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荷兰神学家①作

①法文第二版:“荷兰神学家卡特鲁斯(Caterus)先生作。关于第三、第五和第六个沉思”。

先生们:

看到你们希望我认真地检查一下笛卡尔先生的作品,我就想我有义务在这一机会上满足对我来说是那么尊贵的一些人的愿望,一方面为了由此证明我对于你们的友谊的珍视,一方面为了让你们认识一下我的不足之处和在我的心灵的完满上还缺少什么,以便此后在我需要的时候你们能对我稍微再多慈悲一些,并且如果我不能达到你们对我的要求的话,下次给我免掉这类任务。

实在可以这么说,根据我的判断,笛卡尔先生是一位有着非凡的才华和谦虚过人的人,关于这个人,我想当年最爱说人坏话的摩缪斯②本人也找不出可指责的地方。他说:我思维所以我存在;甚至我是思维本身或者精神。这话说得对。他说:在思维的时候,我心里有事物的观念。而且首先我有一个非常完满的、无限的存在体的观念。我同意。可是我不是它的原因,我不等于这样的一个观念的客观实在性,所以它的原因是比我更完满的什么东西,从而有一个不同于我的存在体存在,他具有比我所具有的更多的完满性。或者象圣德尼①在《神圣的名字》一书第五章里所说的那样,有某种性质,它不具有象其他一些东西那样方式的存在,可是他在本身里非常简单并且毫无外包地包含了存在体里所有的全部本质,一切东西都包含在里面,就象包含在第一的和普遍的原因里一样。

②Momus,希腊神话中专挑人家毛病来取笑的神。“当年最爱说人坏话的人”,法文第二版缺。

①SaintDenys,公元三世纪时巴黎第一个天主教主教。

可是我在这里不得不停一下,担心我太累了;因为我的精神已经和波涛汹涌的优里帕②一样地激动了:我同意,我否认,我赞成,我反对,我不愿意反对这个伟大人物的见解;虽然如此,我不同意。因为,我请问:一个观念要求什么原因?或者告诉我,观念是什么东西。它是被思维的东西③,就其是客观地在理智之中而言。可是,客观地在理智之中是什么意思?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这就是按照一个对象的方式完结理智的行动;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外部的名称,它给事物增加不了什么实在的东西。因为,这就跟被看见一样,在我心里不过是看的动作向我延伸,同样,被思维或者被客观地放在理智之中,这本身就是把精神的思维终止或停下来;这在事物本身上用不着什么运动和改变,甚至用不着事物存在。因此,我为什么要求追求一个现实并不存在、仅仅是一个单独的名称、一个纯无的东西呢?

②Euripe,希腊优卑亚岛和大陆之间的一条狭窄的海峡,相传亚里士多德就是在那里淹死的。

③法文第二版:“如果我理解得不错的话,它是被思维的东西本身”。

虽然如此,这个伟大的人物说:从一个观念包含一个这样的客观实在性而不包含别的客观实在性来说,它无疑地要有什么原因。相反,什么原因也没有;因为客观实在性是一个纯粹的称号,它在现实上并不存在。可是,一个原因所给予的影响是实在的、现实的;现实不存在的东西并不能有原因,从而既不能取决于也不能产生于任何真正的原因,也决不要求原因。因此,我有一些观念,可是这些观念没有原因,绝对说不上有一个什么比我更大的、无限的原因。

可是也许有人会对我说:如果你不给观念指定原因,那么请你至少告诉我,为什么这一个而不是那一个观念包含这种客观实在性?这话说得很好;因为我不习惯于对我的朋友们有话不说,而是对他们采取有话就说的态度,我公开地说说笛卡尔先生早先关于三角形所说过的一切观念。他说:虽然也许在我的思维的外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样的一个图形,并且在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不过这并不妨碍在那里有这个图形的某一种性质,或形式,或确定的本质,这种性质,或形式,或确定的本质是固定不变的、永恒的。这样,这个真理就是永恒的,它不要求什么原因。一只船就是一只船,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张三就是张三,而不是李四。虽然如此,如果你们逼着我对你们说出一个原因来,那么我就告诉你们,这是来自我们的精神的不完满,它不是无限的;因为,既然总体是包罗万象的,我们的精神不能一下子把它一览无余地全部领会得了,那么它就把它分成份儿,这样一来,既然不能得出全部影象,它就把它一点一点地,或者象人们在学院里所说的那样,inadquate〔不充足地〕、不完满地、一部分一部分地领会。

不过,这位伟大的人物接着说:然而一种东西客观地用它的观念而存在于理智之中的这种存在方式,不管它是多么不完满,总不能说它什么都不是吧,也不能因此就说这个观念来自无吧。

