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

太原白居易诗二三十首

新乐府并序

自注。元和四年为左拾遗时作。

序曰。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於意不系於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律。可以播於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七德舞美拨乱陈王业也

武德中。天子始作秦王破阵乐。以歌太宗之功业。贞观初。太宗重制破阵乐舞图。诏魏徵。虞世南等为之歌词。名七德舞。自龙朔已后。诏郊庙享宴皆先奏之。七德舞。七德歌。传自武德至元和。元和小臣白居易。观舞听歌知乐意。乐终稽首陈其事。太宗十八举义兵。白旄黄钺定两京。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亡卒遗骸散帛收。饥人卖子分金赎。魏徵梦见子夜泣。张谨哀闻辰日哭。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剪须烧药赐功臣。李责力呜咽思杀身。含血吮疮抚战士。思摩奋呼乞效死。则知不独善战善乘时。以心感人人心归。尔来一百九十载。天下至今歌舞之。歌。七德。舞。七德。圣人有作垂无极。岂徒耀神武。岂徒夸圣文。太宗意在陈王业。王业艰难示子孙。

原选者评。五十首。以此体裁极合。大雅。原周受命之由。而必本之文王。以明王业之所由。盛唐之受命始于高祖。而开王业者则太宗之功。大意归重。在得人心。人心之归。王业之本也。忘卒遗骸散帛收。十句皆得人心之实事。铺陈详赡。词旨庄雅。琅琅可诵。

。鸡肋集。曰。予幼时读。太平广记。见唐太宗遣萧翼购。兰亭叙。事。盖谲以出之。辄叹息曰。兰亭叙。若是贵邪。至使万乘之主捐信于匹夫。传称子贡诈而存。鲁弦高诞而存。郑遗一言之细。建二国之业。犹不可以为常。以太宗之贤。巍巍乎近古所无。奈何溺小耆好而轻丧其所常之宝。异于得原失信。不围而去矣。晚多闲居。颇屏世好。独于古人笔墨之遗。爱而不能置。因诵白居易。七德歌。曰。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叹曰。太宗以一旅取天下。惟信耳。夫不吝三千女而放出宫。自信也。不约四百囚而来归狱。人信也。晋舍原何足道哉。宋。名臣言行录。曰。太宗语侍臣曰。朕何如唐太宗。左右互辞以赞。独李肪无他言。微诵。七德舞。词曰。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上闻之。遽兴曰。朕不及。朕不及。卿言警朕矣。

海漫漫戒求仙也

海漫漫。直下无底旁无边。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山上多生不死药。服之羽化为天仙。秦皇汉武信此语。方士年年采药去。蓬莱今古但闻名。烟水茫茫无觅处。海漫漫。

风浩浩。眼穿不见蓬莱岛。不是蓬莱不敢归。童男卯女舟中老。徐福文成多诳诞。上元太乙虚祈祷。君看骊山顶上茂陵头。毕竟悲风吹蔓草。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乐。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

原选者评。神仙之说。世主多为所惑。而方士因得乘其蔽而中之。史策所垂。足为炯戒。宪宗不悟。服柳泌金丹致殒。此诗作于元和初。想尔时已有先见耶。唐室崇奉老子。一结借矛攻盾。极其警快。

立部伎刺雅乐之替也

太常选坐部伎。无性识者。退入立部伎。又选立部伎绝无性识者。退入雅乐部。则雅乐之声可知矣。

立部伎。鼓笛喧。双舞剑。跳七丸。袅巨索。掉长竿。太常部伎有等级。堂上者坐堂下立。堂上坐部笙歌清。堂下立部鼓笛鸣。笙歌一声众侧耳。鼓笛万曲无人听。立部贱。坐部贵。坐部退为立部伎。击鼓吹笛和杂戏。立部又退何所任。始就乐悬操雅音。雅音替坏一至此。长令尔辈调宫徵。圆丘后土郊祀时。言将此乐感神祗。欲望凤来百兽舞。何异北辕将适楚。工师愚贱安足云。太常三卿尔何人。

上阳白发人愍怨旷也

天宝五载已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耿耿残灯背壁影。潇潇暗雨打窗声。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宫人。白发歌。

新丰折臂翁戒边功也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折。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惯听黎园歌管声。不识旗枪与弓箭。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槌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老人言。君听取。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原选者评。大意亦本之杜甫。兵车行。前后出塞。等篇。借老翁口中说出。便不伤于直遂。促促刺刺。如闻其声。而穷兵黩武之祸。不待言矣。末又以宋王景。杨国忠比勘。开元天宝治乱之机。具分于此。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可谓诗史。

