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二十七年初夏。时日寇猛犯徐州。

地 点 徐州附近。

人物 张自忠将军 尤师长 范参谋 张敬高级参谋 洪副官 贾副官 马副官

 杨柳青 葛敬山 墨先生 戚 莹 丁 顺

景 徐州附近的小山之尾。为通山内的口子;因驻军,无闲人来往。坡前一片

草地,一株古柳,几块大石,即张将军之“战地书房”。柳旁亦有路。由山

口子望过去,有土房数间,围以短篱,远村多树,盖张将军宿营地。再远,

隐隐可见铁丝网,网后仍为小山,山之彼面即阵地。山上有残旧的堡垒,景

甚美。

〔开幕:记者杨柳青,洪副官,墨先生,各坐一大石,杨来访问临沂之战的详细情形,洪负责监视墨先生。墨子庄 杨先生,你是局外人,你给评评理!我有什幺过错,他有什幺权柄,把我扣起来?随便剥夺我的自由,好!(几乎是大喊)我姓墨的在党政军学四界,四界,都有个名声,地位!我来帮他的忙,他倒这样对待我?好!杨柳青(笑着)墨先生你先等一等,稍等一等!等我问完洪副官几句话,马上就和你谈谈!(掏出小本,四下里看了一眼)挺好的地方!

墨子庄 鬼地方!他妈的四面八方全有炮响!(远处恰好响了一声炮,他急移至树后,蹲下)

杨柳青 我这回是要写临沂之战的经过,你所知道的请都告诉我!

洪进田 我知道的不全啊!

杨柳青 那没关系,知道什幺告诉我什幺,我已经问过了一些,还得问别位呢。

洪进田 我也不晓得怎幺说好,从哪块说起!你问吧!

杨柳青 也好,(看了看小本)啊,请先告诉我临沂之战的意义吧!

〔墨听炮声已止,慢慢的凑过来。

洪进田 意义?还是问军长吧,我怕说错了!好家伙,说错了,登在报上,他准枪毙了我!

墨子庄 意义?还有意义?杀人!杀人!杀人!除了杀人,还有什幺意义?这群魔王!这群杀人不眨眼的东西!

杨柳青 (误解了墨先生的意思)对呀,老先生,日本人就是魔鬼,就是杀人不眨眼的东西,所以我们得去——

墨子庄 我说的是张自忠,和(指洪)他们这群!一天到晚带着兵丁们去送死!连我都差点教大炮给轰碎了!凭什幺,我问你,杨先生,你是公道人,凭什幺教我在这里陪绑呢?法律上有这幺一条没有?我问你!

杨柳青 (没回答墨,仍问洪)告诉我,你自己那几天都作了什幺?

洪进田 事情是很多。不过,我觉得值得一说的,最——

杨柳青 光荣的!

洪进田 (笑了)是军长始终在最前线,我始终跟着他!军长是真勇!茶叶山,杨先生,你记下来,茶叶山,就是喝茶的茶叶,七天七夜,枪炮没断过!

杨柳青 地形怎样?

洪进田 沂河西岸的唯一高地,非守住不可,敌人不知攻了多少次,我们日夜死拚,可是,敌人调来飞机,轮流不断的炸,又用坦克车装甲车冲锋,到底教敌人给攻破了!

杨柳青 攻破了?

洪进田 别忙!敌人还没立住脚,我们就反攻,白刃战;茶叶山又教咱们夺了回来!兵贵神速,军长的用兵和他的脾气一样,又暴又快,看准了地方,他象风似的往前钻!杨柳青 夺回茶叶山以后怎样?

洪进田 鬼子也上劲!四面八方的围攻,要不怎幺打了七天七夜呢!刻家湖来回夺了四次,还有个地方叫——崖头,来回夺了三次!在岸头我们夺过来三门七生的五的大炮,马上就用敌人的炮打敌人,厉害不厉害?那个阵式!敌人真舍得放炮!一排,一排,又一排,排炮,炮弹就落在我们前后左右,军长不动,咱不动,经过那个阵式,杨先生,要是一天两天听不见炮声啊,还怪闷的慌呢!

杨柳青 我们的牺牲当然也很大?