这里面有歧义;因为,假如什么都不是这一词和现实不存在是一回事,那么它就真是什么都不是,因为它现实并不存在,这样,它就是来自无,也就是说,它没有原因。不过,假如什么都不是这一词是指由精神虚构出来的、人们一般称之谓理性的东西,那么这就不是什么都不是,而是一个实在的东西。这个东西是清清楚楚被领会出来的。虽然如此,由于它仅仅是被领会出来的,而且它现实又不存在,因此它固然可以被领会出来,可是它决不能是由原因引起的,决不能是被放在理智之外的。

他说:可是除此而外我要检查一下,这个有着上帝的观念的我,在没有上帝的情况下,或者象他上面刚说过的那样,在没有比我的存在体更完满的存在体把他的观念放在我心里的情况下,我是否能够存在。他说:因为,我的存在是从谁那里来的?也许是从我自己来的吧,或者从我的父母那里来的吧,或者从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来的吧,等等。可是,如果是我自己有的,我就不会怀疑什么,也不会希望什么,我什么都不会缺少;因为我可以把凡是在我心中有什么观念的一切完满性都给我自己,那样一来我自己就是上帝了。如果我从别人那里得到我的存在,那么最后我将达到这样的结果,即他本身有其存在性;这样一来。这和我刚才对于我做的推理也适用于他,并且证明他就是上帝。我认为圣托玛①肯定就是走的这条路子,他把这条路子叫做动力因的因果关系的路子,这条路子是从哲学家②那里拿过来的,只是圣托玛和亚里士多德并不考虑观念的原因。也许是用不着,因为我为什么不走最直、最近的路子呢?我思维,所以我存在,我甚至是精神本身和思维;可是,这个思维和这个精神,它要么是来自它本身,要么是来自别人;如果是来自别人,那么这个别人又是来自谁呢?如果是来自它本身,那么它就是上帝;因为由本身而存在的东西是很容易把什么都给它自己的。

①即托马斯·阿奎那。

②英译本为“亚里士多德”。

我在这里请这位伟大的人物,恳求他不要对一个求知欲很强的读者隐藏自己的观点,而这样的读者也许并不是很聪明的。因为,由本身这几个字有两种讲法。第一种讲法是正面的意思,也就是说,就象由一个原因那样由它本身;这样,这就会由本身而存在,并且把存在性给予它自己,假如它经过事先看到并且考虑好了的选择把它所要的东西给了它自己的话,它毫无疑问会把一切东西都给它自己,因而它就是上帝。由本身这几个字的第二种讲法是反面的意思,是和由它自己或者不由别人是一样的意思;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大家就是采用这个意思的。

那么,如果一个东西是由自己而不是由别人而存在,你由此怎么证明它包含一切并且是无限的呢?因为,如果你说:因为它由它自己而存在,它就很容易把一切东西给了它自己,现在我不想听,因为它并不象由一个原因那样由它自己而存在,而在它还没有存在之前,它也不可能预见它可能是什么以便选择它以后会是什么。我想起以前听说苏阿列斯①这样的推理:一切限制来自一个原因;因为一个东西之所以是有限的、被限制的,要么是因为原因没有能够给它什么更大、更完满的东西,要么是没有想要那种东西。那么如果某种东西是由它本身而不是由一个原因而存在,那么说它是无限的而不是受限制的这话就不错。

①Suarez(1548—1617年),西班牙哲学家。

对于我来说,我不完全同意这种推理;因为,就算一个东西由它本身而存在,就象你喜欢的那样吧,也就是说,它不是由别的东西而存在,如果这种限制是来自它的内部的、组成它的那些原则,也就是说,来自它的形式本身和它的本质,而对于这种本质你们还没有证明它是无限的,那么你们将要说什么呢?不错,如果你们认为热就是热的,那么它是由于它的内部的、组成它的一些原则而热,而不是由于冷,虽然你们想象它之所以是热的不是由于别的东西。我毫不怀疑笛卡尔先生并不缺少理由来代替别人也许没有足够充分解释、也没有足够清楚地阐明的东西。

最后,我同意这位伟大的人物所建立的普遍规则,即:我们领会得十分清楚、十分分明的东西都是真的。我甚至相信凡是我想的都是真的,并且从很长的时间以来我就抛弃一切怪物和一切由理性推论出来的东西,因为任何一种力量都不能改变它自己的对象:如果意志动起来,它就趋向于善;感官本身并不能弄错,因为视觉看见它所看见的东西,耳朵听到它所听到的东西:如果我们看见了闪烁着金黄色的铜片,我们是看对了;但是当我们用判断力断定我们所看见的是金子,我们就弄错了。①因此,笛卡尔先生把一切错误都归之于判断和意志,这是很有道理的。