司天台引古以儆今也

司天台。仰观俯察天人际。羲和死来职事废。官不求贤空取艺。昔闻西汉元成间。下陵上替谪见天。北辰微暗少光色。四星煌煌如火赤。耀芒动角射三台。上台半灭中台折。是时非无太史官。眼见心知不敢言。明朝趋入明光殿。唯奏庆云寿星见。天文时变两如斯。九重天子不得知。不得知。安用台高百尺为。

捕蝗刺长吏也

捕蝗捕蝗谁家子。天热日长饥欲死。兴元兵后伤阴阳。和气蛊蠹化为蝗。始自两河及三辅。荐食如蚕飞似雨。雨飞蚕食千里间。不见青苗空赤土。河南长吏言忧农。课人昼夜捕蝗虫。是时粟斗钱三百。蝗虫之价与粟同。捕蝗捕蝗竟何利。徒使饥人重劳费。一蝗虽死百蝗来。岂将人力胜天灾。我闻古之良吏有善政。以政驱蝗蝗出境。又闻贞观之初道欲昌。文皇仰天吞一蝗。一人有庆兆民赖。是岁虽蝗不为害。

原选者评。姚崇之法。至今重之。固将以人力救天灾也。诗意不主捕蝗。正以有向上一层在。

昆明春思王泽之广被也

自注。贞元始涨泛

昆明春。昆明春。春池岸古春流新。影浸南山青滉漾。波沉西日红奫沦。往年因旱池枯竭。龟尾曳涂鱼喣沫。诏开八水注恩波。千介万鳞同日活。今来净渌水照天。游鱼鱼发鱼发莲田田。洲香杜若抽心短。沙暖鸳鸯铺翅眠。动植飞沉皆性遂。皇泽如春无不被。渔者仍丰网罟资。贫人久获菰蒲利。诏以昆明近帝城。官家不得收其征。菰蒲无租鱼无税。近水之人感君惠。感君惠。独何人。吾闻率土皆王民。远民何疏近何亲。愿推此惠及天下。无远无近同忻忻。吴兴山中罢榷茗。鄱阳坑里休封银。天涯地角无禁利。熙熙同似昆明春。

城盐州美圣谟而诮边将也

自注。贞元壬申岁特诏城之

城盐州。城盐州。城在五原原上头。蕃东节度钵阐布。忽见新城当要路。金鸟飞传赞普闻。建牙传箭集群臣。君臣赤页面有忧色。皆言勿谓唐无人。自筑监州十馀载。左衽毡裘不犯塞。昼牧牛羊夜捉生。长去新城百里外。诸边急惊劳戍人。唯此一道无烟尘。灵夏潜安谁复辨。秦原暗通何处见。鄜州驿路好马来。长安药肆黄耆贱。城盐州。盐州未城天子忧。德宗按图自定计。非关将略与庙谋。吾闻高宗中宗世。北虏猖狂最难制。韩公创筑受降城。三城鼎峙屯汉兵。东西亘绝数千里。耳冷不闻胡马声。如今边将非无策。心笑韩公筑城壁。相看养寇为身谋。各握强兵固恩泽。愿分今日边将恩。褒赠韩公封子孙。谁能将此盐州曲。翻作歌词闻至尊。原选者评。按。新唐书。吐番传。自虏得盐州。塞防无以障遏。灵武单露。鄜。坊侵迫。寇日以骄。数入为边患。贞元八年。帝诏城之。九年讫功。而虏兵不出。嗣后韦皋等屡破其兵。取新城。拔末恭。颙二城。擒其将乞悉蓖。献京师。迨宪宗初。遣使修好。朝贡岁入。钵阐布者。虏浮屠豫国事者也。金鸟飞传者。虏曰飞鸟。犹传骑也。诗中叙事。源委井然。末又插入张仁愿筑受降城事。为当时边将拥兵玩寇者警也。

道州民美臣遇明主也

道州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馀。市作矮奴年进奉。号为道州任土贡。任土贡。宁若斯。不闻使人生别离。老翁哭孙母哭儿。一自阳城来守郡。不进矮奴频诏问。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吾君感悟玺书下。岁贡矮奴宜悉罢。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父兄子弟始相保。从此得作良人身。道州民。民到於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

