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室内打靶场贴出招租的条子,里面的东西已经卖掉,乔治本人也到切斯尼山庄去了,遇到累斯特爵士出去骑马,他就骑马陪着,尽量贴近累斯特爵士那匹马的辔头,因为累斯特爵士的手把握得不够稳。不过,今天乔治却不是陪着累斯特爵士骑马。他今天到北方的钢铁之乡观光去了。

他来到北方的钢铁之乡的时候,像切斯尼山庄那种鲜绿的树林就渐渐看不见了,眼前一片尽是煤坑和煤灰、高高的烟囱和红色的砖头、枯萎的草木、灼人的炉火和永不消散的浓烟。他骑着马走过这些地方,边走边看,随时留意他要找的那个地方。

骑兵在煤渣道上弄得满脸乌黑,终于来到一个热闹的城镇,那里响着一片玎玎珰珰的打铁声,炉火和烟雾也比别的地方多;于是,他在一座跨过运河的黑铁桥上勒住马,向一个工人打听,附近有没有名叫朗斯威尔的人。

“什么,老兄,”那个工人说,“你这不等于是问我知道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难道这个名字在这一带真是人人都知道吗,老兄?”骑兵问道。

“你是说朗斯威尔这一家吧?那当然啰!你说对了。”

“那么我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呢?”骑兵一边问,一边望着前面。

“你是指银行还是工厂,还是住家?”那个工人问道。

“嗯!朗斯威尔这一家看样子倒挺神气,”骑兵用手敲着下巴,喃喃地说,“我真想回去了。噢,我也不知道要到哪个地方去。我能在工厂里找到朗斯威尔先生吗?”

“很难说你能在哪里找到他——如果他在城里的话,这会儿你可能在工厂里找到他或者找到他的儿子,不过,他常到别的地方去办事。”

到底是哪一个工厂呢?嗯,你不是看见那些烟囱了吗——那些最高的烟囱!是的,看见了。那很好,你就瞅着这些烟囱,一直往前走,过一会儿,你在左边的一个拐角上,还可以看见这些烟囱,就在大街一边的一堵高墙里面。那就是朗斯威尔的厂子。

骑兵向这个给他指路的人谢了谢,便骑着马慢慢往前走,一路上左顾右盼。他并没有折回去,而是把马留在一家客栈里(他很想亲自把马擦洗一番);马夫对他说,朗斯威尔的一些工人正在客栈吃午饭。因为这会儿正好是朗斯威尔的一部分工人歇晌吃饭,城里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这些人。朗斯威尔的工人肌肉发达,强壮有力——身上还带着一些烟垢。

他来到那堵砖墙的大门口,往里面看了看,只见到处是乱堆乱放的铁制品,有各种冶炼阶段的铁器,也有各种不同样子的铁制品;有铁棒、铁楔、铁板;有铁桶、锅炉、车轴、车轮、齿轮、曲柄、铁轨;有的弯扭成千奇百怪的形状,用作机器零件;有些堆积如山的铁器倒下来了,由于年月太长而生了锈;铁水在远处的熔炉里发出白热的光芒,冒着气泡;有的铁制品在汽锤的捶打下,迸出明亮的火花;有的铁烧得通红,有的烧得白热,有的冷却变黑;还有铁的气味,铁的臭味,以及种种混杂的打铁声。

“这个地方真叫人头痛!”骑兵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办公室。“这是谁来啦?这个人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如果相貌有遗传的话,这人一定是我侄子。你好,先生。”

“你好,先生。你是来找人吗?”

“对不起,你是小朗斯威尔先生吧?”

