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斯特·德洛克爵士暂时克服了祖传的痛风病,而且,照实说也好,打比说也好,又能“自立”了。这会儿,他正在林肯郡的邸宅里,可是那里的低洼地又被水淹了,切斯尼山庄虽然门关户闭,但寒气和潮气还是阵阵袭来,使累斯特爵士感到冰凉彻骨。宽大的壁炉里烧着劈柴和木炭——原来是德洛克家的林木和洪水泛滥前森林的木材。在这薄暮时分,壁炉里熊熊的火焰对外面的灌木丛眨着眼睛,而那些灌木丛看到树木被拿去点火,便皱着眉头,兀自生气。然而那熊熊的火焰并不能御寒。虽然房子里到处设有热水管,门窗上挂着毡子,屋里还架着屏风、张着帷幕,但都弥补不了炉火的缺欠,满足不了累斯特爵士的需要。因此,有一天早上,消息灵通的时髦人士向喜欢打听事情的世人宣布,德洛克夫人不久就要回伦敦去住几个星期。

令人扫兴的是,甚至连大人物也有自己的穷亲戚。而且,大人物的穷亲戚还往往比别人的多,因为上等人的红色血液,和非法繁衍的下等人的血液一样,总归要喊出声来(1),让人听见的。累斯特爵士的那些远亲,也像是杀了人似的,总归要“暴露出来”。他们中间有一些是非常穷的亲戚,因此,胆子大一点的人可能觉得,他们假如不是系出高贵的德洛克家一族,而是出生在普通人家里,干些粗活儿,那倒好一些。

不过,谈到干活儿的事情,除了少数几种比较体面但无利可图的活儿以外,他们是什么也不干的,因为这牵涉到德洛克家族的尊严的问题。这样一来,他们就只好到阔亲戚家去作客。而且要是可能的话,就借点钱;不可能,就过着潦倒的生活。他们有些男的讨不到老婆,女的找不到丈夫,坐着借来的马车,参加别人的宴会,就这样过着上流社会的生活。富有的家族好比一大笔款子,分成若干个单位数字,而穷亲戚则是一些零头,谁也不知道该对他们怎么办。

凡是和累斯特·德洛克爵士有点关系的人,凡是跟他持有同样看法的人,都可以算是他的亲戚。从布都尔勋爵起,中间经过富都尔公爵,一直到努都尔,累斯特爵士就像一只大蜘蛛,和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对待“显赫”的亲戚时,能够保持尊严的态度,而对待“没落”的亲戚时,则不惜纡尊降贵,因而显得和蔼可亲、慷慨大方;最近,尽管天气潮湿,他还是像那坚韧不拔的殉道者那样,有始有终地接待几个到切斯尼山庄来作客的穷亲戚。

在这些人里面,站在最前列的是伏龙妮亚·德洛克,她是一位六十高龄的“年轻”女士,有着双重的门第,也就是说,她因为她母亲的缘故,有幸成为另一个大家族的穷亲戚。伏龙妮亚小姐从小就显示出非凡的才能,会用彩纸剪出许多小玩意儿,会用西班牙语伴着六弦琴唱歌,还会在别墅里出些法国谜语。她这一辈子,在二十岁到四十岁这二十年,过的生活是相当愉快的。四十岁以后就人老珠黄了,大家觉得,她用西班牙语唱的歌曲叫人讨厌,她就到巴斯去度她的晚年,靠累斯特爵士给的年金维持俭朴的生活,有时候还到亲戚的别墅里作客,重温旧日的美梦。她在巴斯有许多熟人(都是些很可怕的老头,小细腿,穿着棉布裤),在那个无聊的小城里享有很高的声誉。可是,在别的地方,人们都有点怕她,因为她胭脂搽得太多,并且坚决不肯把那串过时的珍珠项链摘下来,而那串项链却像一副小鸟蛋穿起来的念珠一样。

在任何一个制度健全的国家里,伏龙妮亚都必然会被列入养老金名单的。事实上也有人活动过,想把她列入名单;后来,威廉·巴菲上台的时候,大家都满以为她一定会领到二百英镑的养老年金了。可是没料到,威廉·巴菲不知为什么,竟然认为今非昔比,这样的事情已经办不到了,因此,累斯特·德洛克爵士有一次对威廉·巴菲说,这件事情充分说明,这个国家快要垮台了。