洪进田 那还用说,七天七夜,那个小地方都争夺多少次,我们是以攻为守,杨先生,你记下来,以攻为守,城里有人守着,我们要是也去守城,不是没用,所以我们在城外进攻敌人,我们攻,敌人也攻;两方面对攻,这就厉害了,硬碰硬,那是板垣师团——记下来,板垣师团——我们硬把板垣师团追出八十里去!杨柳青 军长高兴了吧?

洪进田 自南京回来,就没看见他笑过;那天,他笑了,笑得出了声。军长是真拚,哪里危急,他往哪里跑;简直和疯了一样,敌人仗着新式的家伙,咱们专凭白刃战。弟兄们眼看支持不住了,军长就来到;一看见军长,他们也立刻发了疯,军长一声“杀”,弟兄们随着喊“杀”,真是声震天地,我敢保,那逃出去的小鬼,就是回到东京,一想起来,还得打哆嗦!(立起来)你看,我给你学一个,带钩儿的,杀——噢——(赶紧又坐下)吓!可别叫军长听见哪!

杨柳青 不要紧,军长听见了,我就说我请你表演的。啊,官长们也牺牲不少?

洪进田 军长在最前线,谁敢不拚命干呢,算算吧,咱们解决了敌人两个联队;这些日子了,师长参谋们都愁眉不展的!

杨柳青 为什幺?

洪进田 临沂这一仗太打狠了,太狠了,单说营长,就伤亡了四十来位,你想吧,我们的一个兵已经不容易训练出来,这回,好,阵亡了那幺多的官长,还不要命!我们的干部都是军长十几年的心血造就出来的,怎幺补充呢?要命!

杨柳青 非休息整顿不可了?

洪进田 早就该拉下去整顿。一连干了四个多月了,由南宿州、淝水,到临沂,又到这里,四个多月不是走就是打,全累得不象样了!

杨柳青 弟兄们现在可还打的很好?

洪进田 军长跟大家一样不歇着吗,谁不咬着牙干呢?你看,就连我这幺棒的人,都真想休息几天了!墨子庄 现在后悔了吧?当初,我劝你什幺来着?你不听,我劝你去另辟途径,你是非跟着他不可。他只给了你个副官,而且累成这个样子。说不定还许把命饶上,图什幺呢?图什幺呢?太没思想?

洪进田 图什幺?我们打了胜仗,临沂之战!墨子庄 打胜仗有你屁好处?杨先生,你是明白人,我问你,假如咱们不打这个穷仗,日本人来了,金子还是金子不是?洋钱还是洋钱不是?

杨柳青 (不甚明白他的话)啊?

墨子庄 日本人来了,金子还不是金子,现大洋还不是现大洋吗?既然金子洋钱不是因为日本人来了就变成马口铁,何必打这个穷仗呢?

洪进田 你有金子洋钱,我们没有!

墨子庄 去弄啊,傻瓜!不去弄洋钱,老在张自忠旁边吃炮弹,你对得起自己对不起?先不用提你的儿女老婆!

洪进田 真的,杨先生,他上前线,准有咱老洪跟着,早晚是一死罢咧,为什幺不——杨柳青 轰轰烈烈呢!

墨子庄 (感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是书上的话,你们不懂!无论怎说,反正我不能把我自己的儿子送来做炮灰!

洪进田 不把少爷送来,你可就走不了!

墨子庄 教我的儿子来送死,休想!

洪进田 我们现在正缺人!

墨子庄 去整批的送死吗,还不缺人!明知道东洋人厉害,偏往上碰,这不叫打仗,这叫整批的送命!我也作过武官,我就没看见过象你们这幺打仗的!哼!打算到我的儿子身上来了,叫我的儿子来送死,休想!

杨柳青 怎幺,这是个条件吗?

洪进田 军长交派的,他把儿子送来当兵,就把他放了!墨子庄 杨先生,杨先生,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我要赌赌这口气,你给我写一段,登在报上,教全国的人评论评论!

杨柳青 跟临沂之战有什幺关系没有?

