要上哪儿去?

王长华 (以目向秀珍示意掩饰)不上哪儿去。

王秀珍 长华想到学校去一趟。

丁静芳 你怎么啦,孩子?怎么又要出去?难道你在监牢里苦头还没有吃够吗?你今天不能出去!——这几天外面风声非常紧,听说宋公园天天在枪毙人!(把长华的外套拿下)

丁静芳 好,你爸爸回来了,还是你自己和他说吧。

王子明 什么事?

丁静芳 长华要到学校去!

王子明 (指着长华)又要到学校去?你是不是想再坐牢?

王长华 爸,学校有要紧的事情。

王子明 发传单,贴标语,或者是给人家去送什么信,对不对?你要知道,这次把你从监牢里救了出来我花了五十根条子,而且还到处托人情!幸亏赵国初认识他们那帮子人,不然,就是花了钱,也不能把你救出来!

王长华 爸,您为我的事操了心,花了钱,我知道;赵国初为我到处奔跑,我也知道。但是那班家伙把我们放了出来是由于更大的力量在支援着我们!

王子明 你简直胡扯!你以为你们那些毛头小伙子——同学们在外面瞎嚷嚷,他们就能把你们放了出来吗?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钱!金条!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王长华 您不能这样说,爸!

王子明 就是这么回事。你还年轻,不懂这个。

王长华 我走了。

王子明 不准去。

王长华 我一定要去的!

王子明 你敢!

丁静芳 这孩子!

王子明 都是你宠的!

丁静芳 你到中国银行去了吗?

王子明 不用提了。咱们那三百根条子已经取不出来了!昨天宋子文下令封存了所有银行的保险箱!真倒霉,我们只晚了一步!

丁静芳 这还成什么世界!简直是一群土匪!我们还算好,把那一万两黄金早从银行的保险箱里取出来了!

王子明 可是你知道咱们花了什么代价?——二百根条子——二千两金子,我的太太!

丁静芳 为了这点金子真是操心了,又怕人家敲诈,又怕人家抢劫。这两只铁箱子现在放在家里我还是不放心。

王子明 处在这种乱世,一切只好听天由命。

丁静芳 今天汤恩伯为什么请客?

王子明 活见鬼!

丁静芳 怎么啦?

王子明 我本来是想乘此机会去向他们活动一下,看能不能把昨天封存的三千两金子取出来,还打算送他一千两的好处,可是他给我打官话,说金子还是我们的,不过政府暂时代我们保管一下,希望我们到台湾去取!

丁静芳 叫我们到台湾去?

王子明 可不?飞机票都给我们准备好了!据说这是老蒋的指示,上海的闻人统统在内。

丁静芳 看样子,上海没有几天了。我们也的确应该划算一下。

王子明 这几天我正在考虑。到台湾去吗——不,我不愿意走大哥的路。

丁静芳 听说三弟也想到台湾去?

王子明 子澄想到香港去。

丁静芳 嗯,到香港去比较好,生活舒服,事业也可以有出路。

王子明 你想到香港去吗?

丁静芳 你呢?

王子明 我也想去,可是要我离开上海,我又有些不甘心!我辛辛苦苦创办起来的元丰纺织厂,难道就这样拱手让给共产党吗?不!我不甘心!

丁静芳 是啊,谁说甘心来着!可是……

王子明 国民党这样的暴政,不垮台是无天理,但是共产党来,我又有些害怕。

丁静芳 听说共产党共产又共妻?

王子明 共产是真的,共妻是瞎扯淡。有时我又这样想,无论共产党怎么坏,总不会比国民党蒋介石更坏吧?

丁静芳 那么你想留在上海不走?

王子明 我还拿不定主意。

丁静芳 孩子们巴不得你不走,他们这几天,天天问我:“爸爸打算怎么样?”

王子明 你对他们怎么说的?

丁静芳 我说不知道。他们说,叫爸爸死也别离开上海!

王子明 孩子们年轻,不懂世故,我王子明是资本家,共产党怎么会要资本家呢!

