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走后不久,就有个客人来我家住了些日子。那是一位老太太——伍德科特太太。她从威尔斯来,原先在贝汉姆·巴杰尔太太家里作客。她给我的监护人写了封信,说她儿子阿伦来信请她告诉我们,他身体很好,并向我们大家问候。我的监护人给她回信时,请她到荒凉山庄来玩玩。她在我们这里呆了将近三个星期。她对我非常客气,而且是无话不谈;因此,她有时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当时也知道,她对我无话不谈,我实在不应该有什么不舒服,我觉得这没有道理。可是,我毫无办法,根本克制不住自己。

她是个很精明的老太太,个子瘦小,坐着的时候,总是双手抱在胸前,一边和我聊天,一边盯着我,这也许就是我觉得不舒服的原因吧。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腰板挺得太直,衣服穿得太整齐——其实,这恐怕是说不过去的,因为那样子应当是让人觉得舒服才对。再说,那也不会是因为她平时脸上的表情,对一位老太太来说,能有这样好的气色和端庄的容貌就很不错了。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不舒服。或者说,就算是我现在知道,那我当初确实是不知道的。或者说,就算是——不过,这又何必去提它呢。

晚上我上楼睡觉的时候,她常常请我到她屋里;她自己总是坐在炉火前的大安乐椅上。天啊,她常常跟我讲摩根·阿普-柯里支的事情,而我每一次听完以后也总是心情沉重!有的时候,她还从克朗林瓦林沃唱的歌和那首叫谬林威林伍德的叙事诗(我真不知道我写的这些名字到底对不对),挑几段来朗诵,并随着扣人心弦的诗句而激昂起来。这些诗是用威尔斯语写的,我根本听不懂,只知道那是歌颂摩根·阿普-柯里支的家世。

“你瞧,萨默森小姐,”她常常扬扬得意地对我说,“这就是我儿子继承的财产。我儿子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可以表明他和阿普-柯里支的血统关系。亲爱的,他没有钱不要紧,只要有比钱更重要的门第就行。”

我怀疑,在印度和中国,人们是不是也这样推崇摩根·阿普-柯里支。不过,我当然没有说出口,我只是说,有这样高贵的血统关系,确实是很了不起的。

“不错,亲爱的,确实是很了不起,”伍德科特太太常常这样回答。“不过,这也有它的坏处,比方说,我儿子要挑选妻子,就受到了限制,可是,那些皇亲国戚在这方面,也同样受到限制啊!”

然后,她就拍拍我的胳膊,抚平我衣服上的皱痕,好像是说,我们之间虽然有些距离,她还是看得起我的。

“亲爱的,我那可怜的丈夫,”她常常激动地说——因为她虽然出身豪门,她的心地还是很好的,“是苏格兰高地有名的麦克库特地方的麦克库特家族的后裔。他是苏格兰王家军队的军官,为国王和祖国效过劳,后来战死疆场。我儿子是两个古老家族的最后代表人之一。但愿老天赐福,让他重整家业,并和另外一个古老的家族结亲。”

我很想换换话题,可是办不到。我这样做无非是想谈些新鲜的事儿,也许是为了——不过,我也不必细说了,反正伍德科特太太绝不会让我改变话题的。

“亲爱的,”她有一天晚上说,“你这人非常通情达理,看事情也头脑冷静,比你同年的人高明得多,所以我和你谈这些家庭出身的事情,觉得很痛快。亲爱的,你和我儿子还不熟,不过,你当然认识他啰,大概还记得他吧?”

“是的,太太。我还记得他。”

“好极了,亲爱的。你听我说,亲爱的,我觉得你很有眼光,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对他的看法?”

“噢,伍德科特太太!”我说,“这可很难啊。”

“亲爱的,这怎么很难呢?”她反驳说。“我看并不难。”

“要我说看法?对一个——”

“对一个不大熟识的人的看法,亲爱的,这的确很难。”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因为伍德科特先生前后来过我们家好几次了,和我的监护人也很要好。我把这些话照实说了,还说我们大家觉得他的医道很好,他对弗莱德小姐体贴周到,尤其值得我们敬佩。

“你对他的看法很公正!”伍德科特太太一边说,一边握着我的手。“你说得很对。阿伦是挺好的小伙子,在行医方面也没有什么缺点。尽管我是他母亲,我也只好这样说了。不过,亲爱的,我也必须承认,他的为人并不是没有缺点的。”