原选者评。诏书何可违也。正言之不可。逊辞以谢之。而民被其泽矣。入情入理。解人不当如是耶。宋鲜于亻先不散青苗钱。亦同此意。

蛮子朝刺将骄而相备位也

蛮子朝。泛皮船兮渡绳桥。来自隽州道路遥。入界先经蜀川过。蜀将收功先表贺。臣闻云南六诏蛮。东连牂牁西连蕃。六诏星居初琐碎。合为一诏渐强大。开元皇帝虽圣神。唯蛮倔强不来宾。鲜于仲通六万卒。征蛮一陈全军没。至今西洱河岸边。箭孔刀痕满枯骨。谁知今日慕华风。不劳一人蛮自通。诚由陛下休明德。亦赖微臣诱谕功。德宗省表知如此。笑令中使迎蛮子。蛮子道从者谁何。摩挲俗羽双隈伽。清平官持赤藤杖。大将军系金呿嗟。异牟寻男寻阁劝。特敕召对延英殿。上心贵在怀远蛮。引临玉座近天颜。冕旒不垂亲劳彳来。赐衣赐食移时对。移时对。不可得。大臣相看有羡色。可怜宰相拖紫佩金章。朝日唯闻对一刻。

原选者评。自鲜于仲通。李癕构兵南诏。丧师匮财。西南无宁岁。韦皋经略十余年。仅能服之。而中国之力已殚矣。元微之诗云。自居剧镇无他续。幸得蛮来固恩宠。盖刺皋也。此诗命意略同。诚由陛下休明德。二句。写出藩臣骄蹇之状。宰相备位。尾大不掉。唐室卒以不振矣。

。新唐书。南蛮传。南诏官曰。清平官。所以决国事轻重。犹唐宰相也。大军将十二与清平官等列。曹长以降系金亻去苴。亻去苴。韦带也。按。口去嗟。与。亻去苴。同。大将军。恐是。大军将。之讹。

骠国乐欲王化之先迩后远也

自注。贞元十七年来献之。

骠国乐。骠国乐。出自大海西南角。雍羌之子舍难。来献南音奉正朔。德宗立仗御紫庭。黄主纩不塞为尔听。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一击文身踊。珠缨炫转星宿摇。花鬘斗薮龙蛇动。曲终王子启圣人。臣父愿为唐外臣。左右欢呼何翕习。至尊德广之所及。须臾百辟诣阁门。俯伏拜表贺至尊。伏见骠人献新乐。请书国史传子孙。时有击壤老农父。暗测君心闲独语。闻君政化甚圣明。欲感人心致太平。感人在近不在远。太平由实非由声。观身理国国可济。君如心兮民如体。体生疾苦心憯凄。民得和平君恺悌。贞元之民若未安。骠乐虽闻君不欢。贞元之民苟无病。骠乐不来君亦圣。骠乐骠乐徒喧喧。不如闻此刍荛言。

原选者评。新唐书。南蛮传。骠。古朱波也。在永昌南二十里。贞元中。王雍羌闻南诏归唐。有内附心。遣弟悉利移城主舒难癘献其国乐。至成都。韦皋谱次其声。以其舞容乐器异常。乃图画以献其乐。五译而至。德宗授舒难癘太仆卿。遣还开州刺史。唐次述。骠国献乐颂。以献。按。诗中。舒难癘。作雍羌之子。与。唐书。异。

缚戎人达穷民之情也

缚戎人。缚戎人。耳穿面破驱入秦。天子矜怜不忍杀。诏徙东南吴与越。黄衣小使录姓名。领出长安乘递行。身被金创面多瘠。扶病徒行日一驿。朝餐饥渴费杯盘。夜卧腥臊污床席。忽逢江水忆交河。垂手齐声呜咽歌。其中一虏语诸虏。尔苦非多我苦多。同伴行人因借问。欲说喉中气愤愤。自云乡管本凉原。大历年中没落蕃。一落番中四十载。遣著皮裘系毛带。唯许正朝服汉仪。敛衣整巾潜泪垂。誓心密定归乡计。不使蕃中妻子知。暗思幸有残筋力。更恐年衰归不得。蕃候严兵鸟不飞。脱身冒死奔逃归。昼伏宵行经大漠。云阴月黑风沙恶。惊藏青冢寒草疏。偷渡黄河夜冰薄。忽闻汉军鼙鼓声。路傍走出再拜迎。游骑不听能汉语。将军遂缚作蕃生。配向东南卑湿地。定无存恤空防备。念此吞声仰诉天。若为辛苦度残年。凉原乡井不得见。胡地妻儿虚弃捐。没蕃被囚思汉土。归汉被劫为蕃虏。早知如此悔归来。两地宁如一处苦。缚戎人。戎人之中我苦辛。自古此冤应未有。汉心汉语吐蕃身。原选者评。边将冒功之状。无辜被俘之情。曲曲传出。结语尤令人失笑。元微之诗自注云。近制。西边每擒蕃人。例皆传置南方。不加剿戮。