在这里作客的还有可敬的鲍勃·斯特布尔斯,他给马拌的饲料,温凉适度,比兽医还要高明,他打猎放枪,比许多猎园看守人还要准确。从前有一个时期,他很想找个既不费力气又不负责任的肥缺,为祖国效劳。对一个既有雄心壮志又有好亲戚帮忙的青年来说,这种愿望是未可厚非的,而在一个井井有条的国度里,这本来早就可以如愿以偿了;可是,当威廉·巴菲上台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认为今非昔比,就连这件小事也办不到,因此,累斯特·德洛克爵士有一次对威廉·巴菲说,这件事情再次说明,这个国家快要垮台了。

其余的那些亲戚有男有女,他们的年龄大小不一,才能也高低有别,他们大都和蔼可亲和通情达理,假如他们能够忘掉德洛克这门亲戚,那么他们在这一生中,也未尝不能做出一些贡献;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忘掉这门亲戚,所以都过着一种漫无目的和游手好闲的生活,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而别人也没法告诉他们该怎么过日子。

在这群人里面,就像在别的地方似的,德洛克夫人受到了大家的崇拜。在她那个小天地里(因为上流人的天地不可能从北极延伸到南极),她不仅是美丽、端庄,而且是既有教养又有威信,她的态度虽然高傲、冷淡,但她在累斯特爵士家里起的作用,还是大大改善了那个小天地的气氛,增添了那个小天地的情趣。那些亲戚,包括那些在累斯特爵士和她结婚的时候就已经四肢瘫痪的亲戚,现在都来向她膜拜;而那位可敬的鲍勃·斯特布尔斯,每天在吃早饭和吃晚饭之间的那段时间,都向几个知心朋友重复他那句口头禅,夸她是她们那一群中梳理得最好的一个。

在这个凄凉的夜晚,鬼道上又响起了一阵阵的脚步声(客厅里当然听不见),这很可能是一位已故的亲戚,因为不得其门而入,在这寒夜里徘徊。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上面提到的那些客人都坐在切斯尼山庄的长长的客厅里。快到睡觉的时候了。每间卧室都生着熊熊的炉火,那些死气沉沉的家具映照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给人一种鬼影憧憧的感觉。一个个供卧室用的烛台,就摆在门口旁边的一张桌子上,那些亲戚坐在靠背椅上直打哈欠。有的在弹钢琴,有的围着那个放苏打水的盘子,有的站起来,准备离开牌桌,有的围着炉火取暖。累斯特爵士站在为他特设的壁炉旁(客厅里一共有两个壁炉)。德洛克夫人在那个大壁炉的另一边,坐在她那张桌子旁边。伏龙妮亚既然是个资格最老的亲戚,就坐在他们两人中间的一张华丽的椅子上。累斯特爵士很不满意地看着她搽的胭脂和戴的珍珠项链。

“我上楼睡觉的时候,”伏龙妮亚拖长了声音说,她今天晚上东拉西扯地谈了好半天,这会儿说不定思想已经开了小差,早就想上楼睡觉了,“常常碰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说真的,我从来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那是夫人的protegée(2),”累斯特爵士解释说。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觉得,这个姑娘一定是明眼人挑出来的。她真是个天生的尤物。她也许是像玩偶似的那种美人,”伏龙妮亚小姐说,显然是在心里和她自己的美貌做了比较,只是没有说出口来罢了,“可是,就那种类型来说,她是十全十美的。我从来也没见过这样如花似玉的姑娘!”

累斯特爵士看着她脸上的胭脂虽然很不高兴,但似乎同意她说的话。

“说实在的,”夫人懒洋洋地说,“如果说这有什么明眼人的话,那是朗斯威尔太太,而不是我。露莎是她发现的。”

“她是你的侍女吗?”

“不是。我也说不上她是我的什么人,就算是我的宠儿——秘书——信差吧。”

“你喜欢让她呆在你身边,就像你喜欢花,喜欢鸟,喜欢画或者小哈巴狗——不,不是小哈巴狗——只要是讨人喜欢的东西就行,是不是?”伏龙妮亚深表同情地说。“是啊,她多漂亮呀!那个可爱的朗斯威尔老太太身体多好啊!她的年纪不小了吧,可是,她还是那么勤快,那么好看!说真的,我和她还是挺要好的朋友哩!”

累斯特爵士认为,切斯尼山庄的女管家本来就应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除此之外,他对朗斯威尔太太也非常器重,而且很欢喜听人称赞她。因此,他说:“伏龙妮亚,你说得对。”伏龙妮亚听了感到十分高兴。

“她自己有没有女儿?”