①法文第二版,在这句话后面还有以下几句话:“这时这就是我们领会得不好,或者不如说,我们一点也没有领会;因为,既然每一个官能对于它的对象都不会弄错,那么如果理智一旦把一件东西领会得清楚、分明,它就是真的”。

但是现在让我们看一看他想要从这个规则推论出来的东西是否正确。他说:我清楚、分明地认识到无限的存在体,所以它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体,它是一个什么东西。有人将要问他:你清楚、分明地认识无限的存在体吗?那么为大家都承认的这个普通的定理:无限,因为它是无限的,所以是不可知的,是什么意思呢?因为,如果说当我想到一个千边形,它模模糊糊地给我表象一个什么图形的时候,我不能清楚地想象出或认识出这个千边形来,因为它不能清楚地给我表象出来它的一千个边,那么,既然我不能清楚、准确地看到构成它的那些无限的完满性,我怎么能清清楚楚地而不是模模糊糊地领会到作为无限的存在体呢?

并且,这也许是圣托玛想要说的,因为在反对上帝存在这个命题上是清清楚楚、用不着证明之后,他自己提出反对给圣达玛塞奴斯①所说的:对上帝存在的认识是自然地刻印在一切人的心里的;因此这是一件很清楚的事,用不着证明来认识它。对于这句话,他回答说:一般地并且(象他所说的那样)在某种模糊的情况下认识上帝存在,即,就其是人的天福来说,这自然是刻印在我们心中的;可是(他说)这不是简单地认识上帝存在,这完全和认识有人来了但并不认识张三一样,虽然张三来了,等等。这就如同他想要说上帝是在这样的一些情况下被认识的,即在共同理性的情况下,或者是从最后的目的上,或者甚至是从最初的、非常完满的存在体上,或者,最后,在这样的一个存在体的意义的情况下,这个存在体模糊地并且一般地包含一切事物,不过不是在它的存在的准确的意义的情况下,因为这样它才是无限的,对我们来说是不可知的。我知道笛卡尔先生会很容易对提这种问题的人做出回答的;虽然如此,我相信我仅仅用讨论的态度所讲的这些事情将会使他记起波伊提乌斯②所说的,有某一些共同概念是只有学者们才会用不着证明就能认识的;如果那些希望比别人知道得更多的人发问得多,如果他们用长时间去考虑他们知道已经被人说过的和作为一切事物的第一的和主要基础而提出来、并且虽然如此,不经过长期研究和非常大的精神贯注他们就仍然不能理解的东西,这是不足为奇的。

①Damascenus,中世纪拜占廷哲学家、神学家。

②Boèce(480—524),古罗马哲学家。

可是让我们同意这个原则并且让我们假定有人具有一个至上的、至高无上完满的存在体的清楚、分明的观念吧,那么你们打算从那里推论出什么来呢?这就是这个无限的存在体是存在的,而这件事是如此地肯定,以致我应该至少和肯定上帝的存在以及我直到现在为止我从数学的论证得出来的真理同样肯定;因此,领会一个上帝,也就是说,领会一个至上完满的存在体,而他竟缺少存在性,也就是说,缺少某种完满性,这和领会一座山而没有谷是同样不妥当的。这就是全部问题的关键。目前谁要是退让,谁就必须认输;对于我来说,我要对付的是一个强有力的对手,我必须躲一躲他的锋铓,为的是既然总归是要输的,我至少可以把我不能避免的事暂时拖它一段时间。

