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生冠带,外扮院子随上)吏隐难张雀网,名高也集蝇膻。太史真同牛马走,只为才多却受鞭,无能反是仙。

〔鹧鸪天〕

暂脱朝冠髩未蓬,苍生尽望黑头公。身随一鹤官如水,赋卖千金道不穷。

仇画卷,怪诗筒,悔将末技擅雕虫。踏穿门限千重铁,空与时流作字佣。

下官董其昌,字思白,别号玄宰,南直华亭人也。弱冠登科,壮龄主政。官闲金马,读穷中秘之书;名贮玉瓶,首备端揆之选。近因主上倾心妇寺,逆耳忠良,下官自知直道难容,退居林下。这不过是暂负苍生之望,稍回丹陛之心。出而图君,少不得就在指日。只是一件,下官生平撇不下一肩愁担,倒不为宦海的风波;忙不了半世苦工,只受着名场的磨劫。悔只悔少年时,既不合游心艺苑,浪播工书善画之声;又不合树帜词坛,致受名重才高之累。终日价挥汗成风,泼墨如雨,给不尽好事之求。只怕这髭须拈尽,心血呕干,难免作修文之选。下官同社里面,有个高士陈眉公,他也为名高致累,与下官同病相怜,被这些征诗征文、索书索画的缠扰不过。前日约他同往西湖,埋名隐迹,暂讨几时安逸了回来。况且湖上有个江怀一,是我辈同盟好友,不怕没有主人。下官今日拜客回来,想眉公必来相订。叫家僮,取便服来换了。一面到门外伺候,陈相公到来,即便通报。

(外)晓得。

(生换披巾、行衣介)

〖前腔〗〔(小生巾服上)〕辞却牺牛文绣,容吾野鹤翩跹。只愧名根除不净,又变山林作市廛,磨人砚欲穿。

——小生陈继儒,与董太史有逃名之约,游装已束,不免促他早行。

(外)陈相公来了,待小人通报。

(入传,生接见介)眉公,西湖之行,定在何日?

(小生)小弟的竹炉茶灶、药裹诗囊,已着奚奴挑送下船了,就约玄翁今日同行。

(生)这等甚好。叫家僮。

(外应介)

(生)这一番出去比往常不同,只将布衾、野服带几件随身,那些冠带轿伞一概不用。就是船舱外面,也不许贴封条,灯笼上面,也不许写“董”字,恐怕人识认出来,又生缠扰。

(外)理会得。

(生)眉公,我和你此去,好象甚的而来?

〖玉芙蓉〗似一对蓬莱避劫仙,见草木皆雷电。还只怕捕风捉影,追下遥天!全靠那淡妆浓抹西施面,掩映我逃越归湖范蠡船。料此处逃名便,肯容人息肩。不似那鄙终南,做仕途捷径惹尘缘!

(丑扮宦仆,持书上)文人一字千金贵,驿使双鱼万里通。门上有人么?内阁张老爷有书在此,求董老爷做寿诗一首、序文一篇,改日差人来叩领。

(外传介)

(生)知道了。

(外出回介)

(丑下)

(副净扮宦仆,持书扇上)为求几笔画,走尽万重山。门上有人么?吏科王老爷有书拜上你们老爷,说有扇一柄,一面求字,一面求画,就烦老爷拨冗一挥,叫我在此等候。

(外传介)

(生)你对他说:目下事冗,概不写字作画。放在这边,改日来取。

(外出回介)

(副净下)

(生叹介)眉公,你说这等缠扰,怎么教人应付得来?

(小生)小弟也苦于此。若只替他做诗做文、写字画画也罢了;有一个人还要打发一封回书,所以更苦。

(生)老兄比小弟不同,小弟有这些年家故旧,走书征索,义不容辞。老兄飘然物外,就是朝廷的征聘,尚且被你辞脱了,何况笔墨应酬,有甚么辞不掉去?

(小生)玄翁有所不知,倒是朝廷的征聘可以辞得,这笔墨应酬反辞不得!

〖前腔〗呼来不上船,天子容贫贱。这平交等辈,那怕你野鹤骄猿。说便是这等说,若要讨那四方说好人称愿,那里真有十指如槌笔似椽?逞甚么精神健,去真耕砚田。到头来,笔资只勾药炉煎。

——我想求诗求字的,还容易打发,惟有索画一事最难应酬,须要逐笔图写出来,不是可以倚马而成、援笔而就的,最是一桩苦事,当初极不该学他。

(生)便是这等说。

〖前腔〗终朝绘辋川,手逐霜毫倦。送他人愈疟,己病难痊。博得个残煤断茧人争羡,费多少腕脱神疲我自怜。教人怨,怨当年计偏;惹无端,山灵水怪把人缠!

——我们两个都是有家累的人,此去不久也就要回来。西湖既非久住之乡,避人不是长便之策。仔细想来,只除非各寻一个捉刀人带在身边,万不得已的自己应酬;可以将就打发的,就教他代笔,这才是个长久之计。

(小生)小弟也要如此。只是那里寻得出这个人来?

(生)有个主意在此。如今天下假我们的名字画画的,不知几千百家,以后留心细看,见有画得好的,定要寻访着他,请在家中代笔,岂不是好?

(小生点头介)此计甚妙。

〖前腔〗兰亭到处传,真本谁能辨?但经传佛手,即是真诠。(生)只要画得有几分相似,就不十分到家,我和你指点一指点,改正一改正,就可以充得去了。(小生)正是。只要这真方不误人间病,又何妨假药权充市上仙!只有这个图谋便,可经长耐远;煞强如,避人到处学逃禅。

(外)行李收拾完了,请老爷、相公下船。

名重才高计转疏,应酬无奈作诗逋。

还愁前路多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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