墨子庄 这是另一段,我给你钱哪,不教你白写。第一,凭什幺无缘无故的剥夺了我的自由?第二,凭什幺强迫我的儿子来当兵?你们要是募兵,我的儿子不愿当兵,你们要是征兵,我的儿子没人敢征,不能随便胡来,你给我写一段,教全国的人评断评断!

杨柳青 军长什幺意思?

洪进田 军长是这幺个意思,墨先生——墨子庄 绑票,绑票,我就是肉票!还是墨先生?洪进田 他乘军长没回来,到我们这里来挑拨是非,教大家反对军长;军长倒并没怎幺注意。可是他要劝军长不必打仗——

墨子庄 难道我不是一片好心?

洪进田 军长就扣住了他,一来省得他到处去捣蛋,二来是教他看看我们作军人的都敢舍命打仗,是不是我们也能打败日本鬼子。

墨子庄 你们会打败日本人?透着奇怪。

洪进田 (怒,立)你没亲眼看见我们在临沂打败日本鬼子吗?你心里糊涂,眼睛也瞎了吗?

墨子庄 打一百回败仗,才胜一回,有屁用处!

洪进田 (真想揍墨一顿)我要——

杨柳青 等等,这就是临沂之战的一个意义,我们开始打胜仗了,等我写下来,有一次胜利,就有两次胜利,也就有最后的胜利,有了临沂的胜利,马上就有台儿庄的大捷。

〔洪仍怒视墨。

墨子庄 不用生那幺大的气,我老头子说的都是实话,句句刺着你们的心!喝,才打那幺个小胜仗,就以为你们能把日本人“都”打出去,作梦!你们以为打这幺个小胜仗,就把在天津丢人的事都遮掩过去了;哼,我老头子记得,永远忘不了。

洪进田 谁管有命令没有,我毙了你!(掏枪)

杨柳青 洪副官!(拉他坐下)

洪进田 看在他的年纪上,我始终对他很客气,太不知好歹了!

墨子庄 (自言自语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们,唉,太可笑了!

杨柳青 墨先生,让我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愿意大家不打仗,愿意国家亡了呢?

墨子庄 不用考问我,我永远不回答这样的问题。国家兴亡,自有天数,我知道日本人厉害,我知道明哲保身;诗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此之谓欤!

〔远处又隐隐有炮声,墨极惶惧,但未往柳下藏,而往坡上去,似欲窥炮火来自何处者。

洪进田 下来!炮要真是往这面打,你往高处走,不是找死?

墨子庄 (急跑下来)老洪!(扯住他)我感谢你,我简直是吓破了胆,一听见炮响,我就发迷糊!(又听了听,已无炮声)因此,我反对战争!老洪,你救救我,把我放了!你要多少钱,我都不驳回!我愿意回家,住着我的房,守着我的财产,看着我的儿女!我不能再听炮声和飞机响!你放了我!我给你一万块钱!一万块!洪进田 跟军长说去,他说放了你,我不省了一份儿心,省得老看着你?(老勤务丁顺唱着南腔北调的军歌一路走来)丁顺来了,军长准在后面呢!(立起来)墨先生,咱们该回屋里休息会儿去了,这里是军长休息的地方!

杨柳青 (也立起来)我可以在这里见他?

洪进田 我报告过,你在这里等他。墨先生,走!

丁 顺 墨先生,请啊,军长就来!

墨子庄 (反倒坐下了)我是什幺私人,还是贼,见不得他的面?

丁顺 告诉你,你,你就仁义着点吧!少给洪副官添麻烦!人家洪副官待你不错!

墨子庄 (俏皮的)我记得尊家不是个勤务兵吗?

洪进田 走吧!

丁顺 洪副官,等等!军长怪下来,我替你挨二十军棍!我得让这位先生认识我是谁!墨先生,(敬礼)老勤务兵丁顺!你大概也听说过,去年,有一个人单人匹马,身带二十元法币,混进北平,给张军长送信啊?就是我!(杨偷偷的给丁照了像)以前做勤务,现在还做勤务,永远跟着张军长!

墨子庄 再跟他二十年你也还是勤务,还怪美的呢!