“谁能没有缺点呢,”我回答说。

“啊!他的缺点倒是可以克服而且是应当克服的,”那个精明的老太太一边说,一边使劲摇着头。“亲爱的,我非常喜欢你,所以不妨把你当作一个没有私心的第三者,坦白告诉你,他是个反复无常的人。”

我说,他已经获得很好的声誉,从这方面来看,很难说他不热爱自己的职业,不努力工作。

“亲爱的,你又说对啦,”老太太答道,“不过,请你注意,我说的不是他的职业。”

“噢!”我说。

“是的,”她说。“亲爱的,我说的是他在社交方面的行为。他总是向年轻姑娘献些小殷勤,十八岁以后,就一直是这样。可是,亲爱的,他对她们哪一个都没有真心喜欢过,他根本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坏处,只想表示客气和关怀。不过,这总不太好吧,你说是不是?”

“是的,”我说,因为她似乎在等着我说这样的话。

“你知道,亲爱的,这可能引起误解。”

我说这是很可能的。

“因此,我常常对他说,应当慎重一点,否则就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别人。他听了总是说:‘妈,我是要慎重一点,可是,你最了解我啦,你知道我没有坏的意思——换句话说,我根本没有什么意思。’亲爱的,这些都是真话,但不能说这就没有错。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到很远的地方去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在那边会遇到很好的机会,会认识很多的人,所以我们现在也不必谈这件事情了。亲爱的,你——”老太太忽然满脸堆笑,点着头说,“你自己怎么样啊?”

“我吗,伍德科特太太?”

“我不能这么自私,老是谈自己的儿子,他已经去找自己的幸福,去物色一个妻子了——我现在要问问,萨默森小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你的幸福,去物色一个丈夫呢!嘿,你瞧!你怎么红起脸来啦?”

我想,我当初不至于脸红——总之,就算我脸红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跟她说,我目前已经很幸福,也就感到很满意,不想改变现状。

“亲爱的,你要我跟你说说,我对你有什么看法和我觉得你会交上什么好运吗?”伍德科特太太说。

“如果您会算命,那您就说说吧,”我答道。

“那好,我跟你说说:你将来要嫁的那个人,很有钱,很体面,岁数比你大很多,也许大二十五岁。你将来一定是个贤慧的妻子,你的丈夫喜欢你,你一定很幸福。”

“这的确很幸福,”我说,“不过,这种幸福怎么会落在我的身上呢?”

“亲爱的,”她回答说,“这是很可能的,因为你这么能干,这么整洁,同时,你的地位又这么微妙,所以这是很可能的,而且也一定会成为事实。亲爱的,你将来结婚的时候,我一定怀着最大的诚意祝贺你。”

真奇怪,她这番话竟使我感到很不舒服,可是,我记得,我当时确实有这种感觉。那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觉得自己这么糊涂,实在可笑,所以我甚至不想把这件事情说给婀达听。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更觉得不舒服了。我要是能让这位机灵的老太太不那样子对我无话不谈,那我就是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因为这使我常常改变对她的看法。有时候我觉得她在编瞎话,有时候又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有时,我怀疑她非常狡猾,可是,过一会儿,我又相信她这个诚实的威尔斯人的心地是非常天真、纯朴的。可是,这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为什么和我有关系呢?当我带着一篮子钥匙上楼睡觉的时候,为什么不能到她屋里去像招待别的客人那样,陪她在炉边坐一会儿呢?她跟我说的话并没有恶意,可是,我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我心里非常明白,我到她那儿去,是迫不得已的,因为我很想博得她的好感,而且她真的对我有了好感,我心里也非常高兴,可是,每次和她谈过话以后,我为什么会怀着痛苦的心情,去琢磨她说的每一句话,并一再衡量这些话的轻重呢?如果我觉得,她住在我们家里,比住在别的地方更好一些,更保险一些,那么,她现在真的住在这里,每天晚上都把心里话说给我听,我为什么还这样苦恼呢?这些事情真是错综复杂、互相矛盾,我怎样也说不明白。就算是我能说明白——不过,我将来慢慢会谈到这一切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因此,伍德科特太太离开的时候,我既感到依依不舍,又觉得如释重负。但是不久,凯蒂·杰利比就从伦敦来了,她告诉我们她家里的许多消息,使我们没有工夫去想别的事情。

