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简介

卢仝(775?— 835),自号玉川子,范阳人。甘露之变时遇害。诗风奇特,在当时极名声。对后世怪僻一路。

月蚀诗

卢仝

新天子即位五年,

岁次庚寅,

斗柄插子,律调黄钟。

森森万木夜殭立,

寒气赑屭顽无风。

烂银盘从海底出,

出来照我草屋东。

天色绀滑凝不流,

冰光交贯寒朣胧。

初疑白莲花,

浮出龙王宫。

八月十五夜,

并比不可双。

此时怪事发,

有物吞食来。

轮如壮士斧破坏,

桂似雪山风拉摧。

百炼镜,照见胆,

平地埋寒灰。

火龙珠,飞出脑,

却入蚌蛤胎。

摧环破璧眼看尽,

当天一搭如煤炲。

磨踪灭迹须臾间,

便似万古不可开。

不料至神物,

有此大狼狈。

星如撒沙出,

争头事光大。

奴婢炷暗灯,

揜菼如玳瑁。

今夜吐焰长如虹,

孔隙千道射户外。

玉川子,涕泗下,

中庭独自行。

念此日月者,

太阴太阳精。

皇天要识物,

日月乃化生。

走天汲汲劳四体,

与天作眼行光明。

此眼不自保,

天公行道何由行?

吾见阴阳家有说,

望日蚀月月光灭,

朔月掩日日光缺。

两眼不相攻,

此说吾不容。

又孔子师老子云,

五色令人目盲。

吾恐天似人,

好色即丧明。

幸且非春时,

万物不娇荣。

青山破瓦色,

绿水冰峥嵘。

花枯无女艳,

鸟死沉歌声。

顽冬何所好,

偏使一目盲。

传闻古老说,

食月蝦蟆精。

径圆千里入汝腹,

汝此痴騃阿谁生?

可从海窟来,

便解缘青冥。

恐是眶睫间,

揜塞所化成。

黄帝有二目,

帝舜重瞳明。

二帝悬四目,

四海生光辉。

吾不遇二帝,

滉漭不可知。

何故瞳子上,

坐受虫豸欺?

长嗟白兔捣灵药,

恰似有意防奸非。

药成满臼不中度,

委任白兔夫何为?

忆昔尧为天,

十日烧九州。

金烁水银流,

玉丹砂焦。

六合烘为,

尧心增百忧。

帝见尧心忧,

勃然发怒决洪流,

立拟沃杀九日妖。

天高日走沃不及,

但见万国赤子生鱼头。

此时九御导九日,

争持节幡麾幢旒。

驾车六九五十四头

蛟螭虯,掣电九火辀。

汝若蚀开齱齵轮,

御辔执索相爬钩。

推荡轰訇入汝喉。

红鳞焰鸟烧口快,

翎鬣倒侧醆邹。

撑肠拄肚礧傀如山丘,

自可饱死不更偷。

不独填饥坑,

亦解尧心忧。

恨汝时当食,

藏头扌厌脑不肯食;

不当食,

张唇哆嘴食不休。

食天之眼养逆命,

安得上帝请汝刘!

呜呼!人养虎,被虎啮;

天媚蟆,被蟆瞎。

乃知恩非类,

一一自作孽。

吾见患眼人,

必索良工诀。

想天不异人,

爱眼固应一。

安得嫦娥氏,

来习扁鹊术。

手操舂喉戈,

去此睛上物。

其初犹朦胧,

毁久如抹漆。

但恐功业成,

便此不吐出。

玉川子又涕泗下,

心祷再拜额榻沙土中。

地上虮虱臣仝告愬帝天皇;

臣心有铁一寸,

可刳妖蟆痴肠。

上天不为臣立梯磴,

臣血肉身,

无由飞上天,扬天光。

封词付与小心风,

越排阊阖入紫宫。

密迩玉几前劈拆,

奏上臣仝顽愚胸。

敢死横干天,

代天谋其长。

东方苍龙角,

插戟尾捭风。

当心开明堂,

统领三百六十鳞虫,

坐理东方宫。

月蚀不救援,

安用东方龙?

南方火鸟赤泼血,

项长尾短飞跋刺,

头戴丹冠高逵枿。

月蚀鸟宫十三度,

鸟为居停主人不觉察。

贪向何人家?