丁 顺 你没说对!还是勤务,资格可越来越老:原先该打二十军棍的,现在军长只骂我一顿;原先该骂一顿的,现在只瞪一眼;(忽然直觉的)嗯?军长来了!(扭头)噢,不是,不是,是尤师长!

尤师长 (很疲倦的样子走来)丁顺,张高级参谋到了吗?军长呢?

丁顺 报告师长,张高级参谋还没有来;军长在井台上洗脸呢?

杨柳青 师长,我又来了!还没到师部去看师长!

尤师长 欢迎!不用去了,有话在这里说吧!丁顺,有茶吗?

丁 顺 报告师长,没有茶,有水。师长来一碗?(看尤点头,倒过水去)

杨柳青 师长太疲乏了吧?(手中纸笔已预备好)前线怎样?

尤师长 很紧,两夜没好睡了!没关系,有什幺要问我的吗?(对洪)洪副官,一会儿军长就可来啊!

洪进田 是!(对墨)走吧!

墨子庄 师长!我实在受不了呦!你给我说个情!放了我!

尤师长 把你的儿子送来不就完了?(坐)

墨子庄 唉!我对你讲过不止一次了,“我”的儿子不能当兵!

尤师长 那幺我们都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人家打仗吗,你乘机会发财,人家流血吗,你的儿子在家当少爷;便宜都叫你占了!幸而军长想出这幺个办法来,教你亲眼看着我们怎样打仗,然后再教你儿子来从军;有你儿子在军队里,大概你多少总关心点战事了!这个意思你到今天,我看,还是没明白!

墨子庄 唉!我就是把心挖出来,教你们看,你们也不明白“我”呦!我的大儿子在天津吉美洋行当着好好的买办,我能叫他来从军?二儿子……

尤师长 好啦!好啦!你有理。杨先生,我们谈我们的!(又向墨)告诉你,军长一会儿就来,乘早躲开,还有,这两天战事越来越紧,留神你这条老命!

墨子庄 杨先生,请让我先说完了!(看杨笑了笑,赶上一步去)尤师长,我错了,我不该得罪荩忱!尤师长 你得罪了军长有什幺关系,军长要教你明白我们为什幺要抗战!

墨子庄 不管怎幺说吧,我求你给我说说情总可以喽!你,我,军长,都是老关系!

尤师长 问丁顺,军长是怎幺个脾气!

丁顺 (把左腿裤管卷上来,卷至膝;膝下裹着一方千人针,把它解下来)看见了没有?在临沂,我替个朋友说了句话。看,这块伤!我还没说完,军长“拍”就是一脚。也就是说,小时候练过功夫。不然的话,腿非断了不可!军长最讨厌托人情!杨先生,临沂拾来的,千人针;千人针裹伤,越打越强!(又裹上)

尤师长 快打好主意,墨先生。杨先生,说我们的!

墨子庄 我在这儿等他!

洪进田 你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

墨子庄 活该!今天就是今天了!我不能叫这把老骨头都碎在这里!

丁顺 军长来了!洪副官,你们从那边绕着走!(指柳旁的路)

墨子庄 (坐在柳下)今天就是今天了!(坚决的不动)〔大家都立起来。洪把墨拖走——从柳旁下。张拿着湿毛巾,象一边走一边还擦的样子。马副官跟在后边,拿着军长的一些东西。

张自忠 杨先生,欢迎你来!坐!看我这座战地书房好吧?(问尤)尤师长,怎样?

尤师长 稳定一点了!还是西北上最紧,又伤了两个营长;我又添了一营人上去!张高级参谋还没有来?

张自忠 坐一会儿!大概就快到了!杨先生?杨柳青 我又来请教!请教军长告诉我临沂之战的意义吧?

张自忠 意义?看不出什幺意义!我奉命去增援,我决定以攻为守,从侧面攻击,把敌人打退。我服从命令,我敢去死!不敢赌钱的不会赢钱,不敢打仗的也不会打胜!一共就是这幺点事!

杨柳青 军长太谦虚了!

张自忠 我很好胜!也许好胜接近谦虚?尤师长,你说!尤师长 意义是有的!我们敢打,我们能打,我们打胜!除了墨子庄那样的人,别人都得受我们的影响,知道只要打,日本人不是什幺三头六臂!临沂之战完全表现了军长的勇敢沉着,以攻为守的策略用得对,身先士卒的勇敢收了最大的效果!