丁静芳 真是,若是现在来的不是共产党,是个别的什么党,你看那多么好呀?

王子明 我向来不相信命运,但回忆一下我一生的遭遇又不由我不相信是劫数。(不自觉地注视着壁上父亲的遗像)老爷子,做了一辈子的实业救国梦,到了还是给日本帝国主义抓进监狱里折腾死了。我,也和老爷子一样,在年轻的时候就怀着一片爱国热情到英国去学习纺织,回来办了这个元丰纺织厂,三十多年来,风里雨里,不知吃了多少苦,冒了多少险,好容易把厂办成现在这样一个规模,在上海滩上总不能不算一份儿,然而现在要我把它拱手让给共产党,我不甘心!

丁静芳 (接电话)谁?赵先生吗?在家。请你等一会儿。(把电话耳机递给子明)赵国初的电话。

王子明 我是子明呀。是的。谁要来看我?两个工人代表?为了护厂的事情?好的,那么就让他们来吧。(将电话耳机挂上)

丁静芳 厂里又出了什么事吗?

王子明 有两个工人代表要来见我。这里面不知又有什么花招?我早就有所风闻,他们职工要自动组织起来保护工厂,同时要我预先发给他们两个月工资。

丁静芳 你打算怎样对付?

王子明 他们自动组织起来保护工厂,使工厂不遭到破坏,我当然赞成,这事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要我预先发给他们两个月的工资却办不到!

张 恒 老爷,刚才三老爷来了好几趟,说有要紧的事情要过来看您。

王子明 知道了。

张 恒 太太,刚才小姐、少爷叫我告诉您,他们不回来吃晚饭了。

丁静芳 怎么!他们又溜出去了?嘿,这两个孩子!他们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张 恒 没有。

丁静芳 你去打电话,看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快把他们找回来!

张 恒 是。(下)

丁静芳 我怕长华还要出事情。

王子明 人大心大,你我也管不了他。他究竟在外面搞些什么把戏?难道他真的和共产党有来往吗?我就怕他受人利用。

丁静芳 我也怕这个。可是今天上午我又去给他算了一个命,也给你算了一个命;算命先生说长华灾运已过,再没有什么危险了,说你今后还要走红运呢!

王子明 你就爱听信他们这些江湖佬胡扯!

王子澄 二哥,您回来了好久?

王子明 我刚回来。坐。

王子澄 二嫂,您今天没有出去?

丁静芳 没有。

王子澄 不出去也好。外面乱得很,到处在抓人!

丁静芳 是吗?(向外)阿欢,给三老爷泡茶。

王子明 你明天早晨一定飞香港吗?

王子澄 可是飞机票到现在还没有送来。

王子明 你托谁买的飞机票?

王子澄 警备司令部的陶处长。

王子明 他们总会有办法的。

王子澄 听说飞机票已经订到年底了。

王子明 活见鬼!你相信这种局面还能拖延到年底吗?

王子澄 二哥,我到香港去的事情请您暂时严守秘密,刚才我到我们厂里去了一趟,职工们把我团团地围住,叫我表示态度。

王子明 表示态度?

王子澄 不知他们在什么地方知道了我要到香港去。

王子明 你对他们怎么说的?

王子澄 我只好骗骗他们,说我愿意与大家共患难,与华生橡胶厂共存亡。

丁静芳 瞧你这张油嘴!

王子澄 我当时给他们逼得没有办法。二哥,您怎样打算?

王子明 我还在考虑。

王子澄 别再考虑了吧,共产党不会要我们这种人的。

王子明 这我明白,但我不甘心。

王子澄 二哥,想开些吧,开工厂、做买卖,哪儿不是一样?上海滩上吃不开了,难道咱们不会到别处去吗?要有雄厚的资本,倒是真的。我想和二哥商量一下,可否调一笔现金给我带到香港去?

丁静芳 你二哥现在手边也窘得很。

王子明 你要多少?

王子澄 二十万美金。

丁静芳 老三,你怎么啦?你仿佛把你二哥看成花旗银行的经理了!

