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简介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县)人。贞元九年( 793)进士,曾为监察御史。

唐顺宗时为礼部员外郎,参加了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改革集团。这个政治改革集团,反对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推行免除部分苛捐杂税等具有进步意义的政策。

因为改革触犯了宦官权豪的利益,遭到了他们的极力反对。宪宗李纯继位后,改变遂告失败,王叔文被杀,柳宗元等人被贬到边远的地区。柳宗元先被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县)司马,十年后,改为柳州(今属广西)刺史,最后病死在柳州,年仅四十六岁。人称柳河东,有《柳河东集》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

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诗鉴赏

这是柳宗元贬永州司马时写的一首吟咏江野雪景的五言绝句,是古今传诵的名作。

头二句写雪封山野的情景。千山万壑,树木茂密,可是山中却不见一只飞鸟;原野辽阔,路径万条多,却不见一个行人的足印。极目四望,唯见四野白茫茫,一片银色世界,这两句没有明点“雪”字,但“鸟飞绝”、“人踪灭”的幽寂境界,却生动地表现出了漫山遍野的雪封景象,使人感到寒意凛冽。

后两句别开生面,勾画了一个渔翁独钓寒江的奇异景象。风雪满江,在那严寒的江上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一叶渔舟,渔舟上坐着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渔翁,正迎风抗雪,在寒江上垂钓。最后一句点出“雪”字,包笼全篇。

四句诗,有山有水,有孤舟,有渔翁垂钓,人物与景色浑然一体,诗情画意极佳,是一幅绝妙的寒江独钓图。称得上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难怪后世画家,多喜用该诗的意境入画。

这首诗看似乎写景,其实是借江野雪景的描写来塑造诗人自己的形象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一形,实际上是诗人的自画像,它寄寓着诗人在永贞革新失败后的坚贞不屈的精神。永贞革新失败后,诗人遭到残酷的打击迫害,远谪永州,与同党天各一方,处境孤独,但他并不自弃,始终坚贞不屈。他在《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中就曾表明:“虽万受摈弃”,也“不更乎其内”。在永州十年后,他改任柳州刺史,地虽更为僻远,但有了实权,他就又以积极的革新政治的姿态,兴利除弊,为柳州人民做了不少好事。这都清楚地说明他在政治革新失败后的坚贞不屈的精神。所以说诗中所刻画的老渔翁形象,正是诗人同恶劣环境对抗的内心世界的形象表现。但是诗中以辽阔空旷的背景映衬寒江独钓的孤舟,也透露出诗人寂寞孤独的情怀。

这首诗语言简约,意境高洁。“绝”、“灭”、“雪”都是以入声字作韵脚。入声字短促,很适合表达愤慨不平的心声和幽寂凄冷的情调。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柳宗元

城上高楼接大荒,

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

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

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

犹自音书滞一乡。

柳宗元诗鉴赏

永贞革新失败后,革新派人物纷纷遭到打击迫害,柳宗元被贬为邵州(今湖南省邵阳市)刺史,上任途中,再贬为永州司马。同时被贬为各远州司马的还有刘禹锡、韦执谊、韩泰、韩晔、陈谏、凌准、程异等七人,时称为“八司马”。元和十年春,朝廷执政大臣中有人赏识他们的才能,想起用他们,除韦执谊、凌准已死,程异已先起用外,柳宗元等五人一起被召还京。谁知宪宗怨恨未消,又由于宰相武元衡极力反对,不出一月,宪宗又把他们贬逐出京。柳宗元被贬为柳州刺史,韩泰被贬为漳州(今福建省龙溪县一带)刺史,韩晔被贬为汀州(今福建省长汀县一带)

刺史,陈谏被贬为封州(今广东省封川县一带)刺史,刘禹锡被贬为连州(今广东省连县)刺史。官职虽然比司马高了,可是地区却更为僻远,这实际上是政治迫害的继续。在暮春三月的落花时节,柳宗元与他的同道刘禹锡又带着失望的心情一同离京赴任。这真是“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他们一路上相互赠答了不少诗篇,在共同政治思想和生活遭遇的基础上,彼此的友谊更加深厚了。他们一直同行到衡阳(今湖南省衡阳市)才依依不舍地分手惜别。

柳宗元到了柳州任所之后,心情郁闷,在夏季六月的一天,他登上柳州城楼,触景生情,想到朝廷的昏暗,战友的疏离,不觉愁情满怀,于是写下了这首七言律诗,寄给刘禹锡等四位同道。

诗的开头两句,写登城楼触景伤怀,是总写。

“城上高楼接大荒”,写城楼的形势,是写实。

柳州城外边远,城楼很高,四野杂树参天,野草丛生,人烟稀少,登城楼遥望,看到的是一片辽阔的大荒野。这句起势高远,意境阔大,情景俱包,悲凉之气,笼罩全诗,很自然地开启了下句“海天愁思正茫茫”。

诗人面对着辽阔的大荒野,不禁悲从中来,愁思万端。他想到自己怀着济世之志,参与政治革新,本是为了替朝廷除弊兴利,做一些对百姓有益之事,却不料“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冉溪》)远谪永州,十年被弃,壮志未酬。好不容易得到召还,满怀希望地回到长安,以为政治理想又可实现了。谁知立足未定,又被贬逐到更僻远的柳州,离乡去京更远,使他感到孤独,对战友的思念更深。

他极目南望,一片荒野无涯之色,使他不禁“愁思茫茫”,如海如天了。“茫茫”,既是写“海天”的无边无际,同时,也是写“愁思”的无穷无尽。

中间四句,紧承上句,就登楼所见景象,由近及远托景抒怀。

前两句是近景,写夏天的风雨景象。

“惊风乱飐芙蓉水”,写狂风吹打荷花,乃水中景象。夏季水池里长满了娇艳美丽的荷花,可是狂风突起,肆意吹打,娇美的荷花被吹打得在水上东倒西歪,飘摇动荡。句中的“惊”字,说明狂风突起。

“乱”字承“惊”而来,“乱飐”,形象地写出了狂风肆意吹打荷花的情景。“密雨斜侵薜荔墙”,写暴雨打薜荔,乃陆上景象。城墙上长满了芳香的薜荔,景色美丽,不料突遭密集的雨点猛烈斜打,备受摧残。“斜”字承上句“风”字而来,因为风狂,所以雨斜。“斜侵”,写出了暴雨猛烈地冲打薜荔的情景。以上两句,表面上是写夏季的急风暴雨景象,但言在此而意在彼,实际上是暗喻朝廷保守势力对革新派的打击和迫害。以自然景象暗喻人事,这种艺术表现手法,在古典诗文中也是经常运用的。这种曲折的艺术表现手法,有含蓄蕴藉之妙。

后两名是远景,写山水景象。

“岭树重遮千里目”,写山。诗人登上城楼,是为了遥望远方的战友。他站在城楼上向南眺望,那山上的树木重重,遮断了他的视线,使他望不到远隔千里的战友,他不楚黯然神伤;他把视线收回,俯视着城外的柳江,柳江逶迤东去,使他不禁又产生了“江流曲似九回肠”的悲哀。这是写江流。用回环曲折的江流比喻诗人自己的愁肠百折,异常贴切。这句本于司马迁《报任安书》“肠一日而九回”句意,诗人只是稍加点化,便情韵别致。这一句既照应了开头“海天愁思正茫茫”一句,又很自然地引发下文的慨叹。