开头的时候,凯蒂什么事情都不谈,只管说我是她最好的顾问。婀达说,这根本不是消息,我自己呢,当然说这是胡扯。后来,凯蒂告诉我们,再过一个月,她就要结婚了,如果我和婀达愿意当她的伴娘,那她一定非常高兴。说实在的,这才算是个消息呢;我觉得,这样一件事情我们简直一辈子也谈不完,因为我们有许多话要跟凯蒂说,而凯蒂也有许多话要跟我们说。

看样子,凯蒂的可怜的爸爸,在宣布破产后,已经渡过了难关。用凯蒂的话来说,就是“见诸公报(1)”了——好像通过这一关就等于走出了一个隧道似的。那些债主都可怜他,对他很客气,所以,他总算走了运,也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就渡过了难关。可怜的人啊,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出来了——不过,依我看,他的家具恐怕值不了多少钱——而每个有关的人也都相信,他的确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就这样,他还算留着点面子,草草了事以后就谋得一份差事,重新开始他的事业。他的差事是什么,我始终搞不清。凯蒂说,他当了报关行的人员,我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在特别缺钱的时候,就到码头去弄点钱,可是很少弄到手。

她爸爸像绵羊似的被剪掉毛以后,总算安下了心,他们一家子也搬到哈顿花园的带家具的住宅里去(后来,我到他们家去的时候,看见那些孩子把椅背上的马鬃割下来,放在嘴里,呛得透不过气来)。凯蒂曾经让她爸爸和老特维德洛甫先生见了面。可怜的杰利比先生为人谦逊、和气,对风度翩翩的老特维德洛甫先生崇拜得五体投地,因此他们成了莫逆之交。老特维德洛甫先生对儿子要结婚的事情逐渐妥协了,同时还大发慈悲,同意在最近举行婚礼,并慨然允许这对年轻夫妇到纽曼街的舞蹈学校来住。

“凯蒂,你爸爸怎么样?他说什么?”

“噢,可怜的爸爸,”凯蒂说,“他只顾哭,他说他希望我们合得来,别像他和妈妈那样。当着普林斯的面他没有这样说,只是对我一个人讲。他还说:‘可怜的孩子,你不懂得怎样给你丈夫料理家务;不过,如果你真爱他的话,那么,除非你打算尽力搞好家务,要不然你最好是杀了他,而不要嫁给他。’”

“凯蒂,你后来怎么说,你爸爸才放心的?”

“嗯,你知道,看到可怜的爸爸情绪这么低,听到他说的话这么可怕,我难过得都流下眼泪了。我告诉他说,我一定要尽力搞好家务,希望他晚上常到我们家来散散心,还说我在家里的时候没能照顾他,将来他到我们那里,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后来,我说要把啤啤接来和我一起住,于是,爸爸又哭起来,他说孩子们都成印第安人了。”

“什么,印第安人?”

“是的,”凯蒂说,“野蛮的印第安人。爸爸还说——”可怜的姑娘说到这里,又哭起来了,一点不像世界上最幸福的姑娘,“爸爸还说,他觉得他们最好的下场,就是统统用印第安人的斧子劈死。”

婀达说,不必担心,杰利比先生话虽这么说,但并没有坏意。

“是的,我当然知道,爸爸并不想家里发生什么流血事件,”凯蒂说,“可是,他的意思是说,孩子们有这样的妈很倒霉,而他有这样的妻子也很倒霉。我这个做女儿的虽然不应当这样说,不过我相信这是真话。”

我问凯蒂,她妈妈知不知道她哪天结婚。

“噢,埃丝特,你是知道我妈这个人的,”凯蒂答道,“这很难说,她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已经跟她说过好几次了,我每次跟她说,她总是冷冷地看着我,好像我是——我真不知道是什么——噢,是远处教堂的尖顶,”凯蒂忽然想了一个词儿,“后来,她就摇摇头说:‘噢,凯蒂啊,凯蒂,你怎么这样啰嗦!’接着,就继续口授她那些伯里奥布拉的信件了。”

“凯蒂,你的衣服准备得怎么样啦?”我问道,因为她和我们用不着客气了。

“嗯,亲爱的埃丝特,”她一边回答,一边擦着眼泪,“我一定想办法把衣服准备好,希望亲爱的普林斯将来不至于老觉得我到他家里去的时候穿得很破烂,因而心里就不痛快。如果这是为了到伯里奥布拉去而准备行装,妈妈一定知道应该怎么办,而且也一定很高兴。可是,这是准备嫁妆,所以她既不懂行,也不关心。”