行赤口毒舌。

毒虫头上喫却月,不啄杀。

虚眨鬼眼明,

鸟罪不可雪。

西方攫虎立踦踦,

斧为牙,凿为齿。

偷牺牲,食封豕。

大蟆一脔,固当软美。

见似不见,是何道理?

爪牙根天不念天,

天若准拟错准拟。

北方寒龟被蛇缚,

藏头如壳如入狱,

蛇筋束紧束破壳。

寒龟夏鳖一种味,

且当以其肉充月霍。

死壳没信处,

唯堪支床脚,

不堪钻灼为天卜。

岁星主福德,

官爵奉董秦。

忍使黔娄生,

覆尸无衣巾。

天失眼不吊,

岁星胡其仁?

荧惑矍铄翁,

执法大不中。

月明无罪过,

不纠蚀月虫。

年年十月朝太微,

支卢谪罚何灾凶。

土星与士性相背,

反养福德生祸害。

到人头上死破败,

今夜月蚀安可会?

太白真将军,

怒激锋芒生。

恒州阵斩郦定进,

项骨脆甚春蔓菁。

天唯两眼失一眼,

将军何处行天兵?

辰星任廷尉,

天律自主持。

人命在盆底,

固应乐见天盲时。

天若不肯信,

试唤皋陶鬼一问。

如今宜,三台文昌宫。

作上天纪纲。

环天二十八宿,

磊磊尚书郎,

整顿排班行。

剑握他人将,

一四太阳侧,

一四天市傍。

操斧代大匠,

两手不怕伤。

弧矢引满反射人,

天狼呀啄明煌煌。

痴牛与騃女,

不肯勤农桑,

徒劳含淫思,

旦夕遥相望。

蚩尤簸旗弄旬朔,

始搥天鼓鸣琅。

枉矢能蛇行,

眊毛森森张。

天狗下舐地,

血流何滂滂。

谲险万万党,

架抅何可当?

眯目衅成就,

害我光明王。

请留北斗一星相北极,

指麾万国悬中央。

此外尽拂除,

堆积如山岗,

故月蚀不见收。

予命唐天,口食唐土。

唐礼过三,唐乐过五。

小犹不说,大不可数。

灾珍无有小大瘉,

安得引衰周,

研覈其可否?

日分昼,月分夜,

辨寒暑;

一主刑,一主德,

政乃举。

孰为人面上,

一目偏可去?

愿天完两目,

照下万方土。

万古更不瞽,

万万古。

更不瞽,照万古。

卢仝诗鉴赏

月食是一种天文现象,早在骨骨文中已有记录,但作为诗歌题材则并不多见。卢仝的《月蚀诗》用一千七百多字描述了在浩瀚广阔的天体中发生的一次月全食现象和过程,诡异万状,纵横捭阖,连同它的篇名都无疑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创新。难怪这首诗很快便得到了韩愈的赞叹,极“称其工”(《新唐书·卢仝传》),多有仿效之作。

不过,卢仝的《月蚀诗》并不是天文现象的简单记载,而是借题发挥,以比体的形式,“托事于物”,有所讽喻。关于这首诗写作的历史背景和意图,《新唐书·卢仝传》有“讥切元和逆党”的说法。史称“元和逆党”,是指宦官陈弘志弑宪宗之乱,事在元和十五年(820)。但从诗中“新天子即位五年,岁次庚寅,斗柄插子,律调黄钟”,及韩愈《月蚀诗效玉川子作》“元和庚寅斗插子,月十四日三更中”(斗插子指冬至,黄钟指十一月)看,可知卢仝《月蚀诗》为元和五年十一月十四日月食而发,与陈弘志之乱相距尚十年,不可能预卜而“讥切”之。况且自古有“日君象,月臣象”,“一主德,一主刑”的说法,把“月蚀”同弑君拉扯在一起,牵强附会。因此要考察《月蚀诗》的政治背景得回溯到元和五年(810)前后去。

元和四年,成德节度使(领恒、冀、深、赵四州)