“朗斯威尔太太吗?没有,伏龙妮亚。她有一个儿子。不,有两个儿子。”

德洛克夫人本来就觉得心烦,这天晚上,伏龙妮亚说的话,更使她烦得要死,她厌倦地看了看那些供卧室用的烛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例子,可以说明我们这个时代多么混乱——土地的界标废除了,水闸打开了,贵贱的区分取消了,”累斯特爵士大为感慨地说,“前些时候,图金霍恩先生告诉我,人们曾经请朗斯威尔太太的儿子到议会去当议员。”

伏龙妮亚小姐小声地尖叫了一声。

“噢,不错,”累斯特爵士又说了一遍,“请他到议会去当议员。”

“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天啊,他是干什么的?”伏龙妮亚小姐喊道。

“人们大概管他叫——嗯——钢铁大王,”累斯特爵士慢吞吞地说,态度很严肃,但也有点迟疑,好像不敢肯定,人们是不是可能管他叫“铅皮霸王”,或者,真正的名字是不是别的什么和另一种金属有另一种关系的字眼。

伏龙妮亚又小声地尖叫了一声。

“如果图金霍恩先生没有说错的话——我相信他不会错,因为他总是正确无误的——这个钢铁大王拒绝了这次的邀请。不管怎么说罢,这件事情还是打破常规的,”累斯特爵士说,“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情做得莫名其妙,大大的出人意料。”

这时候,伏龙妮亚站起来,望着门口那边的烛台,于是累斯特爵士彬彬有礼地穿过整个客厅,把其中的一个烛台拿来,凑在夫人的带罩的台灯上引火。

“夫人,我不得不请你再呆几分钟,”他一边引火,一边说,“因为我谈到的那个人,今天晚上吃饭前就已经来了,他写了一个非常得体的便条,”累斯特爵士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所以又详细地说了一遍,“我不得不说,他写了一个非常得体和措词委婉的便条,请你和我抽一点时间来接见他,商谈这个姑娘的事情。他好像今天夜里就要离开这里,所以我答应他,我们可以在睡觉以前接见他。”

伏龙妮亚小姐第三次小声尖叫了一声,她一边说希望德洛克爵士和夫人(“噢,天啊!”)赶快把那人(“叫什么来着?钢铁大王吗?”)打发走,一边急忙离开那个客厅。

紧接着,其他的亲戚也都出去了;等到最后一个走了,累斯特爵士就摇了摇手铃,把仆人叫进来。“到女管家屋里,替我向朗斯威尔先生问好,说我现在可以接见他。”

夫人对累斯特爵士说的话,似乎不大关心,可是,朗斯威尔先生进来的时候,她却看了看这个客人。朗斯威尔先生大概五十出头,身材高大,很像他母亲,他的声音爽朗,脑门宽阔,黑黑的头发已经逐渐稀疏,他的样子很精明,但也很和蔼。他是个严肃的绅士,穿着黑衣服,相当肥胖,但是健壮而灵活。他的态度很自然,很随便,丝毫没有因为和大人物呆在一起而变得手足无措。

“累斯特爵士,德洛克夫人,我因为要来打扰你们,曾经在我的短信上表示过歉意,我现在就不多说了。谢谢您,累斯特爵士。”

他说最后那句话,是因为德洛克的一家之长,朝着他自己和夫人中间的那张沙发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于是,朗斯威尔先生就走过去。泰然自若地坐下来。

“现在是个繁忙的时代,到处都在兴办规模宏大的企业,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许多地方都有很多工人,老是得东奔西跑。”

累斯特爵士很满意,这个钢铁大王觉得在这里不必匆匆忙忙;在这里,这座古老的山庄深深地坐落在恬静的猎园里,常春藤和苔藓缓缓地长起来,榆树盘根错节,橡树密叶成荫,羊齿草和积年累月的落叶把那些树的树身深深地埋起来;阳台上的日晷默默地记录着年复一年的时间,而时间就如同山庄和土地一样,只要德洛克家族的香烟还没有断,也同样是他们世世代代的财产。累斯特爵士坐在安乐椅上,他的姿态表示他多么悠闲,他的猎园多么宁静,这跟钢铁大王们东奔西跑的生活是一个强烈的对照。