骊宫高美天子重惜人之财力也

高高骊山上有宫。朱栖紫殿三四重。迟迟兮春日。玉甃煖兮温泉溢。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翠华不来兮岁月久。墙有衣兮瓦有松。吾君在位已五载。何不一幸乎其中。西去都门几多地。吾君不游有深意。一人出兮不容易。六宫从兮百司备。八十一车千万骑。朝有宴饫暮有赐。中人之产数百家。未足充君一日费。吾君修己人不知。不自逸兮不自嬉。吾君爱人人不识。不伤财兮不伤力。骊宫高兮高入云。君之来兮为一身。君之不来兮为万人。

原选者评。格调摹骚词。气特婉约。

百炼镜辨皇王鉴也

百炼镜。镕范非常规。日辰处所灵且祇。江心波上舟中铸。五月五日日午时。琼粉金膏磨莹已。化为一片秋潭水。镜成将献蓬莱宫。扬州长吏手自封。人间臣妾不合照。背有九五飞天龙。人人呼为天子镜。我有一言闻太宗。太宗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心中。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

青石激忠烈也

青石出自蓝田山。兼车运载来长安。工人磨琢欲何用。石不能言我代言。不愿作人家墓前神道碣。坟土未干名已灭。不愿作官家道傍德政碑。不镌实录镌虚辞。愿为段氏颜氏碑。雕镂太尉与太师。刻此两片坚贞质。状彼二人忠烈姿。义心如石屹不转。死节如石确不移。如观奋击朱泚日。似见叱呵希烈时。各於其上题名谥。一置高山一沉水。陵谷虽迁碑独存。骨化为尘名不死。长使不忠不烈臣。观碑改节慕为人。慕为人。劝事君。

原选者评。石不能言我代言。发端奇特。后半表出二人。写得凛凛有生气。不忠不烈者。

读之故应汗下。

西凉伎刺封疆之臣也

西凉伎。假面胡人假狮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应似凉州未陷日。安西都护进来时。须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绝归不得。泣向狮子涕双垂。凉州陷没知不知。狮子回头向西望。哀吼一声观者悲。贞元边将爱此曲。醉坐笑看看不足。娱宾犒士宴监军。狮子胡儿长在目。有一征夫年七十。见弄凉州低面泣。泣罢敛手白将军。主忧臣辱昔所闻。自从天宝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天子每思常痛惜。将军欲说合惭羞。奈何仍看西凉伎。取笑资欢无所愧。纵无智力未能收。忍取西凉弄为戏。

原选者评。前半叙事。却插入。应似凉州未陷日。二句。所谓横空盘硬语也。凉州陷来四十年。四句。与前相映。笔力排。仿佛似杜。结处仍是香山本色。八骏图诫奇物。惩佚游也穆王八骏天马驹。后人爱之写为图。背如龙兮颈如象。骨竦筋高脂肉壮。日行万里速如飞。穆王独乘何所之。四荒八极踏欲遍。三十二蹄无歇时。属车轴折趁不及。黄屋草生弃若遗。瑶池西赴王母宴。七庙经年不亲荐。璧台南与盛姬游。明堂不复朝诸侯。白云。黄竹。歌声动。一人荒乐万人愁。周从后稷至文武。积德累功世勤苦。岂知才及四代孙。心轻王业如灰土。

由来尤物不在大。能荡君心即为害。文帝却之不肯乘。千里马去汉道兴。穆王得之不为戒。八骏驹来周室坏。至今此物尚称珍。不知房星之精下为怪。八骏图。君莫爱。

涧底松念寒隽也

有松百尺大十围。坐在涧底寒且卑。涧深山险人路绝。老死不逢工度之。天子明堂欠梁木。此求彼有两不知。谁谕苍苍造物意。但与之材不与地。金张世禄原宪贫。牛衣寒贱貂蝉贵。貂蝉与牛衣。高下虽有殊。高者未必贤。下者未必愚。君不见沉沉海底生珊瑚。历历天上种白榆。