诗的最后两句,感叹共同的不幸遭遇,直抒情怀,点明寄书寓意。

诗人与刘禹锡等四位战友,一同遭受贬逐,又“共来百越文身地”,天各一方。既是这样,彼此就应音书频寄,常来常往,音讯不断才是。可是,“犹自音书滞一乡”,音信阻隔,竟不能相互慰藉。这茫茫愁思,真不知如何排遣了。“犹自”二字,表现了诗人对战友们的殷切怀念之情。

这首诗托景抒怀,通过登柳州城楼所见景物的描写,曲折地谴责了当时朝廷保守势力对革新人士的打击和迫害,委婉地表达了诗人由此而生的悲愤心情和对同贬战友们的深切怀念。

全诗构思精密,抒情委婉深沉,把一腔难于言说的思想感婉转托出,含蓄蕴藉。情调虽较低沉,却富感染力量,是一首情景交融的佳作。

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柳宗元

海畔尖山似剑铓,

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得身千亿,

散上峰头望故乡。

柳宗元诗鉴赏

柳宗元从永州司马改任柳州刺史后,一直怀友望乡,愁思郁结。为了排遗愁思,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他与朋友浩初和尚一同登山望景,见四野群峰皆如剑锋,更触动愁怀,真是“登高欲自舒,弥使远念来”(《湘口馆》)。于是写下了这首七言绝句,寄给京城长安亲友,以表达对他们强烈的怀念之情。

首句写登山所见的景象。“海畔尖山似剑铓”,这是描写柳州四野群峰的峻峭。“似剑铓”,真是形象可怖,令人惊心动魄。但这并非夸张之词,而是写实,是贴切的描写。柳州一带,千山林立,多拔地峭竖,有如桂林。苏轼说:“仆自东武适文登,并行数日,道旁诸峰,真如剑铓。诵子厚(柳宗元的字)诗,知海山多奇峰也。”苕溪渔隐胡仔也说:“余两次侍亲赴官桂林,目睹峰峦奇怪..‘海畔尖山似剑铓’之句,真能纪其实也。”

第二句紧承上句,触景伤怀:“秋来处处割愁肠”。秋天是万物由盛而衰的季节,天气萧瑟,树木凋零,容易惹动愁思,所以古人多有悲秋之词,诗人此时此刻,更是如此。“割愁肠”一语,是由“似剑铓”的比喻所产生联想。似剑铓的尖山,在萧瑟的秋季里,对“一身去国三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别舍弟宗一》)的逐客来说,确是觉得有如锋利的宝剑在割自己的愁肠似的。诗人的愤郁绞痛由此可见一斑。

三、四两句由峭拔似剑铓的群峰进一步产生出一个奇特的幻想:诗人希望能有一个变身法,将一身变化作千万个身,以便“散向峰头望故乡”。这虽是一种幻想,却把诗人希望重回京城和怀念亲友的心情表现得十分真切强烈,形象生动。

这首诗前两句比喻新颖贴切,后两句设想更是奇特,但都是从实感中产生,并非凭空诞想,所以读来既新鲜又真实感人。

此诗与《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一样,都是寄怀之作,通过登临所见,触景伤情,抒发怀念友人和故乡之情,只是在表现形式和手法上有所不同。《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是七律,诗中托景抒怀,曲折传情,意在言外。这首诗是七绝,诗中熔情入景,用浅显的语言来描写内心中隐情,表现得鲜明突出。二诗异曲同工,各臻其妙。

别舍弟宗一

柳宗元

零落残红倍黯然,

双垂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

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

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

长在荆门郢树烟。

柳宗元诗鉴赏

元和十一年( 816 )暮春,柳宗元的从弟柳宗一,自柳州赴江陵,柳宗元怀着沉厚的感情写了这道诗。

头二句写送别时的情景。

暮春时节,落花飘零,诗人送别从弟宗一来到柳江边。两情依依,相望垂泪不语。诗人凝望着一去不返的江水,不由悲从中来:长期的贬谪生活,心灵已千疮百孔,患难弟兄好不容易相聚,现在又要远别,使他更加黯然神伤。南朝江淹《别赋》中说的“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但此时作者的感伤实比江赋这二句还要更进一层。这两句是总写,“倍黯然”三字,既含万千辛酸于一身,又很自然地开启下文。

三、四两句紧接着伤叹自己的贬谪身世:“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作者自永贞革新失败,不断遭受打击、迫害,先被贬为永州司马,十年后,又被贬为柳州刺史,柳州离京城长安约六千里,前后被贬僻荒正好十二个年头。这两句排比、铺陈,对仗工整:“一身”,形象地说明身世的孤零,“万死”,沉痛地诉说了遭遇的历尽艰危。“去国六千里”,展示了离开京城的遥远路程;“ 投荒十二年”,表明了被贬僻荒的漫长岁月。每一个字都渗透着作者的悲愤不平之情。

五、六两句分写别后各自在柳州和途中将会见到的景色。

“桂岭瘴来云似墨”,写诗人所居留的柳州,遍地崇山峻岭,林木浓密,气候湿热,经常有瘴雾浓云迷漫,黑压压地如同泼墨,气氛郁闷难爱。

“洞庭春尽水如天”,写宗一此去江陵,路经洞庭湖,在这暮春时节,更是碧波万顷,一望无际,水天相连一色,景象空阔迷茫。

这两句对偶,一写山,一写水,诗中有画,景中寓情,用浓墨重彩渲染出了在去留离别间黯然神伤的两种不同境界,烘托出了无尽的离情别恨。

结尾两句,写今后的相思之情。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相思梦”,彼此梦中思念。“荆门郢树”,指柳宗一今后所居之地。这两句是说,别后两地相处,料想彼此相思成梦。我今后相念你,我的梦魂会经常到江陵一带与你相见,那荆门的山,郢都的树,正是我的梦魂凝望处。

这首诗和《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一样,尽情地发挥了赠别题材的特点,把自己被逐后的生活感受,融合在对亲人的惜别或挚友的怀念之情中,诗中渗透着对自己不幸遭遇的悲愤,全诗用语精切,富于感情色彩。三、四句写得尤为沉痛。

南涧中题

柳宗元

秋气集南涧,

独游亭午时。

迴风一萧瑟,

林影久参差。

始至若有得,

稍深遂忘疲。

羁禽响幽谷,

寒藻舞沦漪。

去国魂已游,

怀人泪空垂。

孤生易为感,

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

徘徊只自知。

谁为后来者,

当与此心期!

柳宗元诗鉴赏

唐宪宗元和七年( 812 )秋天,柳宗元游览永州南郊的袁家渴、石渠、石涧和西北部的小石城山,写了著名的《永州八记》中的后四记—— 《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和《小石城山记》。

这首五言古诗《南涧中题》,也是他在同年秋天游览了石涧后所作。南涧即《石涧记》中所指的“石涧”。石涧地处永州之南,又称南涧。

这首诗,以记游的形式,描绘诗人被贬放逐后寂寞忧伤、苦闷孤独的自我形象。

全诗可分两大部分。头八句,着重描写游南涧时所见景物。时值深秋,诗人独自来到南涧游览。涧中萧条,仿佛秋天的萧杀之气汇聚于此。虽日当正午,而秋风阵阵,林影稀疏,仍给人以萧飒之感。诗人初到时似有所得,忘却了疲劳。但忽闻失侣之禽鸣于幽谷,眼见涧中水藻在波面上荡漾,陡然引起无穷联想。诗的后八句,便着重抒写诗人由联想而产生的感慨。诗人自述迁谪离京以来,神思恍惚,怀人不见而有泪空垂,人孤则容易感伤,政治上一失意,更是动辄得咎。如今处境索寞,竟成何事?于此徘徊,亦只自知。以后谁再迁谪来此,也许会理解我这种心情。