“德洛克夫人把那个叫露莎的漂亮姑娘留在身边使唤,她的用意当然是很好的,”朗斯威尔先生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朝夫人那边看了看并鞠了一躬。“可是,我儿子爱上了露莎,他想向她求婚,如果她同意的话——我想这是没有问题的——他想先和她订婚,为了这件事情,他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以前没有见过露莎,还是今天才见到的,不过,我相信,我儿子有眼光,就是在谈情说爱的时候也不会错看人。依我看,我儿子说的一点都不错,她的确很好,而且我母亲也很夸奖她。”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她都值得夸奖,”夫人说。

“德洛克夫人,您这样说,我听了很高兴;我想现在大可不必跟您说,我多么尊重您对她的看法了。”

“那的确不必了,”累斯特爵士说这话的时候,那种神气十足的样子,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因为他觉得钢铁大王未免太会说话了。

“真是不必说了,累斯特爵士。问题是,我儿子和露莎都很年轻。我的道路是自己闯出来的,我儿子的道路也要由他自己去闯,因此,他在目前是绝对不能结婚的。可是,假如我同意他和那个漂亮姑娘订婚,而那个姑娘也愿意和他订婚,那么我现在就要坦率地说,我想提出她必须离开切斯尼山庄这样一个条件,我相信,在这一点上,累斯特爵士和德洛克夫人是会理解和原谅我的。因此,在我和我儿子进一步谈这件事情以前,我想冒昧地跟你们两位说一下,如果她离开这里会引起不便或者你们不同意这样做,那么,我就先不跟他谈,尽量往后拖一拖,维持目前的关系。”

离开切斯尼山庄!提出一个条件!累斯特爵士从前担心的那些事情,什么瓦特·泰勒啦,什么钢铁区的那些专搞火炬游行的人啦,一下子全都钻到他脑子里,他气得连白头发,甚至连胡子都快竖起来了。

“朗斯威尔先生,我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你的意思,”累斯特爵士说,“同时夫人是不是也应当这样理解你的意思,”他特地把她拉进来,首先是为了表示殷勤,其次是为了慎重起见,因为他认为她是有眼力的,“你认为这个姑娘太好了,不应当呆在切斯尼山庄,或者是,切斯尼山庄可能辱没了她。”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累斯特爵士。”

“我听了很高兴,”累斯特爵士的态度显然是非常高傲。

“朗斯威尔先生,”夫人一边说,一边为了告诫累斯特爵士,微微打了个手势,仿佛累斯特爵士是一只苍蝇似的,“请你解释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好吧,德洛克夫人。我正要给你们两位解释解释呢。”

夫人经过一番磨炼,已经养成了不露声色的习惯,但是她太聪明、太敏感了,有时候还是会流露出来;不过她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便转过脸去对着客人——那位客人就像画像中的撒克逊人似的,眉宇中流露出一种坚强有力和刚毅不拔的神色——仔细地听着他说话,有时还微微低下头来。

“德洛克夫人,我是一个女管家的儿子,在这所房子附近度过了我的童年。我母亲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十年,大概将来还要死在这里。她提供了一个榜样,也许实际上还是个很好的榜样,说明在这个岗位上的人是勤勤恳恳,忠心耿耿的,在这一点上,英国很可以引为骄傲,不过,无论是哪个阶层的人,都不可能独占全部的荣誉或全部的功劳,因为这个例子说明双方都有高贵的品质,在大人物那方面有,在小人物那方面也同样有。”

累斯特爵士听他把事务的准则说成这个样子,便轻轻哼了一声,不过,他是个爱惜荣誉、追求真理的人,还是大大方方地承认——尽管没有说出口,钢铁大王的提法倒是有些道理的。

“请原谅我太直言了,可是我不希望人家误解我,”他说到这里稍微用眼角看了看累斯特爵士,“以为我觉得母亲在这里当管家就丢面子,或者对切斯尼山庄和这个家庭缺乏应有的敬意。当然,我很有理由希望——德洛克夫人,事实上我一直就希望——我母亲做了这么多年工作,总可以告老回家,跟我在一起,度过她的晚年。可是,我知道,要把她和你们拆开,一定会使她非常伤心,所以我很早以前就打消了这个想头。”