凯蒂对她妈妈还是很孝顺的,可是,她一提到这事情,就免不了要落泪,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我相信谁也无法否认。我们很同情这个又可怜又可爱的姑娘,我们觉得,她遭到了这样的挫折,仍然不失为一个善良的姑娘,实在值得钦佩,因此,我和婀达两人立刻给她出了个小主意,那使她非常高兴。按照我们的意思,她在我们家住三个星期,然后我到她家住一个星期;我们三个人一起设计、剪裁、修补、缝纫,想尽办法把她那些衣服弄得好看一些。我的监护人和凯蒂一样,对这个主意也很满意,于是,我们第二天就和她一起回家去安排这件事情,然后,又带着她的箱子和新买的东西满载而归。买那许多东西才花了十英镑钱,那实在不容易,而且我猜,那笔钱还是杰利比先生在码头上弄来的,可是,他不管一切,还是把钱交给了凯蒂。如果我们鼓励我的监护人的话,我真不知道他会送给凯蒂多少东西呢;不过,我们和他谈妥,只给她买结婚礼服和帽子就够了。他同意了这种折衷的作法;那一天,我们坐下来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凯蒂高兴得不得了。

可怜的姑娘,她拿起针来可真笨,总是把手指扎破,就像从前用墨水把手弄脏似的。她缝着缝着就红起脸来:一则是因为扎痛了,一则是因为活儿做得不好,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她很快就克服了这个困难,开始有了显著的进步。就这样,她和婀达和我的女用人查理,还有城里来的一个女帽商和我,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干活儿,虽然是辛辛苦苦,倒也是高高兴兴的。

除此以外,就像凯蒂说的那样,她最着急的是“要学习如何管家”。天啊,她居然想跟我这样“有经验”的人学管家,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我听了她的提议,羞得脸都红了,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尽管如此,我还是说:“亲爱的凯蒂,我很欢迎你,我会什么就一定教给你什么。”我把我的账本拿给她看,把我的方法说给她听,同时我也不掩饰我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她那么用心地学,你一定会以为我把什么了不起的新做法教给她哩。如果你看见我摇晃着钥匙,带她到处去走走,你一定会觉得,我是最大的骗子手,而凯蒂·杰利比则是最糊涂的徒弟。

这样,我又要做针线活儿,又要料理家务,又要教查理念书,晚上还要陪我的监护人玩骰子,或者陪婀达唱歌,所以三个星期转眼就过去了。然后,我就和凯蒂一起到她家去,看看在那里能够做些什么事,婀达和查理则留在家里,照顾我的监护人。

我说和凯蒂到她家去,我指的是杰利比先生在哈顿花园那所带家具出租的房子。我们到纽曼街去了两三次,那里也在布置,我发现,那些布置主要是为了使老特维德洛甫先生住得更舒服些,其次才是为了那对新婚夫妇,他们的新房就设在那简陋的阁楼上。不过,我们的目的是要把杰利比先生那个房子收拾好,准备举行喜筵,同时还要在事先让杰利比太太多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

做这两件事情的时候,后一件比头一件困难多了,因为杰利比太太和一个病病歪歪的男孩占着前客厅(后客厅实际上是一间贮藏室),客厅里到处是废纸和有关伯里奥布拉的文件,很像没有打扫的马厩,到处都是乱草。杰利比太太整天坐在那里,喝着浓咖啡,口授伯里奥布拉的信件,并约人座谈伯里奥布拉的事务。那个病病歪歪的男孩出去吃饭,我觉得他好像越来越瘦了。杰利比先生回到家里,常常是叹一口气,就到下面的厨房去。如果仆人给他点什么吃的,他就拿去吃,然后,为了不妨碍别人,就冒着雨到哈顿花园去散步。那些可怜的孩子和平时一样,在家里到处乱爬,满地打滚。

要想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把这些命中注定要做牺牲品的小孩打扮得漂漂亮亮,那是绝对办不到的,于是,我向凯蒂建议,在她结婚的那天早上,把他们安顿在他们睡觉的那个顶楼里,让他们高高兴兴地在那里玩,而把我们全部精力用来打扮她妈妈,收拾她妈妈那间屋子,和准备一席过得去的喜筵。事实上,杰利比太太是需要好好打扮一番的,她衣服后背上的那个用带子交叉穿起来的开口,自从我第一次和她见面以来,已经大了不少,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就像清道夫那匹马的马鬃一样。

我觉得,要想跟杰利比太太谈凯蒂结婚的事情,最好的办法是让她看看凯蒂的嫁妆,因此,有天晚上,等那个病病歪歪的男孩走了以后,我就请杰利比太太来看看凯蒂的那些摆在床上的衣服。

“亲爱的萨默森小姐,”她一边说,一边从书桌旁边站起来,脾气还是像往常那样和蔼,“你帮她准备这些东西,这说明你这人很好,可是这些工作实际上是很可笑的。凯蒂居然要结婚啦,你想想看,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噢,凯蒂,你真是一只最最愚蠢的小猫啊!”