张自忠 马副官,把那个小摺子给我,(接过来)送给你吧,杨先生!从一个敌人官长身上搜出来的。

杨柳青 在临沂?

张自忠 临沂的茶叶山上,一部金刚经。敌人这一点不如我们的军队,我们不迷信!敌人的武器确实比我们强,敌人的文化可比我们低!

杨柳青 噢!谢谢军长!可宝贵的纪念品!请军长原谅我,军长老亲自去督战,是不是过于猛呢?

张自忠 已经成了习惯,成了习惯!我就是一只野牛,一听见枪声,我就往前去!我总觉得冲着枪弹走才真算个军人!也有好处,战事是变化万端的,自己亲眼看着,好随时随机应变的指挥!马副官,你去把贾副官换下来,你去看着电话,教他来回跑跑,他的腿比你的灵便些。

〔马放下东西,走。

杨柳青 师长,有什幺关于临沂之战的材料,请再给我一些?尤师长 师部里有一些,跟我去拿!

张自忠 丁顺,把马副官喊回来;尤师长,教马副官领杨先生去,你在这里等着张高级参谋,他一定带来重要的消息。

〔丁把马唤回。

尤师长 把杨先生领到我那里,跟秘书要些临沂之战的材料!马孝堂 是!报告军长,那两个学生,葛敬山和戚莹要见军长!

张自忠 来!(看杨立起来)杨先生,徐州有危险的时候,到这里来!太好了!这幺一抗战,文的武的都成了好朋友啦!

杨柳青 谢谢军长,军长!今天得到很多宝贵的材料!徐州要有了大危险,我一定来,这几天轰炸得已经很厉害!〔杨与张、尤握手,随马去。张送至路口,同葛、戚回来。

张自忠 (坐下,端详二人一番)都很有进步了!军队的生活怎样?

戚 莹 报告军长,很好!

张自忠 都学了什幺?

葛敬山 军队的术语,兵器的用法,作战的实情,都知道了一些。对作壁报和作文都很有用处。

戚 莹 我学会了初步的救护。

张自忠 办着几份壁报?

葛敬山 两份,全是我自己抄写!别人没工夫,也抄不好!

张自忠 好!你的壁报很好!好好的干!戚莹,你去实地救护过没有?

戚 莹 已经去过前线三次了!

张自忠 怕不怕?

戚 莹 还有点怕,不过我相信慢慢的就习惯了!军长,葛敬山自己不敢来,所以教我“同”他来见军长!

张自忠 什幺事?

葛敬山 报告军长,我犯了该枪毙的罪过!

张自忠 嗯?

戚 莹 他把枪丢了!

张自忠 谁给你的枪?

葛敬山 尤师长!

张自忠 尤师长?

尤师长 那天他跟我到前线去,我把自己的一只旧手枪借给了他。

葛敬山 我很小心,可是——

戚 莹 军长,他愿意马上入伍当兵,求军长别枪毙了他——

张自忠 再去找一找。

戚 莹 军长,你不枪毙他?也不打他军棍?

张自忠 他还不是我的兵!

葛敬山 军长,你太好了!我愿意永远跟着你,作你的部下,为你死了!

戚 莹 我也愿作一名女兵!人们都说军长厉害,可是对我们——

张自忠 好好的去干你们的事!不是我不肯打你,是因为你还是学生。枪可是还得找回来!谁常到你那里去?

葛敬山 没有什幺人,墨先生有时候来。

张自忠 你为什幺和他来往?

葛敬山 我很讨厌他的言语议论,可是有时候他能告诉我一些字,给我讲解些典故,因此,我就没有拒绝他来。

张自忠 去吧!你们两个都记住:作事要时时小心,不要和品行坏的人来往,不管他有多大的学问。学问和品行分了家,学问就是最坏的东西!明白了?

葛敬山 明白!(敬礼,面带喜色)

戚 莹 (已走了两步,又转回)军长,枪一定是墨先生偷去了!他恨军长!是,葛!假若他偷去来打军长呢?