原选者评。松是喻意。金。张。原宪是正意。一结仍用喻意。比拟恰合。

。原宪贫。或作。黄宪贤。者。误。黄宪为牛医儿。与牛衣无涉。

牡丹芳美天子忧农也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照地初开锦绣。当风不结兰麝囊。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秾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遂使王公与卿相。游花冠盖日相望。庳车软举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三代以还文胜质。人心重华不重实。重华直至牡丹芳。其来有渐非今日。元和天子忧农桑。恤下动天天降祥。去岁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无人至。今年瑞麦分两岐。君心独喜无人知。无人知。可叹息。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去牡丹妖艳色。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

原选者评。极写牡丹之秾丽。忽接。三代以还文胜质。四句迂腐语。耸然夺目。下乃接。元和天子忧农桑。一段正意。便觉峭折有波澜。若低手为之。则一直说下耳。

。客斋随笔。曰。欧阳公。牡丹释名。云。牡丹初不载文字。唐人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善咏花。当时有一花之异者。彼必形于篇什。而寂无传焉。唯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诗。但云。一丛千朵。而已。亦不云其美且异也。予按白公集有。白牡丹。一篇。十四韵。又。秦中吟。内。买花。一章云。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而讽谕乐府有。牡丹芳。一篇绝道花之妖艳。至有。一城之人皆若狂。之语。又。寄微之百韵。诗云。崇敬牡丹期。注。崇敬寺牡丹花。多与微之有期。又。惜牡丹。诗。元微之有。入永寿寺看牡丹诗八韵。和乐天秋题牡丹丛三韵。酬胡三咏牡丹一绝。又有五言二绝句。许浑亦有诗云。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徐凝云。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然则元。白未尝无诗。唐人未尝不重此花也。

红线毯忧蚕桑之费也

红线毯。择茧缲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染为红线红于蓝。织作披香殿上毯。披香殿广十余丈。红线织成可殿铺。彩丝茸茸香拂拂。纟泉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蹋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此毯温且柔。年年十月来宣州。宣州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百夫同担进宫中。纟泉厚丝多卷不得。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原选者评。通首直叙到底。出以径遂。所谓长于激也。

杜陵叟伤农夫之困也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馀。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徵求考课。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恻隐知人弊。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尺牒榜乡村。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原选者评。从古及今。善政之不能及民者多矣。一结慨然思深。可为太息。

卖炭翁苦宫市也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重千馀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原选者评。直书其事而其意自见。更不用著一断语。

阴山道疾贪虏也

阴山道。阴山道。纥逻敦肥水泉好。每至戎人送马时。道傍千里无纤草。草尽泉枯马病羸。飞龙但印骨与皮。五十匹缣易一匹。缣去马来无了日。养无所用去非宜。每岁死伤十六七。缣丝不足女工苦。疏织短截充匹数。藕丝蛛网三丈余。回鹘诉称无用处。咸安公主号可敦。远为可汗频奏论。元和二年下新敕。内出金帛酬马直。仍诏江淮马价缣。从此不令疏短织。合罗将军呼万岁。捧授金银与缣彩。谁知黠虏启贪心。明年马多来一倍。缣渐好。马渐多。阴山虏。奈尔何。

原选者评。旧唐书。回纥传。回纥恃功。自乾元之后。屡遣使以马和市缯帛。仍岁来市。以马一匹易绢四十匹。动至数万马。蕃得帛无厌。我得马无用。朝庭甚苦之。大历八年十。一月。回纥使使领马万匹来市。代宗以马价出于租赋。不欲重困民。命有司量入。许市六千匹。按。元微之诗自注。李传云。元和二年有诏。悉以金银酬回鹘马价。新。旧唐书俱不载此诏。是诗叙事极详。可以补史传之所不及。又按。诗中五十匹缣易一匹。新。旧唐书俱作四十匹。亦与此异。未知孰是。

盐商妇恶幸人也

盐商妇。多金帛。不事田农与蚕绩。南北东西不失家。风水为乡船作宅。本是扬州小家女。嫁得西江大商客。绿鬟富去金钗多。皓腕肥来银钏窄。前呼苍头后叱婢。问尔因何得如此。婿作盐商十五年。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知。何况江头鱼米贱。红鲙黄橙香稻饭。饱食浓妆倚柁楼。两朵红腮花欲绽。盐商妇。有幸嫁盐商。终朝美饭食。终岁好衣裳。好衣美食来何处。亦须惭愧桑弘羊。桑弘羊。死已久。不独汉世今亦有。