王士真死,长子王承宗自为留后(河北三镇相沿以嫡长为副大使,父死便称留后),待朝廷任命后,正式称节度使。唐宪宗想革除藩镇世袭制,准备用兵,这当然是合理的。但他不顾群臣“自古无中贵人为兵马统帅者”(《旧唐书·宦官传》)的反对,任用自己最宠幸的宦官吐突承璀为统帅,结果威令不振,士无斗志。各道统兵将校受宦官指挥深以为羞耻,不肯齐心竭力,战势完全陷于被动,号为“骁将”的神策大将郦定进被叛军所杀,诗中“恒州阵斩郦定进”云云即指此。整个战事损失惨重,期年无功。第二年,唐宪宗迫不得已任命王承宗为成德节度使,吐突班师而返,仍为禁军中尉。段平仲等极论吐突承璀轻谋弊赋,请斩之以谢天下,宪宗只降其为军器使,旋又因罪出令监淮南军,但不久又诏回京师,官复原职。唐朝自玄宗后期始,宦官的势力慢慢滋长,元和之际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了。唐宪宗在位十五年,始终宠信宦官,最终身死阉竖之手。当时有识之士,诸如白居易、独孤郁、李绛等朝臣,对宦官弄权的危害,都看得清楚,屡有书谏。诗人卢仝则以独特的艺术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忧惧和警告,并且不幸而言中:“人养虎,被虎啮;天媚蟆,被蟆瞎。”卢诗可以说因月食而发,联及“恒州兵事”。但是,正像能用“月食”的天文现象来包容本诗的全部内容一样,也不能用“恒州兵事”的历史事实来直解本诗的丰富内蕴。即不能囿于“本事”。

卢诗有云:“岁星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覆尸无衣巾”。董者董贤,西汉哀帝幸臣;秦者秦宫,东汉将军梁冀之嬖奴,皆以善媚取宠,显赫一时。黔娄生者,春秋时齐国高士,因为不求仕进,死时穷得连遮体的衾被都没有。诗人把董秦和黔娄生的际遇作鲜明的对比,用意是深远的,使人想到诸葛亮《出师表》上的话:“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总之,我们可以说卢仝的这首诗,乃是借虾蟆食月的神话讽刺宦官弄权,“讥切”所至,切中中唐政治之弊。

全诗可以分作五段。第一段和第四段描述了诗人所看到的日全食过程。第一段从“有物吞食来”到“当天一搭如煤炲”,描写月食的初亏、食既和食甚。

皎洁的月光消失了:“平地埋寒灰”(《尔雅·释名》:

“月死为灰。”灰,晦也)。原本“火龙珠”似的月球,被某种怪物吞食了,整个天地象煤炭一般漆黑。第四段,描写月食的生光、复圆:“ 初露半个璧,渐吐满轮魄。”这两段诗,描述了日食的全过程及其自然景象,层次清楚明白,形象生动,既有环境刻画,又有气氛烘托,更注重诗人感受的表现,如“磨踪灭迹须臾间,便似万古不可开”之类。一切都是以诗人主体的艺术感觉为中心的有机整体,读来有身临其境之感。

据天文学的有关记载,整个月全食的过程,从初亏到复圆往往需要两三个小时,最长的近四小时之久。

其间从既食(月亮最后一点光芒被地球本影遮挡的瞬间,即全食开始)到生光(月亮光芒重新露出的瞬间),所需时间通常达一个半小时多。这是一段“空黑”,作者便腾出笔墨来洋洋洒洒地写了两段文字:

“玉川子洒下”,“玉川子又洒下”;情感强烈,议论妙生。这便是全诗的第二、第三段。

我们注意到,第一段写月亮被“有物吞食”,但此“物”是什么作者没有说明,这是一个伏笔,悬念。第二段即以“念此日月者”领起下文,对“月食”的三种说法作了考察。第一种为阴阳家的说法,从今日天文学角度看有一定道理,但作者不取,因为这同诗人把日月比作天眼的基本艺术构思相抵触。第二种说法因老子的理论而生:“吾恐天似人,好色则丧明”。然而现在幸非春时,“万物不娇荣”,“花枯无女艳”,这个疑虑可以排除。诗人取第三说法:“食月虾蟆精”。《史记·龟蓍传》即云:“日为德而君于天,月为刑而相佐,见食于虾蟆(俗称癞蛤蟆)。”月宫蟾蜍(即虾蟆)更是家喻户晓的古老传说。诗人强调的不是虾蟆食月本身,而是一个更为发人深省的问题:

“如此痴騃(愚昧无知)阿谁生?”作者认定它原是小小虫豸,其“化成”有一个发展的历史。当其初生之际,虽有“二帝悬四目”而不能为祸;既长,虽有尧天十日为患,却不能为民解愁。当食不食,何其痴騃,而今不当食,却食天之眼以养其逆命,又何其“奸非”!诗人最后说:“ 安得上帝请汝刘(刘,刑也)!”盼望将食月的丑类绳之以法,这使人想到段平仲等人请斩吐突以谢天下。

如果说第二段是向食月的虾蟆请刑问罪,那末第三段则是对整个天官刑法不修提出了严厉的谴责,从根本上说这是虾蟆得以养成为患的更深刻背景。在古人看来,天、地、人是相通的,天上的星像和地理分野、国家制度以至人世兴亡治乱都有一种神秘的关联,天文和人文是密不可分的。司马迁的《史记》有《天官书》,“若人之官曹列位,故曰天官”(司马贞“索引”)。天官有七政、二十八宿、四象、三垣等名目,国家制度和朝廷职官的设置是与之相应的,所谓“众星列布,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错位,各有所属,在野象物,在朝象官,在人象事”(张守节“正义”)。

第三段正是在这种天文观念的基础上作艺术构思和想象的,诗以“告诉帝皇天”领起全段,对刑政失修、奸非为乱提出指责,表达了自己惩除凶顽、整顿纲纪的强烈主张。这可以从三个层次来解读。

首先,第一个层次指责四像二十八宿失职。东方苍龙七宿“月蚀不救援”;南方朱雀(火鸟)七宿“毒虫(虾蟆)头上吃却月,不啄杀”;西方白虎(攫虎)七宿偷吃祭品,对虾蟆食月的逆行“似见不见”,孰视无睹;北方玄龟(寒龟)七宿:“藏头入壳”、“蛇筋束紧”,真是“高第良将怯如鸡”!对这些尸位素餐,贪婪胆小的高官显要,诗人以“地上虮虱臣”的身分,提出了激愤的质问,对他们表示了高度的轻蔑和深刻的诅咒。比如一向被人视为神物的玄龟,在诗人看来,除了肉可以和鳖一样一饱口福之外,死壳连做占卜的龟板都不够格!

接着第二个层次,对五星(他们与日、月合称七曜或七政),又一一作了谴责和评判。《晋书·天文志》说:“岁星(木星)以德,熒熒惑(火星)以礼,镇星(土星)有福,太白(金星)兵强,辰星(水星)阴阳和。”但它们都违反了自己的本性、天职,或主德不仁,或执法不中,或乖性为祸,甚至主宰法律,一手遮天。虽有“太白真将军”,但在天已“失一眼”的情势下、英雄无用武之地,“ 项骨脆甚春蔓菁”,号为骁将的郦定进,头颅被人割青草似的砍将下来。语言凝练、形象而有深意,将天文人事弥合无间,虚实相生,酿造了一种独特、离奇的艺术意境。

总之,天官全混乱了,诗歌进入第三个层次。诗人提出:“ 如今宜,三台文昌宫,作上天纲纪。”三台、文昌皆星名。《晋书·天文志》:“三台六星,两两而居,起文昌而抵太微,一曰天柱,三公之位也,在人曰三公,在天曰三台。”《史记·天官书》索引:

“文昌宫为天府”、“文昌精所聚,昌者扬天纪。”即,这是一个文臣荟萃、立法司政的机关。法立而令行,诗人进一步提出了具体的改革计划,即整顿体制,削减冗员,除了“二十八宿”、“北斗”之外,他如“弧矢”、“天狼”、“牵牛”(痴牛)、“织女”(騃女)、“蚩尤”、“天鼓”、“枉矢”、“天狗”之属(《汉书·天文志》:“经星常宿中外官,凡百一十八名,积数七百八十三星。”),应尽行“拂除”,归併月光。诗人说,这种大胆的举动,似乎曾经有过,但不彻底,半途而废了,以至有今日月食之殃。这大约是诗人有感于宪宗对吐突的纵容姑息。诗人认为,要张扬纲纪,不立刑法,不除弊诛奸,那就是纸上谈兵。在这个问题上若软弱与徘徊,将有“郭公”之亡的悲哀,“善善又恶恶,郭公所以亡。”“郭公”典出有二。其一是《春秋·庄公二十四年》公羊穀梁二传皆谓古“失地之君”,然其事语焉不详;而左氏又无传。宋人刘敞、孙觉以“郭公”为“郭亡”之误,谓指僖公二年晋借道于虞以灭郭的事。其二见《乐府广题·邯郸郭公歌》,其序有“北齐后主高纬,雅好傀儡,谓之郭公,时人戏为《郭公歌》,及将败,果营邯郸,高、郭声相近..尽如歌言”云云。总之,郭公之亡,亡国之亡;或轻信他人,或身似傀儡,都是君主立国兴邦的祸害。

“善善”,善其所善;“恶恶”,恶其所恶。“又”字于诗意不可解,疑当作“不”,意思是说善其所善,而不恶其所恶,即主德而不主刑,那就是懦弱的仁慈,会有奸狂为逆的灭国之祸害。

全诗的第五段,以设问作答的方式,说明了《月蚀诗》的创作意图。自古以来,人们有重日食而忽略月食的思想,认为两者相较,月食不是大的灾祸。《汉书·五行志》引《诗传》云:“月食非常也,比之日食犹常也,日食则不臧(善、福)矣。”所以《春秋》有日食而无月食的记载。诗人批判了墨守陈规的疑惑,反对把大唐和衰周作简单比附,表示了自己对唐帝国的肯定和信心,希望最高统治者以月食为警诫,刑德并举、政治清明。诗的结尾说:“顺天完两目,照下万方土,更不瞽(目盲),万万古。”与开篇相应,结构严密完整。

至于这首诗在艺术上的特色,我们仅仅指出两点,其一是散文化的写法。全诗融记述、描写、抒情、议论(第二、三、五段甚至有议论色彩太强的弊病)为一体,句式三、四、五、七言兼用,且杂以文言、口语;写法开阔、自如,但层次井然有序,章法可观。

其二是风格诡异险怪。全诗虽然表现了“谗邪蔽明”、“登天无航”这个自楚辞以来普遍的思想感情,但其具体构思和形象塑造却是独创新奇的,这里不是楚辞的华丽、高昂、哀怨,而是一种充满愤恨和奇气的诡异、险怪和咄咄之势。两者都体现了韩派诗歌的共同特色。诗有难读处,也有可读性(这正与当时“元、白体”的通俗不同),是一首从思想到艺术都有代表性的政治讽刺诗。长诗短说,攻难于坚,在懂得了历史背景和有关天文知识的基础上,此中妙处,读者当有更多体悟。

有所思

卢仝

当时我醉美人家,

美人颜色娇如花。

今日美人弃我去,

青楼珠箔天之涯。

天涯娟娟姮娥月,

三五二八盈又缺。

翠眉蝉鬓生别离,

一望不见心断绝。

心断绝,几千里。

梦中醉卧巫山云,

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

美人不见愁人心。

含愁更奏绿绮琴,

调高弦绝无知音。

美人兮美人,

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相思一夜梅花发,

忽到窗前疑是君。

卢仝诗鉴赏

《有所思》本是汉乐府古题,后世用此题的拟作很多,大多表现男女间的愁思。卢仝的这首诗拟写古题,诗意也与众人的拟作相同。但它的艺术成就,却是所有似作中最杰出的一篇。

诗落笔扣题,抓住“思”字赋写,开篇二字即进入深长的回忆之中。“当时”,乃以前与女子欢聚的日子。那时,美人韶颜丽姿,犹如盛开的鲜花一般,我为之倾慕,竟然酩酊大醉在她的家里。可见,当初两人是多么情意缠绵!而今天重游旧地,美人早已离去,无法再见面,只有过去的珠箔帷幕依然如故,一派惹人悲伤愁怨的凄凉景色。接着,由“天涯”二字拓开视野。在高远的天空中,悬着一轮皎洁秀丽的明月,它不断地运行,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三五,指十五日,月亮最圆的一天。二八,指十六日,月亮由圆开始变缺。姮娥,即嫦娥。相传嫦娥因偷吃仙药飞上月宫而成仙,故诗中称明月为“姮娥月”。明月的形象本来就很美丽,用嫦娥奔月的故事,所构成的意象使明月更加美丽。这两句写明月,实隐喻美人,而明月的圆缺,又暗寓人的离别相聚。“翠眉蝉鬓生别离”