王子澄 “条子”也行。

王子明 金子?——金子更没有办法。

王子澄 二哥,请您想想办法吧?就算您向香港华生厂的投资,好不?

王子明 投资不投资倒是小事,困难的是我现在手边没有筹码。

王子澄 那么可否把当年父亲留给我们的那一万两黄金暂时给我周转一下?

丁静芳 三弟,你又在做梦!

王子明 你不提这笔金子便罢,提起来我又要冒火了!

王子澄 怎么啦?

王子明 你还不知道吧?咱们那一万两黄金不是存在中国银行的保险箱里吗?

王子澄 是呀。

王子明 王八蛋!就是在昨天,宋子文下令把它封存了!

丁静芳 前几天我倒听说蒋太子派人到上海各银行搜查保险箱,听说梅兰芳辛辛苦苦演戏积下来的一点金子也被他们拿去了。

王子澄 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丁静芳 瞧,他还不信呢!老三,老太爷留下的那笔金子即使没有给宋子文、蒋经国那班家伙封存,我也不能给你们拿到香港去做生意。这是传家宝,谁也不准动用。只有老太爷的孙儿孙女长华、秀珍他们才有资格动用这笔钱。这,老太爷在遗嘱上写得很清楚。你既无儿,又无女,别妄想吧!

王子澄 二嫂,话不能这样说。

丁静芳 (板起面孔)怎么啦?

王子澄 (气势汹汹)这笔金子我和大哥都有份的!

王子明 这是小事,不用说了。你先到香港去吧,假使将来真有困难,打电报给我,我一定想办法。

王子澄 二哥可别诳我?

王子明 你放心好了。不过我倒要劝你,你到香港之后别急于就筹办新厂。

王子澄 为什么?

王子明 你做的是橡胶买卖,你想想看,英国人会让你挤进香港的市场去吗?他们的邓禄普一向是垄断世界市场的!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就是这么回事!

王子澄 对!因此,我们不吃人家,就会被人家吞了!

王子明 我劝你到了香港还是先观望一下好。

王子澄 二哥在这方面的确有丰富的经验,我一定见机而行。可是二哥也要早作打算,我看您似乎还对中央军存在某种幻想?

王子明 (苦笑)枉费你还是我的兄弟!你想我会对这班家伙存着幻想吗?

张 恒 老爷,厂里的赵秘书来了。还有两个工人。说是给您打电话约好的?

王子明 请他们进来。

王子澄 那么我走了。别让他们看见我。

王子明 不,最好让他们看见你。厂里不是盛传你已经到香港去了吗?

王子澄 (笑)还是二哥高明!我走了。二嫂,请您别生我的气。

丁静芳 我倒不是生你的气,我只觉得你这个人说话有些莫名其妙,宋子文、蒋经国封存黄金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可是听你的口气仿佛我们在欺骗你似的。

王子澄 请二嫂别多心,我不过随便提一下罢了。回头见。晚上我还要来向您辞行。

丁静芳 (假惺惺的)你若是忙,晚上就不必再来了。真的,处在这种乱世,即使是亲兄弟,也不能常聚在一起。

王子明 你可不能这样说,说不定我们不久就会在香港团聚了。

王子澄 对!二哥说得很对!二嫂,待会儿我有两张飞机票他们会送到您这儿来,请您代我收一下。

丁静芳 怎么?你的那位白小姐也跟你一块儿去吗?

王子澄 不,她早已和她的干爸爸到台湾去了。

丁静芳 那么为什么两张?

王子澄 二嫂还不知道吧,大哥在外面弄的那个舞女李蝶蝶听说还在上海,大哥前些日子有信给我,叫我想办法给他买张飞机票,送她到台湾去。

丁静芳 少作孽吧,老三!大哥这辈子糟蹋了多少女人!大嫂的痨病就是给他气出来的!六十多岁的人了!人家李蝶蝶才十七岁!真是太不成话!

王子澄 不,据内幕新闻,她已经廿五岁了!