诗人因参加王叔文政治集团而遭受贬谪,使他感到忧伤愤懑,而南涧之游,本是解人郁闷的乐事,然所见景物,却又偏偏勾引起他的苦闷和烦恼。所以苏轼曾有评语说,“柳仪曹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认为“柳子厚南迁后诗,清劲纡徐,大率类此”(《东坡题跋》卷二《书柳子厚南涧诗》)。此评道出了柳宗元贬后所作诗歌在思想内容方面的基本特色。

清人何焯在所著《义门读书记》中,对此诗有过较好的分析。他说:“‘秋气集南涧’,万感俱集,忽不自禁。端有力。‘羁禽响幽谷’一联,似缘上‘风’字,直书即目,其实乃兴中之比也。羁禽哀鸣者,友声不可求,而断迁乔之望也,起下‘怀人’句。寒藻独舞者,潜鱼不能依,而乖得性之乐也,起下‘去国’句。”他这种看法,既注意到了诗人在诗歌中所反映的思想情绪,又注意到了这种思想情绪在诗歌结构安排上的内在联系,是符合作品本身的实际的。“秋气集南涧”一句,虽是写景,点出时令,一个“集”字便用得颇有深意。悲凉萧瑟的“秋气”

怎么能独聚于南涧呢?这自然是诗人主观的感受,在这样的时令和气氛中,诗人“独游”至此,自然会“万感俱集”,不可抑止。他满腔忧郁的情愫便一齐从这里倾泻而出。诗人由“秋气”进而写到秋风萧瑟,林影参差,引出“羁禽响幽谷”一联。诗人描绘山鸟惊飞独往,秋萍飘浮不定,不正使人仿佛看到诗人在溪涧深处踯躅徬徨、凄婉哀伤的身影吗?

这“羁禽”二句,虽然是直书见闻,“其实乃兴中之比”,开下文着重抒写感慨的张本。诗人以“羁禽”在“幽谷”中哀鸣,欲求友声而不可得,比之为对重返朝廷之无望,因而使他要“怀人泪空垂”了。这诗写得平淡简朴,而细细体会,意蕴深长,“ 平淡有思致”。苏轼称赞此诗“妙绝古今”,“熟视有奇趣”,堪称得其真气。

溪 居

柳宗元

久为簪组累,

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

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

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

长歌楚天碧。

柳宗元诗鉴赏

元和五年( 810 ),柳宗元在零陵西南游览时,发现了曾为冉氏所居的冉溪,因喜其风景秀美,便迁居此地,并改名为愚溪。

这首诗写他迁居愚溪后的生活。诗的大意是说:

我长久为做官所羁累,幸亏有机会贬谪到这南方少数民族地区中来,使我如释重负闲居无事,便与农田菜圃为邻,有时就如同一个山林隐逸之士。清晨,踏着露水去耕地除草;偶尔荡起小舟,纵情山水,直到天黑才归来。独往独来,碰不到别人,仰望碧空蓝天,放声歌唱。

此诗表面上看似只写溪居生活的闲适,然而字里行间隐含着孤独的忧愤。如开头二句,诗意突兀,耐人寻味。贬官本是不如意的事,诗人却以反意落笔,说什么久为做官所“累”,而为这次贬窜南荒为“幸”,实际上包含着辛酸的苦笑。“闲依”、“偶似”相对,也有强调闲适的意味,“闲依”包含着投闲置散的无聊,“ 偶似”说明他并不真正具有隐士的淡泊、闲适。“来往不逢人”句,看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毕竟也太孤独了。这里也透露出诗人是强作闲适。这首诗的韵味也就在这些地方。沈德潜说,“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唐诗别裁》卷四)此段议论颇有见地。

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

柳宗元

宦情羁思共凄凄,

春半如秋意转迷。

山城过雨百花尽,

榕叶满庭莺乱啼。

柳宗元诗鉴赏

“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而最感人的风物是异域的风物,对景物最敏感的人是来自远方的人。柳州,即今广西壮族自治区柳州市。柳宗元坐王叔文党祸被贬永州十年后入京,复外放到更僻远的柳州,心中充满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愤。榕树为常绿乔木,高可达四五丈,是热带的一种风景树。这种树换叶往往在春天,不同他木之于秋季落叶。柳宗元在南方看到这种“春半如秋”的景象颇多感触,于是写下这首诗。

一二句写自己谪居柳州的悲凄心情。古人称仕途奔波为宦游,因而一般说来,“宦情”与“羁思”总是联系在一起的。而柳宗元笔下的这两个词儿还有特定的内容:他所谓的“宦情”是指政治上遭受打击的怨郁;他所谓的“羁思”是远贬边鄙的寂寥孤凄。在同一个时期所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就反映出他心情的凄苦。“共凄凄”是双重的凄苦。处于这种心境中的人不免善感,在春天本有伤春情绪,何况“春半如秋”。“凄”与“迷”是相关的两种心境。“宦情”“羁思”之外加上特异的物候,这就在双重的凄凄之上加上了第三重,于是乎“意转迷”。

三四句写景,是“春半如秋”的具体描写。“山城”指柳州,因南方气温高,二月遇雨,百花即已凋零,而榕树又正好脱叶,满庭飞舞,完全如同秋天。

而秋天比春天更容易动人离思,对于“宦情羁思共凄凄”的远谪之人,其思愈苦。加之“秋景”之中,又有春莺乱啭—— 提醒愁人:这毕竟是春天。这就把伤春和悲秋两种情绪杂揉起来了。莺声本美,无所谓“乱”,由于人心烦乱,所以听起来也觉得它“乱”了。

全诗将心境与物色打成一片。景物萧索,不仅因了伤心人别有怀抱、以我观物的缘故,同时反过来又更增其伤怀,结果是宦情羁思更凄凄了。一般说来,柳宗元在贬谪期间所写的诗不象刘禹锡那样乐观,那样能振奋人心,但它仍较深刻反映了封建时代被压抑的正直有志之士的悲愤。

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柳宗元

破额山前碧玉流,

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萧湘意,

欲采苹花不自由。

柳宗元诗鉴赏

这是一首酬答友人的小诗。风景十分优美,情思却抑郁苦闷,渗透着牢骚不平。内容与风格的不协调,使这首诗透出一种意蕴难申的特殊风味。

题内的“曹侍御”,名不详(侍御是中央监察机构的官吏侍御史的简称,但唐代较高的幕府官也常常带侍御史的官衔,所以这位曹侍御并不一定在中央政府任职,有可能是幕官)。从诗中称他为“骚人”来看,可能也是一位政治上的失意者。象县,唐代属岭南道,在柳州东面不远,濒临阳水(今称柳江)。详诗题及诗意,当是曹侍御路经象县,寄诗给在柳州担任刺史的柳宗元,诗人于是写了这首诗作答。或以为柳宗元当时贬居永州(今湖南零陵县)。但象县与永州相去甚远,曹侍御过象县而寄诗给远在永州的柳宗元,似乎难以理解;而寄诗柳州近地(象县属柳州管辖),则比较顺理成章。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头两句点题内“曹侍御过象县”。破额山,当是象县附近紧靠江边的一座山。今湖北黄梅县西北也有破额山,但与诗题“过象县”无涉,并非所指。碧玉流,指青碧翠绿的阳江水。桂林、柳州一带的江水,青碧深湛,平缓沉静,如碧玉在缓缓流动,故说“碧玉流”。三字不单写出水色水势,而且传出质感。骚人,这里指善于作诗的曹侍御,暗寓其志行高洁,不为统治者与世俗所理解的意思。木兰舟,是对曹侍御所乘舟船的美称,因《楚辞·九歌》中有“桂棹兮兰枻(音义,划船的短桨)”之句。后来常以木兰舟指骚人所乘之舟,藉以象征其品格的美洁。以上两句用了“碧玉流”、“骚人”、“木兰舟”等一系列澄碧、高洁、华美的诗歌意象来渲染形容曹侍御其人、其境、其物,不但展现出优美的诗境,而且带有某种象征色彩。读来可以想见曹侍御泊舟破额山前、碧玉流畔翘首遥思的情态,其人华美高洁、闲雅秀朗的风神品格也历历在目。“碧玉流”与木兰舟的“遥驻”,一动一静,相映成趣,更增添了画面的动人风情。