话虽然是这样说,她还是跟着我们上楼来,用平常那种心不在焉的态度看着那些衣服。她看了那些衣服以后,只有一个明确的看法,因为她摇着头,淡淡地笑着说:“亲爱的萨默森小姐,我们只要花一半的钱,就可以给这个傻姑娘办好到非洲去的行装了!”

我们下楼的时候,杰利比太太问我,这个麻烦的婚宴,是不是真的在下星期三举行?我说是的,于是她就说:“亲爱的萨默森小姐,我那间屋子也得腾出来吗?我那些文件可没办法收拾啊。”

我趁着这个机会说:那间屋子当然要腾出来,那些文件也必须收拾。“嗯,亲爱的萨默森小姐,”杰利比太太说,“你怎么说,就怎么办吧。我的公众事务已经够忙啦,可是,凯蒂还逼得我不得不雇一个男孩,使我左右为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下星期三的下午,我们还要开一个分支会,这事情可真麻烦。”

“这事情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我笑着说。“因为凯蒂这辈子大概就结一次婚。”

“说得对,”杰利比太太回答说,“说得对,亲爱的。我想,我们只好尽量迁就一下了。”

第二个问题是,杰利比太太那天应当穿什么衣服。我和凯蒂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觉得她妈妈那样子奇怪极了,因为她从书桌那边若无其事地看着我们,偶尔向我们点点头,微微露出一种带有责怪意味的微笑,好像她是一个超然的人,对我们搞的这些无聊的事情,并不怎么生气。

她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而且乱堆乱放,给我们增加了不少麻烦,可是,我们终于设计出一套衣服,和一般做母亲的在女儿出嫁时穿的差不多。杰利比太太心不在焉地听任裁缝给她试那套衣服,后来,她又细声细气地对我说,我没有把注意力转到非洲上去,实在很遗憾;她这两种态度完全符合她的一贯做法。

他们住的地方很窄,不过我觉得,如果把圣保罗教堂或圣彼得教堂让杰利比太太一家人去住,那么,地方大的唯一好处,就是可以让他们弄脏更多的地方。在给凯蒂筹备婚礼的时候,我觉得,那一家子的东西,凡是能打破的,全都打破了,凡是能弄坏的,也全都弄坏了,家里每一件能落上尘土的东西,从小孩的膝盖一直到大门的住户名牌,全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土。

可怜的杰利比先生是难得开口的,他在家里的时候,总是头靠着墙坐,这会儿,看见我和凯蒂设法把这个破烂摊子收拾得像样一点,似乎很感兴趣,便脱下外衣来帮忙。可是,等到壁橱打开,就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掉下来——发霉的馅饼、发酸味的瓶子、杰利比太太的头巾、信件、茶叶、刀叉、小孩的不成双的靴子和鞋子、劈柴、封糊、锅盖、装在破纸袋里受了潮的糖、脚凳、铅笔画用的刷子、面包、杰利比太太的帽子、封面粘上了黄油的书、烛泪淌成沟的蜡烛头(当初是倒过来放在破烛台上弄灭的)、核桃壳、小虾的头尾、餐桌上用的草垫、手套、咖啡渣和雨伞——杰利比先生看了,似乎吓了一跳,便走开了。可是,他每天晚上还是照样来,脱掉外衣坐在那里,脑袋靠着墙,好像很想帮助我们,但又无从入手。

“爸爸真可怜!”在举行婚礼的头天晚上,我们把事情稍微安排就绪,凯蒂就对我说,“埃丝特,我觉得离开他走了,是一种不孝的行为。可是,我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呢!自从我认识你以后,我总是一次一次地收拾屋子,可是,有什么用呢?妈妈和她的非洲,一下子就把整个家弄得天翻地覆了。我们雇的用人,没有一个不喝酒的。妈妈把什么东西都弄得一塌糊涂。”

杰利比先生是不可能听见她的话的,可是,他的情绪似乎很低,我觉得,他甚至掉下了眼泪。

“我为他感到痛心,实在痛心!”凯蒂低声哭着说。“埃丝特,我今天晚上一直在想,我多么希望和普林斯在一起过幸福日子,我相信,爸爸当初一定也希望和妈妈在一起过幸福日子的。可是,他失望了!”