赵国初 哦,三老板也在这儿?您好?(非常亲热地和子澄握手,并向静芳深深地鞠躬)您好,王太太?这几天上海滩上的谣言真是像乌鸦一般多,外面都盛传三老板早已飞到香港去了。

王子澄 真是活见鬼!

赵国初 不,这叫着“事实胜于雄辩”!

王子澄 你们请坐,我先走一步。

赵国初 请等一会儿,三老板!我有事情和您商量。咱们到隔壁屋里去谈吧。

王子明 坐。

田 英 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王经理恐怕还不认识我。——我叫田英,是厂里细纱间的工人。

王子明 看样子你在厂里做了好多年吧?

田 英 (含糊其词地)是的。

孙 达 我叫孙达。

王子明 你,我仿佛见过的,你是……

孙 达 我是修配间的工人。

王子明 我记起来了,你是一个有技术的老师傅。在一九三九年闹工潮的时候,你曾到我这儿来过一次。

孙 达 不,经理恐怕记错了。我从来没有闹过工潮。

王子明 坐。怎么样?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孙 达 也许您已经听赵秘书说过,我们是厂里职工选出来的代表。

王子明 很好。你们打算?

孙 达 田英姐,请你讲吧?

田 英 那么我就先讲吧。最近厂里开了一个全体职工大会,当场选出了代表,组织了一个护厂委员会,孙师傅和我也在里面。这事想必您早已知道了。

王子明 唔。

田 英 近来外面的传说很多,说当局打算把我们的工厂搬到台湾去,所以全厂的职工们已经组织了纠察队日夜巡逻,保护我们的工厂不遭受到破坏。

王子明 唔。

田 英 厂里这几天有这样的谣言,说王经理有到台湾去的意思。也有人说台湾您也许不去,可是准备到香港去。

王子明 (发出一种没有感情的哈哈大笑)你们希望我怎样呢?

田 英 我们工人都希望您能留在上海不走。

王子明 留在上海不走?

田 英 是的。

王子明 万一共产党来了呢?

田 英 共产党咱们没有见过。我想共产党总不会不要工厂的吧?

王子明 他们会要工厂的,但是他们不要资本家!

孙 达 也要看是什么样的资本家。

王子明 天下资本家都还不是一样的。

田 英 请王经理别想得太远了吧!我们不是诸葛亮,将来的事情谁也不敢说。不过您的产业都在上海,您应该留在上海!

王子明 (沉思了片刻)你们今天究竟为了什么来看我的?

田 英 没有别的,就是要求您和我们一起来保护工厂!

王子明 元丰纺织厂是我一手创办的,我爱这个厂绝不后于全体职工。当年日本帝国主义者占领上海的时候我没有离开过上海,难道今天我还会离开上海吗?

孙 达 厂里的职工们听了一定很高兴。

田 英 那太好了。可是我们还有一个要求。

王子明 嗯?

田 英 近来的油盐柴米一日数涨,早晚的价格大不相同。希望王经理能够一次把上月份的工资发给我们。像过去那样三成两成的发,大家拿到工资还买不到五升米!

孙 达 现在好些工人连稀饭都吃不上了!

王子明 好的,好的,我一定想办法。时局不安定,厂里也困难,我自己更困难,我今天早晨还在和内人商议,是不是把家里的开销酌量缩小。不过职工们的事情我一定想办法。待我来和赵秘书计划一下,大家放心好了。

田 英 现在是不是就请王经理和赵秘书谈一下?

王子明 (稍有难色,但立刻转为笑容)好的,好的,我叫他过来当面解决。(按电铃)不。你们两位在这儿坐一会儿,还是我到隔壁去和他研究一下。

周阿欢 老爷叫?

王子明 不。对,倒两杯茶来!

孙 达 (警惕地向四面观察之后,轻声地)田英同志,你看他怎么样?他会不会到台湾去?

田 英 还不敢说。看样子他有些摇摆。

孙 达 可以争取吗?

田 英 我想可以。

孙 达 那么赶快把信留下吧!