“春风无限潇湘意”,理解这一句的关键在正确理解“潇湘意”。这里的“潇湘”并非实指地域,而是用典。南朝诗人柳恽《江南曲》云:“汀洲采白苹,日暮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这里的“潇湘意”,当即指故人的情意。全句意思是说,读着曹侍御从象县寄来的充满故人温暖情谊的诗章,不禁有春风拂面之感。点出“春风”,固然含有标示时令季节的用意,但更主要的是为了表达自己捧读赠诗时如沐春风的温煦感受。因此,诗中虽未直接写到曹侍御赠诗的具体内容,但通过诗人的这种感受,却已不难想见诗中定然充溢醉人的温馨情谊。化实为虚,反而更好地调动了读者的想象力,使曹侍御的赠诗在想像中变得更加优美动人了。这句写“见寄”。

在如此美好的季节,读到友人从如此美好的地方寄来的充满温馨情谊的诗篇,诗人自己自然也有无限情意要向对方倾吐,落句便势必要归到“酬”字上来。但诗意至此,却忽作跌宕转折—— “欲采苹花不自由!”苹是一种水草,春天开白花。采苹寄远,如前引柳恽《江南曲》,历来用作向远方友人致意的一种象喻。柳宗元于贬居永州十年之后再次外放柳州刺史,官职表面上有所升迁,而所居更为僻远。他在柳州的处境,从《登柳州城楼》诗中“惊风”、“密雨”等象征性描写可以看出,仍然是非常艰险的。因此,他虽满怀愤郁之情,却不能随意向关心自己的友人倾吐。上句用“春风”极意渲染,用“无限”极尽强调,这句的“欲采苹花”的意愿便显得十分强烈,而紧接着的“不自由”三字却将这种意愿一笔扫却。

跌宕转折之间,充分体现出诗人当时身遭摈弃,连倾诉孤愤的自由都没有的艰险处境,和诗人对这种境遇的强烈的愤郁不平。

尽管如此,末句所包蕴的深沉愤郁并没有破坏全诗优美的风情。人们倒是从前后的鲜明对照中感受到诗人虽身处逆境,仍然执着追求生活中美好事物的情操,从而对诗人这种峻洁高华的人格美有了更感性的认识。

秋晓行南谷经荒村

柳宗元

杪秋霜露重,

晨起行幽谷。

黄叶覆溪桥,

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历,

幽泉微断续。

机心久已忘,

何事惊麋鹿?

柳宗元诗鉴赏

贞元二十一年,柳宗元因参加王叔文革新集团被贬为永州司马,开始了痛苦的谪居生活。永州位于湖南、广东交界处,是一个人烟稀少、荒凉僻远之地。

柳宗元置身于这样的环境,常常触景伤怀,对自己的遭贬,感慨万端。加上其所任永州司马,只不过是一个闲散之官,因而他没有充分施展才能的机会,这更加重了他的孤独、愤懑之情,从《秋晓行南谷经荒村》这首五言古诗中,不难体会出诗人的这种情绪。

从标题可知,诗是写诗人在一个秋日的早晨赴南谷路经荒村所见,并且是以人的行踪为线索,逐层展开的。

首联写诗人在晚秋时节,冒着早晨的霜露,走在幽深的山谷之中,字里行间流泻出一种跋涉之苦。其实,诗人现实的生活道路,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首句的“杪秋”本已点明季节,但作者却仍嫌不足,在句尾又以“霜露重重”加重笔墨,进一步渲染了秋之已深。次句的“幽”字,则是强调了诗人所行山谷远离市井,幽深僻静。

接着,具体写经荒村所见:厚厚的黄叶覆盖着小溪上的桥面,荒村唯有古树处处可见,寒天的野花,稀疏零落,大地更显得空旷。山谷深处的泉水声微流缓,水声时断时续,更衬出大地的寂静。几句诗,写尽了南谷秋色和荒村的荒僻景象,给人以衰败、寥落之感。

诗人处境险恶,眼前如此萧疏荒寂的景色,很自然地触动了他的身世之感。作者在《始得西山宴游记》中曾这样说道:“自余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他何尝不想驱除胸中的郁闷呢?可是,今天南谷之行却没有使他得到“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轻松,反而更加重了他的孤独落漠之感。诗最后写的“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表面上的超脱放达之态,实际上却反映了欲遣愁绪而不能,从而愁上加愁的心境罢了。

全诗紧扣题目,以标题中的“荒”字笼盖全篇,使诗人笔下的画面,涂上了一层惨淡之色,霜露、幽谷、黄叶、溪桥、古木、寒花和幽泉,无一不在它的笼罩之下,因而有力地突出了荒村的特点;而这个特点,又处处不离“杪秋”这个季节,使景物都具有浓厚的时令特色。

诗人笔下的景色写得真实、自然,同时又处处渗透着诗人的主观情憬。诗人特有的心境与眼前寥落衰败的景象相互交融,达到了情景交融艺术境界。

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

柳宗元

宿云散洲渚,

晓日明村坞。

高树临清池,

风惊夜来雨。

予心适无事,

偶此成宾主。

柳宗元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柳宗元被贬永州的第五年。描绘了愚池雨后的晨景。它通过对“宿云”、“晓日”、“高树”和“清池”等景物的描写,展示了一幅雨霁云销的明丽图景。

诗人紧扣题目中的“雨后晓行”先概写愚池周围环境。首句“宿云散洲渚”把时间推到昨夜,点明夜里一场雨后,天空中的最后几片残云,从水中的沙洲上飘散而去。这时,早晨的太阳渐渐升起,灿烂的阳光照耀着远近村落,使之呈现出一片光明。

接下来,具体描写愚池近景。高大的树木下临清澈的池水,绿树、池水相映生辉,一阵风来,使夜雨残留在树叶上的雨珠似受了惊吓一般,纷纷坠落下来。

诗人观察景物之细腻,可谓令人叫绝。他捕捉了景物瞬息间的动态,并创造性地用了一个“惊”字,使“夜来雨”人格化了。顿时,笔下的景色产生了活力,具有了流动感。这两句构思奇特,用极简练的语言和富有特色的景物,描绘了一幅极富光彩和活力的图画。

最后,抒写诗人在景色中的感受。眼前色彩明丽,目光所及一片开阔,飘散的云朵,阳光照耀下的村落,高树清池,风吹雨落。这些景物动静结合,和谐地统一在一个画面中。诗人置身于这宜人的美景,有些陶醉了。在这难得的“心适无事”之时,深深地感到自己与眼前的自然景色犹如宾主相遇,舒畅自如。