“是的。”

“我是来找你父亲的,先生。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那个年轻人说,他来得正是时候,朗斯威尔先生恰好在工厂里,说着便带他到办公室去。“很像我年轻的时候——非常像我!”骑兵一边想,一边跟着走。他们来到院子里的一座楼房跟前,楼上有一个办公室。乔治先生一看见办公室里那位绅士,便满脸通红。

“我这就去跟我父亲说,你贵姓?”年轻人问道。

乔治一心想着刚才那些铁器,便信口答道“斯蒂尔(1)”,于是,年轻人就这样把他介绍给朗斯威尔先生了。那个年轻人走了以后,办公室里就剩下乔治和那位绅士;那位绅士坐在桌子旁边,面前摆着一些账本和几张纸,纸上满是数目字和有趣的图案。办公室里没有什么摆设,窗户上也没有什么装饰,但从那里却可以望到下面的钢铁世界。桌子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几件不同用途的铁器,在使用的不同阶段中,故意敲下来做试验的。这里的什么东西都落上一层铁粉末,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从高耸的烟囱里喷出的滚滚浓烟,和其他烟囱的一大片烟雾混合在一起。

“斯蒂尔先生,你有什么事情?”那位绅士等来客在一张生锈的椅子上坐下来,便问道。

“嗯,朗斯威尔先生,”乔治答道,身子往前探着,左胳臂架在膝盖上,手里拿着帽子;他尽量避开他哥哥的视线,“我也知道,这回来拜访实在是冒失,你不见得会欢迎。我年轻的时候当过龙骑兵,曾经和一个同事很要好,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大概是你弟弟。据我所知,你有一个弟弟给家里惹了一些麻烦,后来就离家出走了;他始终不肯回来,除此以外,他也没做过什么正经事情。”

“你真的姓斯蒂尔吗?”钢铁大王用一种不同的声调问道。

骑兵犹豫不答,只看着他哥哥。他哥哥忽然跳起来,叫着他的名字,拉住他的双手。

“你太机灵了,我不是你的对手!”骑兵喊道,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你好吗,老大哥?我真没想到,你看见我会这样高兴。你好吗,老大哥,你好吗?”

他们两人一再握手,拥抱;骑兵还是一边说:“你好吗,老大哥!”一边表示他实在没想到他哥哥看见他会这样高兴!

“这么说,你真的不是不愿意见我了,”骑兵把他到这里来以前所发生的事情全部叙述完了以后,说道,“我本来是不打算说明我是什么人的。我想,如果你听到我的名字,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那么,我也许会慢慢下个决心,给你写封信。不过,如果你听到我的消息,一点也不感到高兴,那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等你到我家来就知道,我们听到你的消息是多么高兴了,乔治,”他哥哥答道。“今天在我家里是个好日子,你这个晒得跟古铜色一样的老军人,来得正是时候。我今天和我儿子瓦特谈妥了,从今天算起十二个月以后,他就可以和一个又漂亮又善良的姑娘结婚,我敢说,你走过这么多的地方,绝不会见到这样漂亮、这样善良的姑娘。她明天就要和你的一个侄女到德国去留学,镀一镀金。我们要举行一个宴会来庆祝这件事情,你就来做这个宴会的主持人吧。”

起初,乔治先生看到他哥哥要盛情招待他,心里深受感动;他非常恳切地谢绝了这番好意。然而,他的哥哥和侄子说服了他——他看见他侄子的时候,又一次表白说,他绝没有想到,他们看见他会这样高兴——把他带到一所很雅致的公馆里,那里的陈设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既符合老一辈人原先那种朴素的生活习惯,又照顾到他们那改变了的社会地位和子女们更大的幸福。他的侄女们知书识礼,他未来的侄媳露莎容貌美丽,这些都使乔治先生感到非常惊讶,他接受姑娘们亲切的问候时,仿佛是在梦中。他的侄子对父母很孝顺,他看了也很吃惊,心里不免有自愧不如的感觉。不过,那一天大家都非常高兴,非常融洽;乔治先生在这段时间始终是那样直爽,那样具有军人风度。他答应将来参加婚礼和当新娘的主婚人,大家听了都很高兴。那天晚上,乔治先生躺在他哥哥家里那张豪华的床上,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因为他这时想起所有这些事情,眼前还浮现出他那些侄女的影子(她们穿着轻飘飘的衣裙,样子怪可怕的),按照德国人的样子,在他的床罩上跳华尔兹舞。