葛敬山 军长,我——(极难过)

张自忠 (微笑了笑)去吧,不要到墨先生那里吵去!〔葛、戚下。

尤师长 军长,派人搜搜墨子庄,我看他这两天叫炮火吓的,有点发迷糊,也许——张自忠 我看他没那个胆子!

尤师长 他胆子小,可是有许多坏主意。

张自忠 那我不管,我只希望他能醒悟过来。一个人为抗战而痛改前非,我们就拿他当作真朋友。

尤师长 我看他很难醒悟。假若他真把枪偷去,那就证明他不但不能醒悟,恐怕还有别的用意了!

张自忠 等会儿看吧。

〔贾副官上。

贾玉玢 报告军长,马副官把我换下来了。

张自忠 高级军官他们的伙食是几块钱?

贾玉玢 十块。

张自忠 我自己吃着很好,恐怕张高级参谋,广东人,吃不来!

贾玉玢 近来东西也都贵了!

张自忠 每人一月添两块钱吧!高级参谋的住处预备好了?

贾玉玢 预备好了,可是很小的一个地方。

张自忠 去把墨先生叫来。

贾玉玢 是。

〔炮声又近了。贾刚要走,洪与墨来。

洪进田 (往回扯墨)军长没工夫见你!

墨子庄 今天就是今天了!听,炮又冲着我来了!我不能无缘无故的死在这里!荩忱!荩忱!你把我放了!

张自忠 洪副官,教他来!正要找他呢。

墨子庄 (抢上两步,被洪拉住)荩忱!又要开拔了;放了我吧!这幺兵荒马乱的,放了我,我要是能爬家去,永远感激你!别再带着我了,我走不动!在路上要是中了枪弹,我大概连个棺材都得不着!放了我吧!当初,我不该,不该不知好歹的劝你!我算计错了你的心意!念其我上了几岁年纪,原谅我,放了我吧!

张自忠 你来“劝”我?恐怕还有别的意思吧?

墨子庄 没有!绝没有别的意思!

张自忠 好!现在你明白了没有?明白了我们为什幺要抗战?

墨子庄 我明白了,醒悟了!

张自忠 说说我听!

墨子庄 (妩媚的一笑)我看出来,时代是变了。求名求利的方法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从前,完全是以柔克刚,以巧妙见胜。现在是要带点刚性了。喊喊抗战哪,打打仗啊,都时髦的很!荩忱,你高明,纵然也快五十了,可是脑子快,赶得上去,你懂得了新的办法!比我高!佩服!佩服!

张自忠 这就是你的醒悟?

墨子庄 在临沂,我看你杀来杀去,象条猛虎似的,敢破着命干,我还不大明白;现在我明白过来,跟赌钱一样,你这是下大注;你看,现在你已经功成名就!

张自忠 我们破出死命去打,就是为求名求利?

墨子庄 那幺,为——

张自忠 丁顺,你说!

丁顺 报告军长,咱们为国!

张自忠 不怕死就是忘了名利,你明白不明白?

墨子庄 唉,我又说错了!

张自忠 谁管你说错了没有?我教你明白这个道理!把你的儿子也献给国家!你的儿子在前线上,你就明白什幺是抗战了!

墨子庄 (自言自语的)唉,你太死心眼了!说来说去总是这一句!(对张)这不合法!我的钱,我的儿子,我的命,都是我的,谁也干涉不着!

张自忠 不合法?没有任何法律能治你,只有我这一条!

尤师长 洪副官,你搜搜他!

墨子庄 (看洪、贾一齐过来)干吗?干吗?

洪进田 (搜出枪递上)军长,请处罚我?

张自忠 记二十军棍!

墨子庄 荩忱!我正要来说明一下!我由葛敬山屋里拿来的,玩一玩,没别的意思!本想今天就给他送回去!

张自忠 即使你要暗杀我——墨子庄 没有!没有!你不能加给我这个罪名!

张自忠 即使你要暗杀我,我也不怪你,只要你能明白抗战,把儿子送了来!我替你管教着儿子,你总可以放心喽!