短短一首小诗,描绘出如此鲜活动人的景色,可见诗人炼字炼意的艺术功力。同时描摹景物,处处充溢着诗人的情感,景中有情,情寓景中,使全诗浑然天成。

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柳宗元

觉闻繁露坠,

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

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

山鸟时一喧。

倚楹遂至旦,

寂寞将何言。

柳宗元诗鉴赏

柳宗元的诗歌大都写于他遭贬之后,而且大多抒写其离乡去国的哀愁和谪居生活的苦闷。这首诗即作于诗人被贬永州的困境中。

诗一开篇便扣紧了题意:深秋,寒夜寂寥。诗人因心绪不宁,至“中夜”仍孤自愁苦,辗转难眠。户外,传来了“繁露”滴落的轻微的声音,可以想象,这是一个静寂的夜晚。于是,他打开屋门,来到西园。

户外,空旷、宁静。一轮明月从东山后面爬上来,把它那清冷的光辉洒在疏疏落落的竹林之中。“泠泠”一词用在此处极为巧妙,诗人取其“清凉”之意来形容月光,与“寒月”的“寒”字互相映衬,着意渲染了一种凄冷的意境。

此时,四周万籁俱寂。山脚下从石缝中流出的泉水声,愈远而声音愈为清晰,山中的野鸟偶尔发出一阵喧鸣,这更反衬出环境的清远、幽静和空旷。

诗人用“繁露”坠地、石泉的“逾响”和空山深涧的鸟鸣,极写居处四周静谧的气氛,这种以闹写静,动静相衬的手法,生动地勾画了幽深寂静的月夜景色。

在这景色中寄寓着作诗人复杂的思想感情:有遭冷遇后的不平,有离开家园和亲人的寂寞,也有封建知识分子的孤傲高洁..。

诗人面对眼前清冷寂静的景色,倚门沉思默想,直至天明。尽管如此,诗人仍无法摆脱孤独苦闷的心境,所以最后说“寂寞将何言”,寥寥数语,其种种苦痛和烦恼尽在不言中。

诗人善于选择富有特征的景物来写大地的宁静和山林的空旷,从而绘成了一幅意境清幽的月夜图,繁露、寒月、疏竹、石泉的流响以及山涧的鸟鸣涵盖其中,显示出诗中有画,静中有声、动静相衬的特色。

渔 翁

柳宗元

渔翁夜傍西岩宿,

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

岩上无心云相逐。

柳宗元诗鉴赏

这首七古与柳宗元的另一首五绝《江雪》,都是描写渔翁的。渔翁的形象都体现着诗人向往的理想人格,而艺术上各具特色:《江雪》中的蓑笠翁在孤傲中映着寒光,而这里的渔翁却于高逸中透着凄清。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西岩,即永州城外的西山。柳宗元于顺宗永贞元年( 805 ) 被贬为永州司马,曾遍游这一带山水,先后写了被誉为“千古绝唱”的《永州八记》,借山水以写幽怀。

我们将这首诗与《永州八记》放在一起参读,让这一作品群所展示的山水美与人格美相互映照,会更容易看清诗人在这个时期的孤清高洁的情怀,而他笔下的山水人物都打上了诗人这种审美情趣的印记。柳宗元在青山绿水间为什么特别注目于渔翁的形象?他是否想起了一千多年前屈原被放逐到潇湘之间,在江畔与渔父对话的情景?是否屈原那“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高洁的悲剧形象触发了诗人的情思?以柳宗元的谦卑自放的性格,决不会自比为先贤屈原,但我们从渔翁的生活情趣中隐约看见了诗人的影子。这位渔翁的居处是“悠悠乎与灏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穷”(《始得西山宴游记》)的西山,饮的是“清莹秀澈”的潇湘水,连烧水做饭的竹子都是浸过娥皇女英之泪的班竹。何等高洁而富有诗意的生活情趣!这个渔翁不象是一位高人逸士吗?

时间由“夜”而“晓”,画面由幽暗转为明丽,再加上“清湘”、“楚竹”的轻灵诗笔点染,更令读者悠然而神往。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晨炊既毕,风烟俱净,朝晖照亮了山峦,这位渔翁也该驾着他那一叶扁舟出现了吧?然而却不见其人,正当你凝眸远望时,忽然一声欸乃摇橹的欢快渔歌自山间传来,你禁不住心头喜悦,正准备一睹仙颜,那歌声却又飘然远去,消溶于满目绿色之中了。人呢?终于可望而不可及—— 这望也只不过是想望,原来前面的“夜宿”、“晓汲”云云,都是打听来的关于这位高人的传说而已。然而多么奇妙,隐约却又真切,“欸乃一声山水绿”,当你从想望中醒来,再看眼前景色时,似乎山更青了,水也更绿了,好像这山水之美恰是刚才那“欸乃一声”从仙境召唤降落到人间来的。难怪宋代大诗人苏东坡叹为“奇趣”,这实在是一种飘逸超然得带点神秘味道的审美境界。

寻访而不得见,你也许有点儿怅惘,只好泛舟而下。然而当你驻舟中流,回望渔翁居住的山巅时,“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渔翁—— 简直就是一位仙翁,居处如在天际,缥缈虚无,超然于尘世之上。你看,“古今隐逸之宗”陶渊明所向往的“云无心以出岫”(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悠然境界又在这儿的“岩上”出现了。

应该说,柳宗元笔下的这个渔翁形象,并非中唐时期渔民生活的现实反映,而是诗人自己的志趣的客体化。这个形象是高洁的,悠然自得的,同时又是虚无缥缈的;其背后还浮动着屈原和陶渊明的影子。这样,读者从诗人苦心孤诣的构思里,又可窥见一层凄清之色。

柳州峒氓

柳宗元

郡城南下接通津,

异服殊音不可亲。

青箬裹盐归峒客,

绿荷包饭趁虚人。

鹅毛御腊缝山罽,

鸡骨占年拜水神。

愁向公庭问重译,

欲投章甫作文身。

柳宗元诗鉴赏

柳宗元被贬永州司马十年期间,心情一直很郁闷,经常纵情于山水以消忧,不大与人民接近。调任柳州刺史后,思想有所转变。他想到柳州尽管比永州更远离中原,地更偏僻,条件更差,但自己身为一州的长官,与过去在永州任司马闲职时已不同,有了政治实权,在这里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于是深入民间,了解人民的生活、风俗、习惯,关心他们的疾苦。《柳州峒氓》这首诗,就是写他在柳州和峒氓生活接近的情况的。

头二句写初到柳州时的感受。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这两句是说:柳州城南有一个四通八达的柳江渡口,从那里经过的是穿着特殊服装的少数民族人民,与他们言语不通,难以亲近。这两句是总起,“不可亲”三字,深含感叹之情,很自然地开启下文。

中间四句接着写峒氓的生活、习俗。

柳州峒氓,多住在山村,日常生活必需品尤其是盐,要到郡城集市去买,所以三、四两句接着描写他们赶集的情景:“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这两句是用倒置法,意思是说:峒氓们用绿色的荷叶包着饭去赶集买盐,买好了盐就用宽大的青箬竹叶裹着带回山村去,往返甚是辛苦。

第五句写峒氓御寒之物。

“鹅毛御腊缝山罽”,御腊,就是御寒的意思。

腊,腊月,即阴历十二月,是天气很冷的时候,罽(jì记),用毛做的毡子一类东西,这里指用鹅毛缝制的被子。这句是说,在天气寒冷的腊月里,峒氓们用鹅毛制成的被子来抵御寒冷。