田 英 还是明天从邮局寄给他吧。

孙 达 你没听说他明天一早就要飞台湾吗?

田 英 (犹豫之后)也好。

周阿欢 你们两位请喝茶。

田 英 谢谢。

孙 达 (注视着门外)快!

王长华 舅舅,请到里面来坐吧!(发现田英和孙达,热情地)哦,对不起,你们是厂里的工人吧?要见我父亲?我去给你们通报!

田 英 不,我们已经见过王经理了。

王长华 她是我的姐姐——王秀珍。他是我的舅舅——丁医生。

王长华 你们请坐。抽烟?

孙 达 (忙止住长华取烟)不!我们都不抽烟。听说你最近受过一次虚惊?

王长华 是的,他们糊里糊涂地在半夜里把我从学校的宿舍里逮了去!

田 英 在监狱里吃了苦头吧?

王长华 没有什么。他们逼着我承认是共产党。其实,天晓得!他们说要枪毙我!我说好吧,你们枪毙吧!——在里面搞了十几天,上海的广大同学给了我们大力的支援,天天到市政府去请愿,到监狱里去吵、去闹,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把我们放了出来!

孙 达 可是你父亲还花了不少金子呢!

王长华 是呀,这完全是敲竹杠。你们厂里怎么样?近来也在护厂吧?我们也在护校!

田 英 王经理,我们要求发工资的事情怎样?

赵国初 刚才经理已经指示过了。我想,问题不大,等我明天划算一下吧。

田 英 可是,赵秘书,希望你明天给我们一个确实的回信。好些工人近来揭不开锅了!

赵国初 好的,好的。

田 英 孙师傅,那么咱们回去吧?

孙 达 再会,王经理。

王子明 我不送你们了。

王长华 我送你们到门口!

王子明 你知道这两个工人究竟是为什么来看我吗?

赵国初 经理看呢?

王子明 看样子是来刺探我的行动的,平常他们在厂里怎么样?是活动分子吗?

赵国初 孙达是个技术工人,在我们厂里听说耽了二十几年。那个女工倒搞不十分清楚。他们和您说了些什么?

王子明 劝我别离开上海。

王长华 爸,您到底怎么样呢?

王子明 (严厉地)你刚才又到学校去了吗?你怎么又到学校去呢?你以后还是少出去,就在家里看看书。十九岁的人了。去吧!

王秀珍 (在内)长华!

王子明 国初,你在我身边十多年了,我的一切你都知道,你看我应该何去何从?我愿意听听你这个老朋友的意见。

赵国初 我以为经理用不着再迟疑了,你留在上海是绝对没有前途的!三老板与我的看法完全一样。

王子明 我实在舍不得离开我一手创办的工厂。

赵国初 我愿意留在上海为您效劳。一个商科学校的毕业生,饮水思源,不是您提拔,我能有今天?经理,现在正是我向您报恩的时候了!我建议您即日飞台湾或香港。

王长华 爸,请您别信赵叔叔的鬼话!您应该留在上海!

王子明 你少开口!出去!

王秀珍 我也不同意赵叔叔的意见!赵叔叔,您自己要怎样做都可以,我父亲是不走的!

王子明 共产党还没有来,仿佛你们已经给共产党迷住了似的!可是我要提醒你们一下,你父亲是个资本家,你们都是资本家的儿女!

王秀珍 这个我们也知道。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总是中国人!

赵国初 (见此僵局,窘)我走了,经理。

王子明 别忙。

丁慕之 二哥,我觉得孩子们的意见是对的,您应该留在上海!您的事业都在上海。譬如我吧,我就不走,我是医生,医生的天职是治病。不管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他们生了病总得请医生。您呢,是工业家,我想共产党不会不要工业的。

王子明 (长久的沉思之后)难啊!

赵国初 经理,我该走了。他们要求发工资的事怎么办?

王子明 明天再说吧。

赵国初 明天见。

王子明 希望你别见怪,孩子们年轻,不懂事。

赵国初 哪里的话,我劝您离开上海也是替您着想。

王子明 不管我是否离开上海,工厂都得请你维持。

赵国初 这是您对我的信任!栽培!