一句,紧承上两句,并包括了上述的两个意思。黛青的眉毛,蝉鬓的发式,都是女子漂亮的打扮,此即代指美女。与美人无端离别,远比明月的圆缺还要使人哀伤。月儿虽有圆缺之分,但终究可以看到,而与美人的暌隔,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这真令人肝肠断绝,难以为怀。

从“心断绝,几千里”,诗意进一步深入,因相思而梦。美人在数千里之外的天涯海角,不得相见,只有托之于梦幻境界。巫山云,化用宋玉《高唐赋》中楚襄王在巫山梦遇朝云暮雨的神女的故事,意谓在梦中见到了美人,再次享受到醉卧美人家的温馨生活。

然而,这毕竟是虚幻的梦境。梦中“一晌贪欢”,惊醒以后,觉得更加悲切,因而泪水盈眶。“泪滴湘江水”,暗用舜出巡死于苍梧山,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追之不及而恸哭,泪洒翠竹而成洞庭斑竹的故事。

诗截取“泪”字,另成新意,意谓伤心而落下的泪水汇成滔滔的湘江水,可见悲伤是多么深厚!接着的两句,又换一个角度来写,以乐景写哀情。湘江两岸,树木葱茏,花枝鲜艳,呈现出一派诱人的美丽景象。

但是,见不到美人,这些花木不仅不能使人心情畅快,反而更加伤心不已。愁怨深沉,只好借弹琴(绿绮:司马相如琴名,此泛指琴。)来发泄情感。尽管曲调高妙,因为美人远去,没有知音欣赏,所以,断绝琴弦,不再弹奏。以上八句,从梦中写到梦后,反复抒发无法再见到美人的悲伤哀怨的情感。

最后四句,写不能见到美人后的痴想。前二句用骚体,并以相同字、词的重复出现,构成复沓句式,反复咏叹,表现了无限深沉的感叹。其中“暮雨”、“朝云”,还是用《高唐赋》的字面,借以表达美人远在天涯,到处漂泊的意思。诗意表面上是通过想象,慨伤美人不知究竟在何方?其实仍然渴望她能回到旧日楼头,与“我”重新聚会。末两句可能受王维《杂诗》(其二)“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末”的启发,经过点化而来。它采用比兴象征的手法,忽发怪想:经过一夜的苦苦相思,到窗前一看,那绽开蓓蕾的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满袖,“ 我”简直以为她就是美人,从天涯回来与“我”相会,使我心中产生了霎间的惊喜。这里,运用疑幻为真,表达深切的相思之情。而幻觉一旦消失,回到真实中来以后,就会更加伤心。

因此,这四句在深一层的意脉上,表现的是希望与美人重逢,但又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所产生的刻骨铭心的情思。

属于“韩门诗派”的卢仝,诗歌以险怪见称。但这首《有所思》则通俗明晰,清丽可喜。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艺术效果,主要有三点原因。一是遣词造语清新明快,色泽的涂抹也浅淡清秀,不事雕饰,不追求华丽的藻饰。二是诗中虽然屡次用典,但都好象信手拈来,融化无迹,达到了以意取事,一片神行的境地,既丰富了诗的涵意,也具有通俗明快的特色。三是运用了多种民歌艺术手法,如“三三七”句式,某些字、词的反复出现,许多句与句之间采用蝉联的结体方式等。这些手法,具有极强的节奏感和音乐感,造成了回环往复的特色,使诗富有浓郁的民歌风味,既深情绵邈,又通俗明白,大大增强了诗的抒情性。

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卢仝

日高丈五睡正浓,

军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

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

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

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

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琲瓃,

先春抽出黄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

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

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

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

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

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

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

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

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

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

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

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

到头还得苏息否?