“亲爱的凯蒂!”杰利比先生坐在墙边,慢慢转过头来说。我觉得,我听见他一连说出五个字来,这还是头一次哩!

“嗯,爸爸!”凯蒂一边答应着,一边走过去,热烈地搂着他。

“亲爱的凯蒂,”杰利比先生说,“千万不要——”

“不要普林斯吗,爸爸?”凯蒂迟迟疑疑地说。“不要普林斯吗?”

“不,亲爱的,”杰利比先生说。“当然要他啦。可是,千万不要——”

在叙述我们第一次到泰维斯法学院大街的时候,我曾经提到理查德形容杰利比先生的时候,说他吃完晚饭以后常常把嘴张开,但什么话都没有说。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这会儿,他又好几次张开了嘴,没精打采地摇了摇头。

“你希望我不要什么呢?亲爱的爸爸,不要什么?”凯蒂一边问,一边哄着他,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

“千万不要搞公众事务,亲爱的孩子。”

杰利比先生叹了一口气,又把头靠在墙上;这是我唯一的一次听到他对伯里奥布拉的事情,说出自己的看法。我猜,他从前一定比较健谈,比较活泼;可是,看样子,早在我认识他之前,他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那天晚上,杰利比太太不慌不忙地翻着文件,喝着咖啡,我真担心,她会没完没了地搞下去。等她把房间给我们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再说,要打扫那房间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因此,快要累垮了的凯蒂,这时便坐在肮脏的地板上哭起来。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又打起精神,在我们去睡觉以前,总算创造了奇迹,把屋子打扫干净。

我们在房间里摆了一些花,用许多肥皂水洗了又洗,还把家具重新摆了一下,那天早上,这房间看上去还挺漂亮。那一桌花钱不多的喜筵弄得很像样,凯蒂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后来婀达来了,我当时觉得——我现在还觉得——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美丽的脸蛋。

我们在楼上给孩子们摆了一小桌酒席,让啤啤坐在首席;当我们领着穿了结婚礼服的凯蒂上楼的时候,他们看了都拍手欢呼,可是,凯蒂一想到要离开他们就哭了,一次又一次地搂着他们,我们只好叫普林斯上来把她带走——这时候,真煞风景,啤啤把他咬了一口。接着,老特维德洛甫来了,他呆在楼下,那翩翩的风度简直无法形容;他亲切地向凯蒂祝福,还向我的监护人暗示,说他儿子的幸福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为了保证儿子的幸福,不惜牺牲个人的利益。“亲爱的先生,”特维德洛甫先生说,“这对年轻夫妇就要和我住在一起,我的房子很宽敞,他们还住得下,我的家就是他们的家。我本来打算——贾迪斯先生,你还记得那位对我表示好感的显赫的摄政王吧,你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我本来打算让我儿子和大家闺秀结婚的;可是,现在上帝做出这样的安排,我们只好服从了!”

来客里面有帕迪戈尔夫妇。帕迪戈尔先生样子很固执,穿着宽大的背心,头发又短又硬,他总是用低沉而洪亮的声音说,他捐了多少钱,他老婆捐了多少钱,他的五个孩子捐了多少钱。来客里面还有奎尔先生,他的头发还是往后拢着,鬓角上的两个大发卷闪着亮光。他不是以失恋者,而是以年轻的(至少是没有结过婚的)维斯克小姐的未婚夫的身份出现的。那个维斯克小姐也来了,我的监护人说,维斯克小姐的任务是:向世人说明女人的公众事务就是男人的公众事务,而男人和女人唯一真正的公众事务,就是在公众大会上要求通过为世界大事做出的带宣言性质的决议。来客不多,但是,就像平时人们在杰利比太太家里看到的客人那样,都是专门从事公众事务的。除了我已经提过的那些人以外,还有一个非常邋遢的女人,戴的帽子歪在一边,穿的衣服还带着标价签,凯蒂对我说,她那没人过问的家,简直像一大堆垃圾,而她常去的那个教堂则像卖杂货的集市。最后还有一个非常爱吵架的绅士,他说,他的任务就是要把每个人当作亲兄弟,可是,他对他那人口众多的家庭,似乎并不怎么关心。