听说朗斯威尔太太会被偷偷接走,离开这个本来是她的家的家庭,而到一个什么钢铁大王的家里去度过晚年,累斯特爵士又摆起架子来了。

“我从前当过学徒,也当过工人,”来客接着说下去,他的态度谦虚而爽朗,“多少年来,一直靠工资过活,而且,为了深造起见,还要靠自己自修。我的女人是一个工头的女儿,只受过普通的教育。除了我刚才说的这个儿子以外,我们还有三个女儿。我们既然比较幸运,能够使他们得到比我们好的机会,我们就让他们受好教育,非常好的教育。我们最关心和感到最高兴的,就是设法让他们将来对任何职务都胜任愉快。”

这个做父亲所说的这一番话,未免有点自夸,这好像是说他心里还有一句话:“甚至连切斯尼山庄的职务都能胜任。”因此,累斯特爵士的架子就摆得更大了。

“德洛克夫人,在我住的那个地方和我那个阶级,这种事情是常见的,所谓门户不当的婚姻,在我们那里也不比别的地方少。常常听到儿子对父亲说,他爱上了一个姑娘,比方说爱上了工厂某个女工。那个做父亲的虽然从前也在工厂里干过活儿,他刚一听到这个消息,很可能有点失望。因为他很可能另有打算。不过,结果常常是这样:做父亲的打听清楚这个姑娘人品很端正以后,就对他儿子说:‘我必须问清楚,你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不是很认真。因为这是你们两人的终身大事。因此,我想让这个姑娘受两年教育。’或者,也可能这样说:‘我准备把这个姑娘送到你姐妹上学的那个学校去读书,你得向我保证,在一定时期内,只能和她见面若干次。如果,到了学业结束的时候,她已经受了很好的教育,和你取得平等的地位,而你们两人又都没有变心,那么,我就促成你们的好事。’夫人,我讲的这些事情,确实是有的,我觉得,我也可以按照这个办法去做。”

神气十足的累斯特爵士发火了。样子很沉着,但很可怕。

“朗斯威尔先生,”累斯特爵士说,他的右手插在蓝上衣的胸襟里——走廊里他那张画像就是这种神气十足的姿势——“难道你把切斯尼山庄和——”说到这里,他气得几乎讲不出话来,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和工厂等同起来吗?”

“累斯特爵士,这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地方,这一点用不着我多说;可是,就受教育而论,我想,这两个地方是可以等同起来的。”

累斯特爵士用他那威风十足的眼睛,看了看大客厅的一头,又看了看另外的一头,这时候,他才相信,他不是在做梦。

“先生,你知不知道,夫人——我的夫人——留在身边使唤的这个姑娘,曾经在猎园外面的农村学堂里念过书?”

“累斯特爵士,这个我知道。那是个很好的学堂,而且还得到这个家庭很大的资助。”

“那么,朗斯威尔先生,”累斯特爵士回答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要求。”

“累斯特爵士,如果我说,”钢铁大王有点脸红了,“我认为这个农村学堂教的东西对我儿媳妇来说还不够理想,你是不是能明白一点呢?”

这时候,德洛克的脑子里好像万马奔腾,从切斯尼山庄那所到今天还原封未动的农村学堂,想到社会的整个体制,又从社会的整个体制,想到这个体制正在分崩离析(因为像钢铁大王、铅皮霸王以及诸如此类的人,不肯安分守己,擅自离职;而按照累斯特爵士仓促想出来的逻辑,他们本来呆在什么职位上,就应当一直呆到老死),接着又想到他们还教育别人,让他们也离开自己的职位,就这样,土地的界标废除了,水闸打开了,其他种种事情也都来了。

“夫人,请原谅,请允许我插一句话,”因为夫人刚才微微做了个手势,好像想要说话。“朗斯威尔先生,我们对责任的看法,对职位的看法以及对教育的看法——总之,我们所有的看法——都是针锋相对的,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只会引起你的反感和我的反感。这个姑娘受到夫人的关怀和宠爱,那是一件很荣幸的事情。如果她不愿意接受夫人的关怀和宠爱,或者说,如果她受到某人的影响,而那人根据自己独特的见解——请允许我说,那人确实是根据自己独特的见解的,尽管我愿意承认,他大可不必和我取得一致的看法——而那人根据自己独特的见解,不让她接受夫人的关怀和宠爱,那么,她随时都可以离开这里。你刚才说的话很坦率,我们很感激你。不过,我们不会因为你说的这番话,而改变对这个姑娘的态度。我们只能这样说了,不能答应什么条件;这件事情就谈到这里,我们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客人沉默了一会儿,好让夫人说话,可是她什么也没说。于是,他就站起来,回答说:

“累斯特爵士,德洛克夫人,你们接待了我,我很感激,我现在只好说,我要劝劝我儿子暂时克制一下。再见吧!”