首先,虽然我们在这里不用权威而仅仅用道理来行事,可是为了避免我要毫无理由地反对的这位伟大的人物起见,让我们听一听圣托玛是怎么说的。他给自己做过这样的反驳:人们一懂得和理解上帝这个名称是什么意思,人们就知道上帝存在;因为,从这个名称上,人们理解这样的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是没有什么比他更伟大的东西能够被领会的。那么,存在于理智里和事实上的东西是比仅仅存在于理智里的东西更伟大;这就是为什么,既然上帝这个名称被理解,上帝存在于理智之中,那么他由之而在事实上也存在。我把这个论据用形式逻辑来表示:上帝是这样的,没有比他更伟大的东西能够被领会的;而没有比他更伟大的东西能够被领会就包含着存在性:所以上帝,由于他的名称或者他的概念,就包含着存在性;从而他如果没有存在性就既不能存在,也不能被领会。现在,请你们告诉我,这不就是笛卡尔先生的论据吗?圣托玛给上帝下了这样的定义:他是这样的,即:没有什么比他更伟大的东西能够被领会的,笛卡尔先生把他叫做一个至上完满的存在体;当然,没有什么比他更伟大的东西能够被领会。圣托玛接着说:没有什么比他更伟大的能够被领会的那个东西包含着存在;否则比他更伟大的什么东西就可以被领会,即:被领会的东西就包含存在。可是笛卡尔先生不是好象在他的论据里没有使用同样的小前提吗?上帝是一个至上完满的存在体;而至上完满的存在体包含着存在,否则他就不是至上完满的。圣托玛推论说:既然上帝这个名称被懂得、被理解了,他就是在理智里,从而他也就在事实上存在;也就是说,由于在没有什么比他更伟大的东西能够被领会的这样一个存在体的概念里,存在性是被包含在里边的,所以这个存在体是存在的。笛卡尔先生推论出同样的东西。他说:可是,仅仅由于我不能领会没有存在性的上帝,因为存在性是和他分不开的,从而他就真实地存在着。现在圣托玛对他自己同时也对笛卡尔先生答辩说:假定每人从上帝这个名称上理解了他意味着所说过的那样,即他是没有什么比他更伟大的东西能够被领会的这样一个东西,这并不因此就等于说人们理解了从这个名称意味着的东西存在于大自然里,而仅仅意味着存在于理智的理解里。而且,如果人们不同意事实上有这样的一个什么东西,即:没有什么比它更伟大的东西能够被领会,那就不能说它在事实上存在;那些说没有上帝的人就是这么公开否认上帝的。从这里我也用简单的几句话答辩一下:虽然人们同意至上完满的存在体由于它本身的名称就包含着存在性,可是这不等于说这种存在性在大自然里就现实地是什么东西,而仅仅是,由于有着至上存在体这个概念,存在性这个概念才是不可分割地被连在一起。从这里,如果你不先假定这个至上完满的存在体在现实上存在着,你就不能推论出上帝的存在在现实上是一个什么东西;因为,那样一来,它将在现实上包含一切完满性,也包含一个实在的存在性的完满性。

先生们①,在这么疲劳的工作之后,我要把我的精神稍微放松一下,你们现在会觉得这样要好些吧。存在着的狮子这个组合基本上含有这两个部分:狮子和存在;因为如果去掉这一个或那一个,这就不再是原来的组合了。那么上帝不是完全永恒地清楚、分明地认识了这个组合吗?这个组合,就其为组合来说,它的观念不是基本上包含这两个部分的这一部分和那一部分吗?也就是说,存在性不是存在着的狮子这个组合的本质吗?虽然如此,如果人们不事先假定这个组合的全部都是现实存在的,那么上帝所永恒具有的清楚的认识并不必然地使这一物体的这一部分或那一部分存在;因为,那样一来,它本身将包含的一切基本完满性,因而也包含它的现实存在性。同样道理,虽然我清楚、分明地认识至上存在体,虽然至上完满的存在体在他的基本概念里包含存在性,可是,如果你们不事先假定这个至上存在体存在,那就不等于说这个存在性在现实上是什么东西;因为那样一来,他既然具有他的其他一切完满性,他也将在现实上包含着存在性的完满性;这样就必须再证明这个至上完满的存在体存在。

①法文第二版缺。

关于灵魂和肉体的实在区别,我再简单说几句;因为我承认这位伟大的人物对我如此地厌烦,使我差不多不能再多说什么了。如果在灵魂和肉体之间有一种分别,那么似乎是要从这两个东西能被清楚地、彼此分开地去领会来证明它。关于这一点,我把这位学识过人的人物来同司各脱交锋,司各脱说,为了一件事物清清楚楚地同其他一件事物分开来领会,只要在它们之间有一个他叫做形式的和客观的分别就行,他把这个分别放在实际上的分别和道理上的分别之间;他就是这样地把上帝的正义与上帝的爱德加以区别的;他说,因为它们在任何一个理智的活动之前有一些不同形式的道理,因此,这一个并不是那一个;虽然如此,如果说:正义是与爱德分开去领会的,所以它也能够分开存在,这就是一种不正确的结论。可是我不知不觉地已经超出了一封信的界限。

先生们,这就是我关于你们向我提议的东西所要说的事。现在这要由你们来做裁判。如果你们宣判我对了,那么如果我多少有些冒犯笛卡尔先生的话,就让他不要介意;如果你们认为他对了,那么我从现在起就举手投降,甘愿认输;我更愿意担心要再一次输掉。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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