这些人和举行婚礼这种事情显得特别不协调,要是故意把这样的人找来凑在一起,那倒是很困难的。像婚姻这样的家庭琐事,他们尤其受不了;事实上,在我们坐下来吃喜酒之前,维斯克小姐就义愤填膺地对我们说,把妇女的任务限制在家庭的小圈圈里,完全是男人——虐待妇女的暴君——对她们的一种侮辱。他们这些人还有一种特点,那就是每个负有任务的人,对别人的任务毫不关心(只有奎尔先生是例外,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的任务就是对别人的任务发生强烈的兴趣)。比方说,帕迪戈尔太太坚定地认为,牢牢地抓着穷人,硬把布施塞给他们,就是她所遵行的办法,也是唯一正确的办法;而维斯克小姐却坚定地认为,世界上唯一有现实意义的事情,就是把妇女从男人,那些虐待妇女的暴君的压迫下解放出来。而杰利比太太呢,她一直在微笑着,觉得人们只看见别的事情,而看不见伯里奥布拉-加纳,目光未免太短浅了。

可是,我刚才讲的是我们在回家途中谈话的内容,而没有先谈凯蒂结婚的事情。原来,我们大家都到教堂去了,杰利比先生把凯蒂正式托给了普林斯。在举行婚礼的时候,特维德洛甫先生把大礼帽夹在左腋下,帽底很像大炮的炮口,对着那个牧师,他的眼睛向上翻着,差点碰着了假发,他站在我们当伴娘的人后面,身子笔挺,肩膀高耸,婚礼完毕以后,又频频向我们鞠躬,他自始至终的那副神气,要想恰到好处地描写出来,那我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维斯克小姐这个人,我不敢说她长得很漂亮,只能说她的态度很严肃,她在整个婚礼中,脸上一直带着蔑视的表情,仿佛结婚典礼就是妇女受的一种虐待。杰利比太太脸上带着泰然自若的笑容,眼睛发出闪闪的亮光,似乎是所有在场的人里面,最漠不关心的人了。

我们按时回来吃喜酒,杰利比太太坐在首席,杰利比先生坐在末席。入席之前,凯蒂偷偷跑到楼上去,再一次亲一亲那些小孩子,并告诉他们,她的姓改成特维德洛甫了。可是,啤啤听了这个消息,并没有感到意外的高兴,反而伤心得躺在地上大哭大闹,所以,凯蒂叫我上楼来的时候,我只好同意把他带到大人的饭桌上来。啤啤就坐在我膝上。杰利比太太看见他的围涎很脏,就说:“噢,啤啤,你真淘气,你怎么弄得跟小猪似的!”可是,说完这话以后,又显得若无其事了。啤啤很老实,但是他把挪亚带到楼下来(我们去教堂以前,我送给他一只方舟(2),挪亚就是从那上面拆下来的),头朝下地浸在酒杯里,然后又放进嘴里。

我的监护人脾气随和,通情达理,而且总是满脸笑容,所以就是和这些枯燥无味的人相处也能相当融洽。他们只会谈自己那一套,别的事情似乎都谈不了,可是他们就连自己那一套也谈不好,因为他们不能把它和别的事情联系起来,当作世界事务的一部分。还是我的监护人转变了话题,让大家说些吉利话,使凯蒂快活起来,也使我们那顿喜酒吃得热热闹闹。我真不敢设想,要是没有他,我们会搞成什么样子,因为所有在座的人都看不起新婚夫妇和老特维德洛甫先生,而老特维德洛甫先生却想凭着翩翩的风度,觉得自己高人一筹——总之,那情况的确不妙。

后来,可怜的凯蒂不得不走了,她的全部财产放在雇来的双马马车的车顶上,准备和她丈夫一起到格拉夫桑德去。凯蒂对她那悲惨的家庭依依不舍,临走时又无限温柔地搂着她妈妈的脖子,那情景实在令人感动。

“妈,我不能继续写您口授的信,实在抱歉,”凯蒂低声哭着说。“我希望您能原谅我。”

“噢,凯蒂啊,凯蒂!”杰利比太太说,“我不是一再跟你说过,我已经雇了一个男孩,这件事情就算完了。”

“妈,您一点也不生我的气吧,是不是?妈,在我离开以前,您说说,您不生我的气,好吗?”