张 恒 老爷,汤司令的信!要您亲自签收。

王子明 (念信)“兹附上明晨飞机票六张,阁下四张,另二张烦转令弟子澄先生。明晨弟当派员到飞机场照料一切。汤恩伯。”

赵国初 汤司令想得真周到!经理在离开上海之前还有什么事情吩咐吗?那么明早我到飞机场送行!

丁静芳 (激情地)子明,咱们明天真走吗?!

王秀珍 爸!您不能!您决不能走!

王长华 (急)妈!您怎么不说话呀?

丁静芳 我这会儿心里乱得慌!

丁慕之 (严肃地)二哥,现在是您慎重考虑的时候了!古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

王子明 你们都不了解我!我是被迫!

王秀珍 被迫?

王长华 是谁逼迫着您?

王长华 您说话呀,爸?

王子明 我苦恼透了!就这样放弃我的工厂离开上海,我真不甘心!上海是个好地方,我生于斯、长于斯,我愿终老在这里!巴黎、伦敦、纽约、东京,在我年轻的时候我都去过,可是我不喜欢这些地方。我爱上海!

王长华 那么你为什么要离开上海呢?

王子明 (眼里发出愤怒的火焰)谁说我要离开上海!谁说我要离开上海!

丁静芳 子明!子明!

丁慕之 您歇一歇!

丁慕之 让他上楼去休息一会儿。

王子明 不,我已经平静了。

丁慕之 (取雪茄烟,发现留在盒中的信)这是哪个把你的信放在这儿?

王子明 (拆阅信。惊异)这是怎么回事?

丁静芳 (瞧信,轻声地)共产党给你的信!

王长华 (兴奋地将信夺去念)“王子明先生:中国人民解放军即将进入上海了,我们欢迎一切民主人士、民族资本家和一切爱国人士与我们合作。希望你别离开上海,和元丰纺织厂的职工同志们共同保护工厂,使它不致遭受任何破坏与损害。中国共产党启。”

王子明 这信是真的吗?(再仔细阅信)

王长华 当然是真的!

丁慕之 二哥,这信决不是伪造的!据我所知,很多爱国人士近来都接到了这类的信!

王秀珍 爸,您怎么还怀疑呢?

王长华 爸,您怎么还怀疑呢?

王秀珍 (接电话)是啊。爸爸,您的电话。

王子明 (接电话)是的,我就是王子明。什么事?有人到厂里来捣乱,什么?抢棉纱?!谁受了伤?——孙达?外科医生……呀?……呀?

王长华 一定是特务到厂里捣乱,孙达受了伤!就是刚才来的那位老师傅!

丁慕之 (向子明)告诉他们!叫他们赶快把受伤的工人送到我们医院里去!我马上回去!

王子明 (继续接电话)喂,喂,叫他们赶快把受伤的工人送到附近的济民医院去,丁医生马上就回去了……好的……好的……(放下了电话)

丁静芳 损失了多少棉纱?

丁慕之 我回医院去看看那个受伤的工人!

王子明 你等一等,慕之!(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从袋内把汤恩伯送来的六张飞机票全部撕毁了。孩子们欢跃地将子明热情地拥抱着)

王长华 爸爸!

王秀珍 爸爸!

丁静芳 子明!你!

王子明 慕之,走!

丁慕之 (莫名其妙)走?

王子明 汤恩伯这班家伙不会放松我的!我到你们医院里去住几天!

丁慕之 好!走!

王子澄 二哥,听说汤司令把我的飞机票送到您这儿来了?

丁慕之 (严肃地)子明!您害的是急性盲肠炎!赶快进医院去!

王秀珍 我去通知司机!(急下)

王子明 国初,请你通知厂里余会计,叫他明天发给职工一个月的工资!

赵国初 这是怎么回事?

丁静芳 (仓皇地)急性盲肠炎!(下)

王子澄 二哥!我的飞机票呢?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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