杏为梁刺居处僭也

杏为梁。桂为柱。何人堂室李开府。碧砌红轩色未干。去年身没今移主。高其墙。大其门。谁家第宅卢将军。素泥朱板光未灭。今岁官收别赐人。开府之堂将军宅。造未成时头已白。逆旅重居逆旅中。心是主人身是客。更有愚夫念身后。心虽甚长计非久。穷奢极丽越规模。付子传孙令保守。莫教门外过客闻。抚掌回头笑杀君。君不见。马家宅。尚犹存。宅门题作奉诚园。君不见。魏家宅。属他人。诏赎赐还五代孙。俭存奢失今在目。安用高墙围大屋。

原选者评。此诗与前。伤宅。一首大意相似。后又引出魏征宅一层。劝戒俱备。新唐书。李师道。上私钱六百万。为魏征孙赎故第。居易言征任宰相。太宗用殿材成其正寝。后嗣不能守。陛下犹宜以贤者子孙赎而赐之。师道人臣。不宜掠美。帝从之。文集中有。论魏征旧宅状。

紫毫笔诫失职也

紫毫笔。尖如锥兮利如刀。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城工人采为笔。千万毛中拣一毫。毫虽轻。功甚重。管勒工名充岁贡。君兮臣兮勿轻用。勿轻用。将何如。愿赐东西府御史。愿颁左右台起居。搦管趋入黄金阙。抽毫立在白玉除。臣有奸邪正衙奏。君有动言直笔书。起居郎。侍御史。尔知紫毫不易致。每岁宣城进笔时。紫毫之价如金贵。慎勿空将弹失仪。慎勿空将录制词。

隋堤柳悯亡国也

隋堤柳。岁久年深尽衰朽。风飘飘兮雨萧萧。三株两株汴河口。老枝病叶愁杀人。曾经大业年中春。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西至黄河东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大业末年春暮月。柳色如烟絮如雪。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柳系龙舟。紫髯郎将护锦缆。青蛾御史直迷楼。海内财力此时竭。舟中歌笑何日休。上荒下困势不久。宗社之危如缀旒。炀天子。自言福祚长无穷。岂知皇子封酅公。龙舟未过彭城。义旗已入长安宫。萧墙祸生人事变。晏驾不得归秦中。土坟数尺何处葬。吴公台下多悲风。二百年来汴河路。沙草和烟朝复暮。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亡国树。

原选者评。一起似谚似谣。最有古意。详叙兴亡之事。仍以柳结。俯仰情深。

秦吉了哀冤民也

秦吉了。出南中。彩毛青黑花颈红。耳聪心慧舌端巧。鸟语人言无不通。昨日长爪鸢。今朝大觜乌。鸢捎乳燕一窠覆。乌啄母鸡双眼枯。鸡号堕地燕惊去。然后拾卵攫其刍鸟。岂无雕与鹗。嗉中肉饱不肯抟。亦有鸾鹤群。闲立高飏如不闻。秦吉了。人云尔是能言鸟。岂不闻鸡燕之冤苦。吾闻凤凰百鸟主。尔竟不为凤凰之前致一言。安用噪噪闲言语。

采诗官监前王乱亡之由也

采诗官。采诗听歌导人言。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若求兴论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不是章句无规刺。渐恐朝廷绝讽议。诤臣杜口为冗员。谏鼓高悬作虚器。一人负常端默。百辟入门两自媚。夕郎所贺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君之堂兮千里远。君之门兮九重。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君不见厉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无利。君兮君兮愿听此。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

原选者评。末章总结。言者无罪闻者诫。一语。申明作诗之旨。隐然自附于三百篇之义也。诸篇全仿杜甫。新安。石壕。垂老。无家。等作。讽刺时事婉而多风。其不及杜甫。只笔力之纵横。格调之变化耳。

郭茂倩曰。新乐府者。皆唐世之新歌也。以其辞实乐府。而未尽被于声。故曰新乐府。大抵皆以讽谕为体。欲以播于乐章歌曲焉。

汪立名曰。按。元微之集有和李校书新题乐府。上阳白发人。华原磬。等十二首。序云。予友李公垂。贶予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予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云云。语未尝及白。而此序中又不言和李作。当是因李作而推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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