下句接着写峒氓的迷信风俗。

“鸡骨占年拜水神”。“鸡骨占年”,是峒氓的迷信风俗,以为占卜可以知道年景的好坏。“拜水神”,即向水神礼拜。这句是说:峒氓们用鸡骨去占卜,问水神祈祷一年的好收成。

以上四句描写了柳州峒氓的贫苦生活和迷信风俗,富有浓厚的地方色彩。三、四两句如画。

最后两句抒写心意,表示愿意随俗。

“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章甫,古代的一种礼帽,这里指代士大夫的服装。文身:在身上刺画花纹。这是古代越地的一种习俗。《庄子·逍遥游》里说:宋国人到越国去贩卖章甫这种礼帽,越国人断发文身,用不着这种礼帽。这里化用这个故事,表示愿意随俗。以上两句意思是说,我不乐意只在公庭上通过译员来和峒氓接触,而宁愿抛掉中原的士大夫服装,随峒氓的习俗,在身上也刺上花纹,学习他们的样子,与他们亲近。

这首诗用朴素的语言,如实地描写出诗人和柳州少数民族人民生活接近的情况。起初虽然感到“异服殊音不可亲”。最后却“欲投章甫作文身。”诗人自己本来不信神,而民间有迷信风俗,但他不肯疏远他们,而愿意和他们在一起,表现出了入乡随俗的思想。

对一个封建社会中的地方官来讲,这是难能可贵的。

正因为这样,他在柳州刺史任上,施政能够从人民的生活实际出发,为他们兴利除弊,做了不少有利于民的好事,如减轻赋税,引导人民发展生产,改善生活,兴办学校,培养人才,特别是想方设法赎回许多被典质的贫苦人民的子女,使他们从奴隶的命运中解放出来,因此作者任柳州刺史虽仅四年便病逝了,却一直深为柳州人民感激和怀念不已。至今柳州还有纪念他的“柳侯祠”。

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

柳宗元

手种黄柑二百株,

春来新叶遍城隅。

方同楚客怜皇树,

不学荆州利木奴。

几岁开花闻喷雪,

何人摘实见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

滋味还堪养老夫。

柳宗元诗鉴赏

柳宗元任柳州刺史期间,兴利除弊,为当地人民做了很多好事。他还种植了很多树木,如在江边种柳,在城隅种柑。这首诗就是写他种柑一事。开篇两句点题。首句写种柑,点出种柑的数目。“手种”,说明是诗人亲自种的,而不是派遣仆从去种,体现了他的勤民形象。第二句写柑树成活时的景色。“春来”,点明时令。“新叶遍城隅”,既点明了柑树是种在城西北隅,又描写出了二百株柑树在春天到来时枝叶青翠,城西北隅一派碧绿,生意盎然,使古城增添了满园春色,给人以清新的感觉。这句表现出了诗人看到柑树成活时的喜悦心情。

三、四两句写种柑之意,是全诗的主旨所在。分别用了两个典故来说明。“方同楚客怜皇树”,楚客,指战国时楚国大诗人屈原。屈原爱桔,曾作《桔颂》,对桔树的美质作了热情的赞颂:“后皇佳树,桔来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说桔树是天地间所生的佳树,它异于众树,习于南土,有独立不迁等美德。

这实际是屈原托桔咏志,以桔树自比,通过赞颂桔树,来表白自己的人格。柳宗元说要象屈原那样热爱柑树,意思也是用柑树来表白自己。这句说:我正象屈原一样喜爱这天生的美树。这是从正面说。“不学荆州利木奴”,说的是李衡种柑谋利的事。据《水经注·沅水》载,三国时荆州人李衡为吴丹阳太守,曾遣人于武陵(今湖南常德县)龙阳洲种柑千株,临死时对他的儿子说:我在州里有千头木奴,可以足用。他把柑树当作奴仆一样,可以谋利,所以称为“木奴”。柳宗元对李衡这种做法很不屑,所以明确予以否定说:

不学李衡那样把柑树当作木奴来谋利。这两句一个肯定,一个否定,突出了他种柑之意和表现了他不同流俗的高尚品质。

后四句抒发种柑的感慨。诗人种柑,是希望柑树早日开花结果。因此,他首先想到的是柑树的成长: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喷雪”、“垂珠”是两个比喻,用得妙绝。“喷雪”,是指花香和花色而言。一个“喷”字,既表现出了柑枝绽放白色花蕾时的景象,又表现出了柑花的芬芳香气,好似从花朵中喷吐出来一样,把无形的香气散发表现得有形有色了。“垂珠”,是指柑果情态:金黄色的柑果累累,悬挂枝头,远远望去,好象悬珠一般。这两句是说:多少年才能闻到它那象喷雪船开放出来的白色的花香?又是谁人来摘下那看去象垂珠般的果实呢?

最后两句:“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字面的意思是说:如果让我等到柑树成林的时候,它的果实滋味还能够供养我这个老人的。但这是托词,实际上的意思是感伤自己迁谪时日已久,唯恐延续到黄柑成林,自己还能亲尝。这两句以舒缓语气说出,言淡而意远,颇值玩味。

此诗通过种柑一事,反映了作者任柳州刺史时的生活思想状况,表现了他不同流俗的坚贞品质,同时也流露了久谪的哀怨。

在写作手法上,作者善于运用典故和比喻。典故概括力强,含意深刻,可以用少量的语言来表达深广的内容,如三、四两句,分别用了屈原爱桔和李衡以柑谋利的两个典故,就把作者种柑之意和坚贞品质鲜明地表现了出来。五、六两句中“喷雪”、“垂珠”两个比喻也用得很好,形象生动,含意丰富,寥寥四字,就分别把柑花的颜色、香味和柑果的色泽、状态表现了出来,语言极为省俭。

入黄溪闻猿

柳宗元

溪路千里曲,

哀猿何处鸣?

孤臣泪已尽,

虚作断肠声。

柳宗元诗鉴赏

这首诗作于永州(今湖南零陵县)。永州在当时属偏僻荒凉之地,奇山异水很多。诗人于永贞元年(805)贬为永州司马后,因司马是个闲官,加之心情抑郁愤懑,常寄情山水,形诸笔墨,排忧解愁。正如诗人自云:“仆闷则出游。”(《柳宗元集》)著名的“永州八记”等文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写成的。诗人因此被后人誉为“游记之祖”。故《新唐书》本传说他“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这首五绝正是诗人怀着“堙厄感郁”之情,“自放山泽间”时所作。

黄溪,在永州东面,距州治七十里,是环永州城百里内名山水之最佳处。两山墙立相连,崖峭岩窟为缺,花木骈植,与山升降;浅水处多石,小者平布于底,大者可坐饮食;深水为潭,若剖大瓮,积水莫测..《柳宗元集·游黄溪记》有生动介绍,可资参读。

其文末记时为“元和八年(813)五月十六日”。《入黄溪闻猿》可能同出一时,只不过一为文,详记黄溪之游,一为诗,直抒个人感慨。

首句紧承“题中意”而来,从“溪略”写起,使人开篇即进入“溪路千里曲”的山间小溪境界。开宗明义,单刀直入,省去许多闲笔。“千里”极言“溪路”之长,“曲”字极绘“溪路”之形。“千里”而又“曲”,可见“溪路”依山就势、蜿蜒曲折之态。次句点题,写“闻猿”。“哀猿何处鸣?”正是“两岸猿声啼不住”,时断时续,此起彼伏,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山势之陡峭,森林之莽苍,“溪路”

曲折回旋,山水相连又相隔,尽在不言之中。正因为“溪路千里曲”,故不知“哀猿何处鸣”。“猿”前着一“哀”字,富于感情色彩。诗人此时,正处在寂寞、凄怆、哀怨的心境之中,由情及景,故所闻“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郦道元《水经注·江水》)。以上两句,一从视觉上写“溪路”,一从听觉上写“猿鸣”,而“千里曲”与“何处鸣”又互相映衬,“入黄溪”后的情景宛然清晰。

