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烟先生传        全椒后学金兆燕譔 

耕烟先生者,浙江仁和人,萍居扬州,谪迁辽东。自称耕烟老人,辽人咸呼为耕烟先生。先生状颀晳,美须髯,肮脏自喜。于书无所不读,尤好兵家言。父苍,明监军道,与海贼战,断肋破脑不仆,以勇闻。先生年十二,咏淮阴钓台,曰:“有能匡社稷,无计退饥寒。”诸老宿皆赏之,监军独不悦,曰:“是诗,谶也!”康熙十三年,三藩逆命,仁皇帝命康亲王率师驻浙。王闻先生名,礼聘之。为王陈天下大势如指掌,且曰:“三孽不足虑,可计日擒。”王喜,延之上座。大兵剿闽贼,伪将马九玉屯兵九龙山,我师不得进。众方议战守未决,先生曰:“守固不可,战亦非计,诚得说九玉而降之,即用以导,上策也。”王即命先生往,果如所言。时伪总兵刘进忠兵最盛,王假先生监军道职招抚之。先生单骑入贼营,夹道列戟如荠。进忠方持剑啖人头饮酒,呼先生入。比至,足未定,即厉声曰:“汝畏否?”先生曰:“我来救汝,汝当德我,我何畏哉!”进忠遽无以应曰:“壮士能饮乎?”命左右持巨瓢至,先生仰首,尽掷其瓢于地曰:“贼众旦夕且尽歼,乃强我饮鬼酒。”进忠惶迫出位谢,先生曰:“挥众退,吾与尔言。”进忠屏左右,延入室,自酌献先生,与语,未淹刻,大呼曰:“言尽此。”进忠俛首挥涕曰:“诺诺。”即探怀中札,授之曰:“勉之,勿忘今日。”进忠遂降。韩大任以兵数万来归,王疑其诈,使先生觇之。先生谓大任曰:“尔祸至矣!”大任愕然,先生曰:“君既投诚而拥众自卫,能使人无疑乎?十步之间,一夫可缚,虽众何益?只自取死耳。”大任曰:“然则奈何?”先生曰:“释尔甲,却尔众,只身归命,王必怜汝,是转祸为福也。”大任曰:“吾固欲持两端,因便取事,今知之不可为矣。”遂并马诣军门。其余寇江机、杨一豹、葛如箑,皆以次传檄定。大军之讨郑国信也,造战舰,需十三丈桅,不可得。闽督遣先生入山求木,过期,牙门将持军帖至曰:“取首缴。”众皆大惊,不知所为。先生乃谓使者曰:“我首可为木耶,军令不得不然耳。”于是,日夜制机器运木下,见督曰:“木至矣,恐废事,故戴首见将军。“督笑曰:”军令不得不然耳。“初督与先生有郄,欲以是中先生。及闻木至,乃大喜,称其才,厚劳馈之。十五年,以父丧归。未免,王趣令赴军。时台湾尚未平,制冲天炮以献,会班师,遂随王入京师见上。试春日早朝诗,授翰林院侍讲,偕高士奇直南书房,旋移直养心殿。红毛国献蟠肠鸟鎗,上谓其使曰:“是中国所有也。”命先生仿造之。以十鎗赉其使归。上谓先生曰:“法琅器,中国所无,汝能思得其理乎?”奉诏五日成以进。西洋南怀仁谓冲天炮出其国造之,一年不成。上命先生造,八日成。上大悦,率羣臣亲试之,即封炮为威远将军,镌治法官名,以示不朽。冲天炮,子在母腹,母送子去,从天而下,片片碎裂,锐不可当。后征噶尔靼,以三炮坠其营,遂大捷。在南书房时,与西洋徐日升纂律吕,议不合,及炮成,怀仁惭且愤,交谋倾之。侍卫赵某有宠,悍恣,廷呼先生名,先生叱之。某愬于内,上曰:“尔当师之。”某受诏来谒师,北面顿首,面项尽赤,不言而退。张献忠养子之子陈宏勋,投诚为部郎,性狡鸷。一日,召先生饮,出家僮百余,持白棓舞庭下。舞止,雁行立,多翼客前。宏勋持大椀酒,跪曰:“吾将有所丐,许我釂此,不许死棓下。”先生曰:“尔何事?”宏勋曰:“我欲金三千。”先生笑叱之曰:“贼是区区者,安用此狞狰。”为举椀一饮尽,宏勋曰:“券之。”先生笑曰:“贼。”贼遂书券去,宏勋来取金,得金而不归券。索无已,先生之子京恚曰:“是溪壑安可填?”拔剑击之,误中几。宏勋怒,挥健仆数十人入室恣掠。先生讼宏勋以劫,而宏勋诬先生以逋。当是时,噶尔靼方捷,将议封。赵某与西洋人乘间力构之,上不忍寘于法,诏徙关东,籍沈阳。先生至沈阳,鬻书画卖文自给。常冬夜拥败絮卧冷炕,凌晨,踏坚冰入山,拾榛子以疗饥。年七十八卒。先生性孝友,好施予。年四岁,抚其父所断肋曰:“恨儿不生是时以杀贼。”母周淑人严卞,尝掌批先生,先生捧母手,急索杖。后遂私寘杖徧诸处。母怒,即自奉杖受挞,终身不衰。奔父丧,泪洒地尽血,左目遂盲。少与弟行,逢猘犬,以身卫弟,伤左股,归而不言。父命持金有所鬻,道逢卖女者持其女哭,即以金与之。婚夕,大寒雨雪,谓新妇曰:“吾将以若奁拯冻人。”妇曰:“诺。”遂括钗珥诸器服,一夕徧施尽。新妇曳布裳椎髻庙见,富商闻之,争相効,活数千人。幼劬书得瘵,有善疗者曰:“用艾四十九,壮可愈也。”然奇痛,须缚之。先生曰:“丈夫死不受缚。”痛可伤灸背,七处五脏沸声如瓶。笙烟袅袅自口鼻出。终灸,屹立不为动,病遂痊。先生抱经世大略,凡象纬、勾股、战阵、河渠之学,靡不究悉。总河俞成龙得其治河十策,至今多用之。诗雄劲,画尽诸家所长,书兼董米。子四,长京。次亮,武举。次亨,进士,历官齐河知县。敦行能诗,工草书,与李锴陈景元齐名,号辽东三老。次高,郡诸生,早卒。高子秉瑛,进士,历官内外,皆有声。初监军有难,周淑人奉其姑,避于梓潼庙,梦神以儿授之,姑妇同所梦。遂生先生,故名先生曰梓,字文开云。金兆燕曰:“三藩之变,东南汹汹。仁皇帝赫然一怒,羣寇皆歼,仁义之师,岂有敌哉!”兆燕贱,不获窥宬籍,悉本朝掌故。尝往来浙东西,欲攟拾旧闻。而当年民献尠有存矣!兹以所闻于先生之子亨者缉为传,俟作史者采焉。亨,纯悫人也,述其先,必无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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