“凯蒂啊,你真是个傻丫头,”杰利比太太说,“难道我的样子像生气?我哪有心思生气?我哪有工夫生气?你这是怎么搞的!”

“妈,我走了以后,您要稍微照顾照顾爸爸。”

杰利比太太听到这个异想天开的要求,几乎笑出声来。“你这孩子真是自作多情,”她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着凯蒂后背。“你走吧。我们以后还可以做好朋友哩。呶,再见吧,凯蒂,祝你快乐!”

然后,凯蒂又去搂着她爸爸,和他脸贴着脸,好像他是个又傻又可怜的受委屈的孩子。凯蒂是在门厅里跟父母分的手。她父亲把她放开,掏出手绢来,坐在台阶上,头靠着墙。我希望,他头靠着墙,能得到一些安慰。我现在几乎相信,他当时真的得到安慰了。

后来,普林斯挽着凯蒂的胳膊,感情激动而又恭恭敬敬地转过去对着他父亲;这时候,他父亲的风度简直美妙得无与伦比。

“爸爸,谢谢您,谢谢您!”普林斯一边说,一边吻着他的手,“您对我们的婚事太关怀了,我非常感激您,我敢说,凯蒂也非常感激您。”

“非常感激,”凯蒂抽噎着说。“非—常—感—激!”

“亲爱的孩子,”特维德洛甫先生说,“我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如果这会儿有哪个女神在上空遨游,低头看见这个情况,而且,只要你们永远孝顺,那么,我就算得到了报答。我的孩子,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忽视你们的责任。”

“绝对不会,亲爱的爸爸!”普林斯喊道。

“不会,不会,亲爱的特维德洛甫先生!”凯蒂说。

“这就对啦,”特维德洛甫先生回答说。“亲爱的孩子,我的家是你们的,我的心是你们的,我的一切都是你们的。我决不离开你们,除非是死神让我们永别。亲爱的孩子,你是不是想请一个星期假?”

“对,一个星期,亲爱的爸爸。下星期这个时候,我们就回来。”

“亲爱的孩子,”特维德洛甫先生说,“目前的情况是一个例外,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严格遵守时间。把舞蹈学校维持下去,是非常重要的;而且,万一学生们受到怠慢,她们也会生气。”

“爸爸,下星期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赶回家来吃中饭。”

“好极啦!”特维德洛甫先生说。“亲爱的卡罗琳(3),你回来的时候,就给你屋子生上火,你们可以在我屋里吃中饭。是的,是的,普林斯!”他料到儿子出于克己,可能会加以拒绝,便装模作样地说,“你和卡罗琳在阁楼里吃饭,可能感到不习惯,所以第一天你们还是在我屋里吃饭吧。好吧,祝你们幸福!”

他们坐着马车走了,我真不知道,使我感到最奇怪的,是杰利比太太呢,还是特维德洛甫先生。后来,我跟监护人和婀达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们也有同样的感想。可是,在我们坐车离开以前,杰利比先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竟走过来向我致谢,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却意味深长。我当时就站在门厅里,他跑过来紧紧握着我的双手,嘴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激动地说:“先生,这没有什么。您不必客气!”

“监护人,我希望新婚夫妇事事如意,”我说道,那时我们三人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小老太太,我也希望是这样。不过,要有耐心,我们等着瞧罢。”

“今天是刮东风吗?”我鼓起勇气来问他。

他纵声大笑,回答说:“不是。”

“不过,今天早上是刮东风来着,”我说。

他又说“不是”;这一回,婀达也肯定地说“不是”,而且还摇摇头,头上的金发插着鲜花,看上去好像明媚的春天。“你这丑丫头,你哪里晓得什么是东风,”我一边说,一边爱慕地吻着她,因为我实在情不自禁了。

是啊!他们说,只要有我在场,就不可能刮东风;他们还说,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艳阳天。我很清楚,他们这样说,完全是由于爱怜我,而且这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不过,即使我将来把这些话涂掉,那我现在还是要记下来,因为这给我一个很大的慰藉。

* * *

(1) 公报是官方的报纸,公布政府文告,法律事务,以及宣布破产、调职等事宜。

(2) 见《旧约全书·创世记》第6章,在洪水泛滥前,挪亚得上帝启示做了一只方舟,把妻儿和一些动物搬到船上,得免于难。这里指的是模仿挪亚方舟做的玩具。

(3) 卡罗琳是凯蒂的全称,特维德洛甫是讲究风度的人,所以不用简称或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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