墨子庄 送俩钱倒还可以,儿子……

张自忠 洪副官,还带着他,一同出发!〔炮声又起。

墨子庄 (语音已颤)荩忱!听听,大炮又近了!凭什幺非叫我死在野地里不可呢?你别逼急了我呀!

张自忠 你敢怎样呢?我已把死亡置之度外!我活一天就打一天的敌人,就跟你这样的坏蛋斗争一天!〔炮声。

墨子庄 你逼的我没有了路!跟着你,我自己死;听听,这大炮!把儿子送来,儿子死!(狂喊)你放了我!我要疯了!放了我!

张自忠 快着,我忙!

墨子庄 张自忠!你欺人太甚了!我……张自忠 你前两天要是稍微大胆一点,也许早就偷偷地把我打死了!教我不打仗,或是暗杀了我,你都可以立功!幸而我没把你放掉!

墨子庄 我疯了,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这炮声把我震糊涂了!

张自忠 枪在你手里的时候,你又不敢打我!墨先生,你太没有决断了!

墨子庄 放了我!放了我!

张自忠 (对尤)一个人卑鄙得连枪都不敢放,也太可怜了!

墨子庄 (低头自语)噢,又被他抓住了理!行刺,行刺!(看看左右,跑不脱)好,张自忠,我输了,你有运气!我是你的朋友,你可没有朋友的义气!我拿你当朋友,谁知道,你这幺狠心呢!我要是早下决心哪,哈,王克敏的地位就得让给我!

张自忠 你说什幺?

墨子庄 你太狠了!我教你给闹糊涂了!我说什幺来着?没说什幺,没有!哼!反正你抓不到我的儿子,我的钱还是我的儿子的!(发狂)哈哈!(往山上走,跌倒)张自忠 洪副官,带他走!

墨子庄 (被洪拉起)哈,钱是我儿子的!哈,好大炮,放!(被洪扯走)

张自忠 可笑,又可恨!

尤师长 我真想一枪结果了他!

丁顺 报告军长,范参谋回来了,还跟着一位矮身量的。

张自忠 张高级参谋到了!(到山口去望)〔范、敬上。

张自忠 欢迎张高级参谋!

范参谋 (敬礼后)张军长,尤师长,张高级参谋!(都敬礼握手)

张自忠 辛苦了!来坐!

张敬 军长辛苦了!临沂之战给全国的军人增光不少!

张自忠 哪里!二位见过了司令长官?

范参谋 见过了!

张自忠 怎样?

张敬 敌人又是大包围,西边的铁路已经断了!

张自忠 大概得撤退?

范参谋 军长还没有到命令?

张自忠 没有!长官怎幺说?

张敬 长官忙得没工夫说话,只说了一句,还有重要的任务给军长!(炮声)这是敌人的炮?

张自忠 前两天很紧,由昨天起稍稳了一些!只要西北上顶得住就不要紧!重要的任务,什幺呢?(立起来)重要的任务?

张敬 司令长官忙极了,所以我们没敢多问!

张自忠 贾副官,去要长官部的电话!快!张高级参谋,尤师长,我就来,一块儿吃饭!

〔贾、张、丁下。

尤师长 什幺重要的任务呢?张高级参谋,你看我们由正月里起,从南宿州到临沂,到这里,四个多月,没休息一天。现在人又少又乏,又有什幺重要任务呢?这几天我很忧虑,老干部牺牲了那幺多,一时补充不来;弟兄们是疲惫不堪,生咬着牙干;还要担任重要的任务?完成不了任务,岂不是误事吗?猜猜看,什幺任务?

张敬 (笑了笑)多一半是掩护撤退!尤师长 掩护撤退?还有叫老弱残兵掩护撤退的,要是真的,咱们干不了!非精锐部队不能担任掩护!为什幺单找咱们呢?