第二天早晨,兄弟两人在工厂办公室里谈话,做哥哥的本着他那种爽朗而通达的态度,说明他想把乔治安插在他的企业里,但是他刚说到这个地方,乔治就握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

“哥哥,你盛情招待,我非常感激,你这番好意,我更是万分感激。不过,我已经有了计划。我在谈到这些计划之前,想先和你商量一个家庭问题。请你说说看,”骑兵说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带着坚定不移的态度,望着他哥哥,“怎么才能让妈妈把我的名字划掉呢?”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乔治,”钢铁大王答道。

“哥哥,我是说,怎么才能让妈妈把我的名字划掉?总得想法子让她这样做才行啊。”

“你的意思是说,从她的遗嘱上把你的名字划掉吧。”

“当然是这个意思。简单地说,”骑兵一边说,一边更加坚决地交叉抱着双手,“我就是要——把——我的名字划掉!”

“亲爱的乔治,”他哥哥说,“难道你非得这样做不可吗?”

“对!确实是这样!我要不这样做,那我这次回家来,未免太卑鄙了。那样子,我还不如离开好。我可不是要偷偷跑回来,夺走你的权利,或者说得更恰当一些,夺走你那些孩子的权利的。我早就丧失我的权利了。如果我要在家里呆下去,能够抬起头见人,那就得把我的名字划掉。你说说吧。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乔治,”钢铁大王若有所思地答道,“我能够告诉你一个方法,既不这样做,而又能达到同样的目的。你看一看咱们的妈妈,想一想她找到你的时候多么高兴。难道你相信,世界上有什么理由能说服她采取这种对爱子不利的做法吗?难道你相信,向她这样一位慈爱的老太太提出这种建议,她不会觉得这是侮辱,反倒表示同意吗?如果你真这么样想,那你就错了。不行,乔治!你必须拿定主意,不要从遗嘱上把名字划掉。不过,”钢铁大王看到他弟弟默默不语,大失所望,便带着笑说,“我觉得,你可以想出一个办法,就好像真的是从遗嘱上把你的名字划掉一样。”

“什么办法,哥哥?”

“你看,你既然决定这样做,你可以写个遗嘱,把你所不想接受的遗产按照你喜欢的办法来处理。”

“说得对!”骑兵说,又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按着他哥哥的手,有所期待地问道,“哥哥,你能不能把这件事情说给我嫂子和侄儿女们听听?”

“当然可以。”

“谢谢你。你大概也会觉得,我虽然是个名副其实的流浪汉,但也只是冒失一点,而并不卑鄙,是不是?”

钢铁大王忍住了笑,表示赞同。

“谢谢你。谢谢你。这样我就放心了,尽管我早就决定要把我的名字从遗嘱上划掉!”骑兵一边说,一边张开胳臂,舒了一口气,并把手放在膝盖上。

兄弟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样子非常相像;但就骑兵这边来说,却显得纯朴和缺乏世故。

“嗯,”骑兵摆脱开失望情绪,接着说下去,“最后再来谈谈我的那些计划吧。你本着手足之情,要我在这里呆下来,要在你这个用勤劳和智慧创办的企业里给我安插个位置。我非常感激你。我已经说过,这甚至超过了手足之情,我非常感激你,”乔治握着他哥哥的手,握了很长时间。“不过,老实说,哥哥,我好比是一根杂草,要放在一个规规矩矩的花园里栽培,已经太晚了。”

“亲爱的乔治,”他哥哥一边回答,一边皱起浓密的眉头看着他,很有把握地笑了笑,“这由我来办,让我试试看。”

乔治摇了摇头。“我完全相信,别人能办到的事情,你一定能办到,不过,不必这样做了。不必这样做了,先生!事情虽然是这样,但是,自从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因为家庭变故而害了病,我倒是能给他帮点忙;他也宁愿要我侍候他,而不愿意要别人侍候。”

“嗯,亲爱的乔治,”他哥哥回答时,爽朗的脸孔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如果你愿意在累斯特·德洛克爵士的家庭近卫军里服务——”