这样写,尚属平常,当读到三四句时,才使人品出“奇趣”来。诗承上,紧扣“闻猿”写感受。君不闻:“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同上)写的是古代渔民舟子的痛苦生活,故闻猿鸣而下泪,倍感其声凄厉。诗人呢?理当“猿鸣三声泪滂沱”才是。然而不然,诗却说:“孤臣(诗人贬后自称)泪已尽,虚作断肠声。”言下之意,孤寂的我早已被贬边州,申诉无效,前途无望;泪已流干,愁肠寸断;这哀猿声声,徒自空啸,我哪里还有泪可流,哪里还有肠可断啊?这看似“反常”的写法,却更深沉地道出了诗人难以言状的身世之感和“哀莫大于心死”的极度的惆怅和痛苦!“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鲁迅《记念刘和珍君》)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故清人沈德潜评此诗曰:“翻出新意愈苦。”(《唐诗别裁集》)又说:“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同上)这些评述均中肯綮。

此诗头二句写景,景为情设;后二句抒情,情由景生。溶情于景,情景交融,自不必说。妙在抒情不落俗套。苏东坡曾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全唐诗话续编》卷上引惠洪《冷斋夜话》)

诗人闻哀猿长啸,不写“泪沾裳”而说“泪已尽”,不写“肠欲断”而说“肠已断”,由此带出一个掷地有声的“虚”字来—— “虚作断肠声”。就本应“猿鸣三声泪沾裳”的常理来说,是“反常”;就实际“孤臣泪已尽”的心境来说,又是“合道”—— 合乎泪尽愈苦之道。所谓“翻出新意”,所谓“奇趣”,正在这“反常合道”之中。诗人所以“自放山泽间”,原是为了借山水以遣悲怀,然而结果正如李白所说借酒浇愁一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掩卷沉思,诗人遭遇之不幸,生活之痛苦,情思之含蓄,寄慨之深远,都包孕在这二十字之中。诗的艺术魅力正在于此。

田家(其二)

柳宗元

篱落隔烟火,

农谈四邻夕。

庭际秋虫鸣,

疏麻方寂历。

蚕丝尽输税,

机杼空倚壁。

里胥夜经过,

鸡黍事筵席。

各言:“官长峻,

文字多督责。

东乡后租期,

车毂陷泥泽。

公门少推恕,

鞭扑恣狼藉。

努力慎经营,

肌肤真可惜。”

迎新在此岁,

唯恐踵前迹。

柳宗元诗鉴赏

此诗原题作《田家三首》。从内容上看,可能作于永州。因为诗人于唐顺宗永贞元年(805)被贬永州后,才有更多机会接触社会下层,写出农民遭受封建统治阶级横征暴敛的痛苦。具体年月待考。

唐德宗以后实行“两税法”,按夏秋两次向百姓征收户税和地税,夏税限六月纳毕,秋税限十一月纳毕。从此,唐王朝的财政收入增加了,然而却逐渐成为人民沉重的负担。加之唐王朝以税收完成好坏,作为进退地方官吏的重要内容之一,于是刺史、县令为求取上考,不管农户家破人亡和田土是否受灾减产或业已丧失,照征不误,结果肥了专横的官吏、割据称雄的藩镇和兼并土地的贵族大地主们,却害苦了广大劳动人民。柳宗元这首诗,正是通过具体事例真实而深刻地揭露了封建官吏为催租逼税而威胁恫吓直至私刑毒打农民的种种恶行,从而反映了广大农民在封建暴政下的苦难生活。

全诗可分三个部分。

开头六句,写农民在完成夏税的征敛中被封建官府剥掠一空的情景。“篱落隔烟火,农谈四邻夕。”

烟火,炊烟,泛指大家。农家左邻右舍聚居在一起,隔着稀疏的篱笆墙互相可以看见,傍晚时分彼此过往谈天。“庭际秋虫鸣,疏麻方寂历。”疏麻,屈原《九歌·大司命》:“ 折疏麻兮瑶华。”王逸注:

“疏麻,神麻也。”这里泛指普通的苎麻。这两句写谈天时的农村夜景:附近苎麻地里静悄悄,庭院墙根边秋虫唧唧。在这寂静的秋夜,农民们在“谈”什么呢?没有说。但从下面的诗句可以悟出。“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墙。”蚕丝已全部交纳夏税了,织布机只好空闲下来靠在墙边。一个“尽”字,道出了“赋税”之重;一个“空”字,写出了农民生活之苦。这就点出“谈”的内容来,给人以想象的余地:赵钱孙李,这家那家都在谈;仅有的一点蚕丝都交了赋税(当时交纳户钱可以绫绢折算),靠什么生活;收获一点,拿走一点,弄得家徒四壁,机杼停织,日子怎么过;夏税刚过,秋税又至,又怎么应付..“四邻”所“谈”,充满着农民对被剥夺的残酷遭遇的愤恨不平,也表露出诗人的义愤。

接下来的十句,从“里胥夜经过”至“肌肤真可惜”,写里胥对农民的敲榨勒索和威胁恫吓。“里胥夜经过,鸡黍事筵席。”农民刚交罢夏税,官府又派出大批差役下乡来威逼农民及早做好交纳秋税的准备。

从农民赶快杀鸡做饭,备办酒席招待里胥上,可见里胥平时的作威作福,农民是万万得罪不起他们的。真是“县官踏飧去,簿吏复登堂”(李贺《感讽五首》其一)。从下句“各言”二字可见来的里胥不止一人,而是一批,农民怎么承受得了!“各言”以下八句是里胥们在酒筵上说的话,可分三小层:一是“官长峻,文字多督责。”是说上司严厉凶狠,追缴租税的官府文书催逼得很紧。这既是事实,又是里胥对农民的威胁,既从侧面揭露了封建官吏的凶狠残暴,又从正面写出了里胥们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的丑态。二是以“ 东乡”为实例,写延误了“租期”的严重后果。

“东乡后(延误)租期,车毂陷泥泽。”后句是解释前句的“后租期”乃因车轮陷进泥潭之故。尽管如此,“公门少推恕,鞭扑恣狼藉”,官府很少推究实情而予以宽恕,结果东乡人仍被肆意鞭打得血肉模糊。交租税只迟了一步,而且事出有因还尚且如此,少交或不交,其后果之严重更可想见。封建官府不查实情,不问是非,私刑逼租的暴行,由此可见一斑。三是“努力慎经营,肌肤真可惜。”表面上看,是里胥劝告农民要努力而小心地筹划交纳租税,以免皮肉受苦,那真是可怜!实际上,言下之意是“一旦后租期,刑同东乡人”!这就揭露出里胥对农民露骨的威胁和恫吓。以上十句,从表面上看来好象只是在揭露里胥的罪恶,实际上是针对当时的封建官府和官吏们。

最后两句“迎新在此岁,唯恐踵前迹”,写农民听了里胥恐吓话后的想法:新谷登场正在此时,只得准备缴纳秋税,唯恐重蹈东乡人的不幸。这里,诗人以写农民的心态作收,“唯恐”二字道出了农民内心深处多少难言的苦衷,可见农民们是怎样忍受着这超经济的剥削与压迫。全诗正是通过这一典型事例的描写,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统治者对劳动人民的残酷压榨,从而反映了农民在横征暴敛下的怨愤和痛苦,也表现了诗人对受压迫者深挚的同情。

清人毛先舒曾称子厚《田家三首》“叙事朴到(朴实而周到)”(《诗辩坻》卷三),是恰当的。

这首诗纯然用白描叙事手法,于平淡简朴的语言中寄寓着深远的忧愤,让人嗅到真实的时代气息,而且语语自然,字字深情,耐人咀嚼。恰如苏轼所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东坡题跋》卷二《评韩柳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书黄子思诗集后》)。这正是柳诗的独特风格。除此,朴实的叙述与个性化的说白相结合,正面控诉与侧面揭露相结合,也是此诗值得注意的特点。

晨诣超师院读禅经

柳宗元

汲井漱寒齿,

清心拂尘服。

闲持贝叶书,

步出东斋读。

真源了无取,

妄迹世所逐。

遗言冀可冥,

缮性何由熟?