“朗斯威尔先生,”累斯特爵士说话的时候,显得很有绅士风度,“时间已经晚了,路上也很黑。我希望你不那么忙,让我和夫人稍尽地主之谊,招待你哪怕在切斯尼山庄住一夜也好。”

“我也是这个意思,”夫人添了一句。

“我非常感激你们,可是明天早上我得准时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不得不连夜赶路。”

钢铁大王说着就站起来告别了;在他离开客厅的时候,累斯特爵士摇了摇手铃,夫人也站起来了。

夫人回到寝室以后,就在壁炉旁边坐下来,想着心事,也不理会鬼道上的脚步声,只顾用眼睛盯着露莎。露莎这时正在里屋写字,于是,夫人就把她叫来。

“你过来,孩子,别瞒我。你是爱上什么人了吗?”

“哦!夫人!”

夫人看着她低下了头,羞得满脸涨红,便微笑着说。

“他是谁呀?是朗斯威尔太太的孙子吗?”

“是的,夫人,请您原谅。可是,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爱上了他。”

“还不知道,你这小傻瓜!难道你不知道他已经爱上了你吗?”

“夫人,我想他是有点喜欢我,”露莎忽然哭起来了。

站在这个农村姑娘身边,用慈母般的手抚弄着她的黑发,用体贴入微的眼神瞅着她的,是德洛克夫人吗?噢,是的,当然是她!

“听我说,孩子。你很年轻,也很老实,我相信,你对我是忠心的。”

“可不是吗,夫人。说实在的,为了表示我对您多么忠心,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那么,露莎,我想,你现在还不打算离开我吧。甚至为了爱情,也不会离开我吧。”

“不会,夫人!噢,不会的!”这时候,露莎才抬起头来,她想到要和夫人分开,似乎吓了一跳。

“相信我,孩子。别怕我。我希望你快活,我还要想办法让你快活——如果说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让别人快活的话。”

露莎又流下了眼泪,她跪在夫人跟前,吻着夫人的手。夫人握着露莎拉着她的那只手,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炉火,把露莎那只手放在自己手里抚弄着,后来,她渐渐撒开了手。露莎看见她直发愣,就轻轻地走开了;可是,夫人的眼睛仍然注视着炉火。

她在寻找什么呢?寻找那已经不存在的什么人的手?寻找那根本就不存在的什么人的手?还是寻找那可能改变她整个生活的什么人的魔术似的抚摸?或者,她是不是在听鬼道上的脚步声,捉摸那脚步声最像谁?是男人的?是女人的?还是一个小孩越来越近的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快的心事,要不然,这么高傲的一位夫人怎么会把里里外外的房门关起来,独自坐在壁炉旁边发愁呢?

第二天,伏龙妮亚就走了,其他的亲戚也在午饭前离去。吃早饭的时候,累斯特爵士说,通过朗斯威尔先生这个人可以看出,土地的界标取消了,水闸打开了,社会的体制也分崩离析;那一帮亲戚听了这话,没有一个不吃惊,而且没有一个不气愤。他们把这种情形归罪于当权的威廉·巴菲的软弱无能,并且肯定地认为,自己被欺骗了,被亏待了,因而失去了在国家里的立足点——失去了养老金——或是失去了别的什么东西。至于伏龙妮亚,她在累斯特爵士扶着她走下宽大的台阶时,还滔滔不绝地谈着这件事情;那气愤的态度,好像英国北部发生了大规模的暴动,要把她的胭脂盒和珍珠项链抢走似的。就这样,在侍女和仆从的忙乱声中——不论这些穷亲戚生活多么困难,他们都得养着侍女和仆从,因为这是他们的一种排场——这些穷亲戚随着四面八方的风,各奔前程;而今天,在这凄凉寂静的山庄附近,一阵寒风吹得树上的叶子纷纷飘落,仿佛是那些亲戚都变成落叶似的。

* * *

(1) 原文是“Blood will cry”,这句话是从《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19章第40节“Stone will cry out”(“石头一定要吵出来”——意即事情一定会暴露)一语引申出来。Blood(血液)应作“血亲”解,意思是总有人知道上等人也有穷亲戚。紧接的一句“……杀了人……暴露出来”(原文:Murder will out)也是这个意思。

(2) 法语,即“被保护人”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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