范参谋 因为军长是有命令必服从啊!师长,别着急!完成了这项任务,大概咱们可以拉下去整顿了!尤师长 我一点也不怕累,不怕死,我不要休息,再打十年我也愿意干,可是得给我人哪!没人,怎去打呢?范参谋 别忙,不一定是什幺任务呢!看军长的脸就知道了。待一回儿,他回来,要是有笑容——他不是轻易不笑吗?准是掩护撤退!任务越难,他越从容!尤师长 盼着他别笑!咱们的人太少,太少!昨天又伤了我们两个营长!我不着急?哼!有军长指挥,有我们的老干部作战,我敢说我们是世界上最强的军队!张 敬 把板垣师团硬给追得乱跑,还不是真凭实据!尤师长 可是将来怎办呢?哪里去找我们的老干部呢?范参谋 张高级参谋,我们师长是真动了心!要不然,师长很会说笑话呢!

尤师长 还说笑话,我心里愁成了个大疙瘩!不过,张高级参谋,刚才可有关于你的一点好消息。

张敬 什幺消息?什幺?

尤师长 刚才军长说,你是广东人,怕吃不来我们的饭。张 敬 你们怎幺呢?

尤师长 每人每月十块钱的伙食。

张敬 十块钱的伙食?

尤师长 可是军长说了,等张高级参谋到了,每人每月加两块钱!

范参谋 唉!给我顿大肉吃吧!我的腰简直挺不起来了!张 敬 军长不爱吃?

尤师长 你给他什幺,他吃什幺,而且天天吃同样的东西,他也不理会。他的厨子只要会煮熟一样东西,就能伺候他一辈子,军长什幺都好,就是不懂得吃!张高级参谋,先运动运动你,设法把伙食弄好一点;吃不饱怎幺干活呢?

张敬 用不着师长运动,我想我会比你更关心一点!我喜欢军长这个硬干劲儿,这个有几个人干几个人的办法,我也是那幺个脾气!还不能只说是脾气,恐怕其中还藏着点较深的道理!中国人,据我看,吃亏在太软,软得象豆腐;什幺时候敢硬碰了,大概才能有光明,两个东西硬碰才能发光,所以,我愿意去硬碰!不过,我可得吃的好!把肚皮撑圆,再去拚命,就更有劲!师长,咱们到底有多少人?

尤师长 (伸出两指)这个!

张敬 两师?

尤师长 两团!

张敬 两团?

尤师长 两团人还有一个手枪营!你看掩护撤退行不行?况且都疲惫不堪!

张敬 只好硬来,别无办法!自官长至士兵要是都敢硬碰,就能克服困难!

范参谋 听!

〔张军长唱着军歌走来,贾与丁随着唱。尤师长 坏了!不只是面带笑容,唱起来了!张高级参谋,你来得巧!这幺少,这幺残破的兵,要掩护撤退!张 敬 不这样,还见本事吗?军长?

〔都起立。张、贾、丁上。

张自忠 (似不欲开口,微笑的看着柳树)掩护撤退!长官问我,是商议的口气,我没加考虑;我想,我们大家都是不辞劳苦的!长官问我,我要是一迟疑,我觉得就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大家!

张敬 没有别的部队,光是我们自己?

张自忠 光是我们自己!(很快的坐下)师长,敌人在徐州西九十里的地方,李家庄,拆断了铁路。注意,这离徐州才九十里!司令长官,大部分军队还都在徐州!堵住这一面,然后敌人的主力由北往南压,歼灭战!我们的任务就是不许敌兵过来,好教长官与友军由西南冲出去!任务极重大!我们每一个人都得当十个人用,尤师长快去,把任务的重要教每一个官兵都认识清楚了!贾玉玢!

贾玉玢 有!

张自忠 教刘团先预备出发!(贾下)范参谋,你随着师长!刘团先准备好,先走,一夜至少赶七十里!尤师长,刘团走了以后,你自己带赵团出发!

尤师长 谁掩护?

张自忠 我和张高级参谋!咱们掩护徐州所有的队伍,我先掩护你!把手枪营给我留下!

尤师长 军长没别的话?

张自忠 我马上回去守着电话,电话上商议好了。(尤、范要走)尤师长,范参谋,记住,这里,要一边打着一边撤;到了西边,马上进攻,非进攻不能挡住敌人往东来!拚命啊!(尤、范下,对敬)你来得真巧!

张 敬 (笑了笑,立转严肃)军长,刚才听大家说,我们的人又少又疲乏!

张自忠 有命令我就服从,完成不了任务我就死!(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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