道人庭宇静,

苔色连深竹。

日出雾露余,

青松如膏沐。

淡然离言说,

悟悦心自足。

柳宗元诗鉴赏

此首诗为诗人被贬永州时所作。他生活在一个腐朽衰败的时代,身为统治阶级的一员,客观上受到无数打击,主观上又受到儒、释、道“三教调和”思想的限制,结果才不得施展政治抱负,贬斥终身,壮志未酬,走完了悲剧的一生。他象当时大多数有志于积极用世的封建知识分子一样,在社会政治思想和伦理道德观念上坚信儒家学说,以实现尧、舜、孔子“圣人之道”为奋斗的最终目的;同时又在佛教盛行的唐代崇信佛教,主张“统合儒释”(《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朔序》)。不过,他的崇信佛教,与王维愚妄地佞佛逃世不同,与白居易以信佛寓“独善之志”

也不同。他是把佛教与诸子学说并列看待,想从中找出积极有益的内容作为济世的手段,以实现“辅时及物”的理想。不幸的是他没有也不可能如愿,由于自身思想上的主观唯心主义因素和思想方法上的形而上学倾向,最终落入了佛教唯心主义的泥沼。特别是在他遭贬永州之后,由于政治上的失意,前途无望,更促使他到佛教中去寻求宁静与解脱,其时佛教对他的消极影响就更明显了。

了解了这些背景,再来读这首诗就容易理解了。

清晨早起,他到住地附近一个名叫超的僧人(师)的寺院里去读佛经,有所感而写下这首五古抒情诗,既表达了他壮志未已而身遭贬谪,欲于佛经中寻求治世之道的心境,又流露出寻求一种超越尘世,流连于冲淡宁静的闲适佳境的复杂心情。

头四句总说“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诗人把研读佛典安排在一天中最宝贵的时刻。“汲井漱寒齿,清心拂尘服。”清晨早起,空气清新,以井水漱牙可以清心,又弹冠振衣拂去灰尘,身心内外俱为清净方可读经。可见用心之虔诚,充分表现了诗人对佛教的倾心和崇信,其沉溺之深溢于言表,不啻教徒沐浴更衣以拜佛祖。“闲持贝叶书,步出东斋读。”贝叶书简称贝书,佛经之泛称。古印度人多用贝多罗树叶经水沤后代纸,用以写佛经,故名。一个“读”字,是全诗内容的纲领;一个“闲”字,是全诗抒情的主调。

诗人贬居永州,官职虽名曰“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但只是个“闲官”而已。闲人闲官闲地,无政事之烦扰,亦无名利得失之拘牵,正是难得清闲,正好信步读经。就读经来说,闲而不闲;就处境而言,不闲而闲,其复杂心情曲曲传出。

中间四句承上文“读”字而来,正面写读“经”的感想。这里有两层意思:前二句“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是说书中真意不去领悟,妄诞之言世所追逐。诗人以自身崇信佛学的正确态度讽喻世俗之佞佛,即对于佛经中的真正本意全然不去领悟,而对于书中一切迷信荒诞的事迹却又尽力追求而津津乐道。

正如诗人在《送琛上人南游序》中所批评的那样:

“而今之言禅者,有流荡舛误、迭相师用,妄取空语,而脱略方便,颠倒真实,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

(《柳宗元集》卷二五)言下之意正好表明自己学习佛经的正确态度和对佛经的深刻理解。后二句转写对待佛经的正确态度。“遗言冀可冥,缮性何由熟”,意思是说佛家遗言值得深思,修养本性怎能圆熟?

“冀可”是希望能够的意思。言佛教教义艰深,必须深入钻研思考,如果只用修持本性去精通它,是不可能达到精审圆满的目的的。言下之意是说,愚妄地佞佛不足取,只有学习它于变革社会有益的内容才算真有所得。这反映了诗人对佛教教义及其社会作用的主观的特殊理解。对此,诗人也有批评说:“又有能言体而不及用者,不知二者之不可斯须离也。离之外矣,是世之所大患也。”(同上)联系诗人在对待佛教问题上与韩愈的辩论就更清楚了。韩愈辟佛,是热心张扬“道统”的儒学家,主张对僧侣“人其人,火其书”;而柳宗元却认为在佛教教义中包含着与儒家圣人之道相通的有益于世的内容,否定“天命”的主宰。

诗人自以为对佛教的精义和作用已有深刻的领会,殊不知结果不是他利用佛教以济世,而是佛教利用他作了宣传宗教唯心主义和宗教迷信的工具;而他自己最终也陷入了佛教识破尘缘、超脱苦海的消极境地。

末六句承上文“闲”字而来,抒发诗人对寺院清净幽闲的景物的流连赏玩,到了忘言的境界。这里也写了二层意思:前四句写景,后二句抒情。先看前四句:“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意谓超师寺院何其幽静,苔色青青连着翠竹。旭日东升晨雾滋润,梳洗青松涂以膏沐。“道人”实指“超师”,“庭宇”呼应“东斋”,既言“步出”则寺院环境尽收眼内,一个“静”字总括了它的幽静无声和诗人的闲适心境。是景物之静,也是诗人内心之静。而苔色青青,翠竹森森,一片青绿,又从色调上渲染了这环境的葱茏幽深。“日出”照应“晨”,紧扣题目,再次点明时间。旭日冉冉,雾露濛濛,青松经雾露滋润后仿佛象人经过梳洗、上过油脂一样。

这是用拟人法写青松,也是用“青松如膏沐”进一步写环境的清新。这就使我们体会到诗人通过优美宁静的寺院之景传达出一种独特的心境和思想感情。这是“闲人”眼中才能看得出的静谧清幽之景,抒发的是“闲人”胸中才有的超逸旷达之情。再看结尾二句:

“淡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意思谓宁静冲淡难以言说,悟道之乐心满意足。诗人触景生情,直抒胸臆,看来似乏含蓄,有蛇足之嫌,但一经道破,又觉意味更深一层。它既与前面的景物相连,写出“闲人”欣喜愉悦而又多少带点落寞孤寂的韵味;又与前面的读“经”相呼应,诗人自认为是精通了禅经三昧,与当时的佞佛者大相径庭,其悟道之乐自然心满意足了。

这就又透露出诗人卑视尘俗、讽喻佞佛者的孤傲之情。

而这两者—— 情景与读经,前后呼应,融为一体。诗人巧妙地把自然景物契合进自己主观的“禅悟”之中,其感受之深,妙不可言,真是达到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境界。从章法上看,全诗自晨起读经始,至末以日出赏景惮悟终,浑然无痕,相映成趣。

读完此诗,姑且抛开诗人对佛经所持的错误态度不论,不能不为诗人的于逆境中读经养性、追求事理而又超脱尘俗、寄情山水、怡然自适的复杂心境所感动,从而进到那种“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幽深寂静的艺术境界中去。诗中有禅味而又托情于景,情趣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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