“就是这个意思,哥哥,”骑兵这时又把手放在膝上,大声说着,打断了他哥哥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你不大喜欢这种想法,我倒是不在乎。你不习惯受人支使,我倒是很习惯。你办起事情来,有条不紊,丝毫不爽,我却需要别人来约束。我们不习惯用同样的方法办事情,也不习惯用同样的观点看问题。我倒不是强调我这军人的作风,因为昨天晚上,我一点也不感到拘束,我敢说,我一离开这个地方,就没有人会注意我的作风了。不过,我还是呆在切斯尼山庄好一些——对我这样一根杂草来说,那里的天地要比这里宽广一些;而且妈妈也会高兴。因此,我就接受了累斯特·德洛克爵士的建议。等我明年来给新娘子当主婚人,或在别的时候到这里来,我一定会把王室近卫军的本色掩盖起来,不在你这个地方露出马脚。我再一次衷心地感谢你,因为我一想到我们朗斯威尔家由你创下根基,我就感到自豪。”

“乔治,你了解你自己,”他哥哥一边说,一边反过来握着他的手,“说不定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哩。你看着办吧。这样我们就不至于又不见面了,你看着办吧。”

“那个你不必担心!”骑兵答道。“哥哥,在我回去之前,我想请你费点心,给我看一封信。我把信带来是为了从这个地方寄走,因为收信的人看到切斯尼山庄这个名字,可能感到很痛苦。我是不大习惯写信的,同时我还把这封信看得很重,因为我要写得既坦率又委婉。”

说着,他把一封信递给钢铁大王,那封信是用淡色墨水写的,写得密密麻麻,但字迹清晰、圆润,信的内容如下:

埃丝特·萨默森小姐:

侦探长布克特通知我,他在某人的文件里,发现了我的一封信,我现在冒昧地告诉您,那不过是一封从国外寄来的短信,要我在某个时候和某个地方,用某种方法把附上的一封信交给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士,当时,那位女士在英国还没有结婚。我按照信上所嘱,把信送到了。

我还要冒昧地通知您,我交出这封信,仅仅是为了印证笔迹,要不然,除非是先用枪打死我,否则我是不会把它当作我手中最不关紧要的信交出来的。

我还要冒昧地告诉您,如果我知道某个不幸的人当时还活在世上,那么,按照我的责任和性格,如果不设法找到他的下落,不把最后一分钱分给他,我是永远不会安心的。但是,官方的报道说他淹死了;据说肯定他是晚上在一个爱尔兰港口失足落水的,他当时正乘运兵船从西印度群岛回来,到达才不过几小时。这是我亲自听到同船的军官和士兵们说的,而且还经过官方的证实。

我还要冒昧地说,我是个行伍出身的人,地位低微,但不论现在和将来我都会永远敬佩您;而且,我最器重您的品德,这种心情则远非这封信所能表达。

乔治谨上

“写得有点拘泥,”他哥哥一边说,一边带着困惑的表情,把信叠好。

“不过,寄给一个正派的年轻小姐,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吧?”

“没有。”

于是,他们把信封起来,准备和当天那些有关钢铁事务的信件一起寄走。这以后,乔治先生就和他哥哥家里的人亲切地告别,上好了鞍,准备上马。但是,他哥哥不愿意这么早就和他分手,便提议和他一起坐轻便敞篷马车到他准备下榻的客栈去,在那里陪他到天明;在这一段路程上,切斯尼山庄那匹纯种的灰色老马,就由一个仆人来骑。乔治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他们心里充满手足深情,愉快地坐上马车,愉快地吃着晚餐,又愉快地吃着早餐。后来,他们又一次依依不舍地握手告别;钢铁大王转过身来奔向烟雾弥漫、炉火熊熊的钢铁城,而乔治则奔向葱茏苍翠的切斯尼山庄。中午时分,林荫道的草地上响起了一阵低沉有力的马蹄声,因为乔治这时正骑着马在老榆树下走过,想象自己带着一套玎珰作响的骑兵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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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斯蒂尔”原文为“Steel”,意思是“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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