卢仝诗鉴赏

卢仝,自号玉川子。这首诗就是同陆羽《茶经》齐名的玉川茶歌。

全诗可分为四段,第三段是作者用力之处,也是全诗重点及诗情洋溢之处。第四段忽然转入为苍生请命,转得干净利落,却仍然持续了第三段以来的饱满酣畅的气势。

头两句:送茶军将的敲门声,惊醒了他日高三丈时的酣睡。军将是受孟谏议派来送信和新茶的,他带来了一包白绢密封并加了三道泥印的新茶。读过信,亲手打开包封,并且点视了三百片圆圆的茶饼。密封、加印以见孟谏议之重视与诚挚;开缄、手阅以见作者之珍惜与喜爱。字里行间流露出两人的互相尊重与诚挚友谊。

第二段写茶的采摘与焙制,以烘托所赠之茶是珍品。

头两句说采茶人的辛苦。三、四句天子要品尝新茶,百花因之不敢先茶树而开花。接着说帝王的“仁德”之风,使茶树先萌珠芽,抢在春天之前就抽出了金色的嫩蕊。以上四句,着重渲染珍品的“珍”。以下四句,说象这样精工焙制、严密封裹的珍品,本应是天子王公们享受的,现在竟到这山野人家来了。在最后那句感慨中,既有微讽,也有自嘲。

以上两段,全用朴素的铺叙,给人以亲切之感。

虽然诗中出现了天子、仁风、至尊、王公等字样,但并无谄媚之容,而在“何事”一句中,却把自己与他们区别开来,把自己归于野人群中。作为一个安于山林、地位卑微的诗人,他有一种坦直淡泊的胸怀。卢仝一生爱茶成癖。茶对他来说,不只是口腹之欲,而且给他创造了一片广阔的天空,似乎只有在这片天空中,他那颗对人世冷暖的关注之心,才能略有寄寓。

第三段的七碗茶,就是展现他内心骚动不安的不平文字。

反关柴门,家无俗客,这是一种极为单纯朴素的精神生活所要求的必要环境。只有在这种环境中,才能摆脱可厌的世俗,过他心灵的生活。纱帽,这里指一般人用的纱巾之类。纱帽笼头,自煎茶吃,这种平易淡泊的外观,并不表明他内心平静。读完全诗,才会见到他内心挚热的一面。

碧云,指茶的色泽;风,谓煎茶时的滚沸声。白花,煎茶时浮起的泡沫。在茶癖的眼里,煎茶自是一种极美好的享受,这里也不单纯是为了修饰字面。以下全力以赴写饮茶,而所饮之茶就象一阵春雨,使他内心世界一片葱翠。在这里,他酝酿了奇特的诗情,并打破了句式的工稳。在文字上作到了深入浅出”,或说“险入平山”。七碗相连,如珠走坂,气韵流贯,愈进愈美。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看似浅直,实则沉挚。第三碗进入素食者的枯肠,已不易忍受了,而茶水在肠中搜索的结果,却只有无用的文字五千卷!似已想入非非了,却又使人平添无限感叹。

第四碗也是七碗中的关键处。看他写来轻易,笔力却很厚重。心中郁积,发出深山狂啸,使人有在奇痒处着力一搔的快感。

饮茶的快感以致到“吃不得也”的程度,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了。这,虽也容或有之,但也应该说这是对孟谏议这位饮茶知音所送珍品的最高赞誉。同时,从结构上说,作者也要用这第七碗茶所造成的飘飘欲仙的感觉,转入下文为苍生请命的更具体的思想。这是诗中“针线”,看他把转折处连缝得多么熨贴。

蓬莱山是海上仙山。卢仝自拟为暂被谪入人间的仙人,现在想借七碗茶所引起的想象中的清风,返回蓬莱。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群仙,哪知下界亿万苍生的死活,所以想回蓬莱山,替孟谏议这位朝廷的言官去询问一下下界苍生的事,问一问他们究竟何时才能够得到苏息的机会!

这首诗写得挥洒自如,宛然毫不费力,从构思、语言、描绘到夸饰,都恰到好处,于酣畅中求严谨,有节制,卢仝那种特殊的别致的风格,获得完美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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