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一段与往昔不同的日子里,切斯尼山庄一片沉寂,就像人们对德洛克家的某段家族史保持沉默那样。据说,德洛克爵士用钱堵住了一些人的嘴,免得他们把事情说出去;不过这种在背地里偷偷传播的流言蜚语也不见得可靠,它总是像火花那样,刚一闪亮就熄灭了。有一件事情倒是确实的:美丽的德洛克夫人已经在那林木遮天和晚上响彻猫头鹰哀鸣的猎园的陵墓里长眠。但是她的遗体究竟从什么地方运回来,安葬在这个响着种种回声的僻静所在,或者,她究竟是怎样死的,这都是一个谜。她生前的一些好朋友,主要是一些红脸蛋、细脖子的美人儿,有一次在上流社会人物聚会时说她们真不知道,陵墓里那些德洛克家的先人,要是死而有知,会不会因为羞与她为邻而群起攻之。她们一边说,一边吓人地玩弄着大扇子,仿佛因为失去了所有花花公子的欢心,而只好同可怕的死神打情骂俏。但是那些与世长辞的德洛克家先人,对这件事的态度倒是泰然自若,谁也没听说他们表示反对。

从洼地的凤尾草丛中,从那条两旁都是树木的弯弯曲曲的马道上,有时候这个僻静所在会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就可以看到累斯特爵士——虚弱无力、弯腰驼背,而且几乎双目失明,但那样子仍然叫人肃然起敬——同一个身高体壮的人并肩骑着马,那人常常为他牵着缰绳。当他们来到距离陵墓门前一段路的地方,累斯特爵士那匹习与性成的马就自动停步不前,而累斯特爵士则摘下帽子,静默一两分钟,才和另外那个人骑着马离去。

他同那个胆大包天的波依桑之间的争吵,尽管没有定时,忽起忽伏,像明灭不定的炉火那样闪着,但还没有罢休。据说个中真相是,当累斯特爵士到林肯郡终老的时候,波依桑先生曾明白表示,准备放弃那条通道的通行权,以遂累斯特爵士之所愿,但累斯特爵士认为这是出于对他的病和不幸的怜悯,感到非常气愤和大为不满。因此,波依桑先生只好明目张胆地霸占那条通道以免他的邻居生气。由于同样的原因,波依桑先生继续在那条各不相让的通道上设立大木牌,而且在自己家的“圣殿”大骂累斯特爵士(头上还蹲着他那只小鸟);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也像从前那样,在小教堂里总是装着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累斯特爵士这个人,以表示瞧不起对方。但据人们在私下说,就在他咬牙切齿痛骂他的老冤家的时候,他确实是非常体谅对方的;而累斯特爵士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不肯与他的对头和解的时候,却很少想到人家是多么迁就他的脾气。他也很少想到他和他的对头为了那两姊妹所受的痛苦有多么相似,他的对头现在倒是知道这一点的,就是不去告诉他。所以这场争吵便继续下去,而双方对此也感到满意。

在猎园有一个小屋,这小屋从邸宅也看得见,有一次林肯郡发大水,德洛克夫人常常在邸宅望着小屋那个看守人的小孩,这屋里住着那个身高体壮的人,也就是从前的骑兵。小屋四壁挂着他那老行当的一些家伙,这些家伙经常擦得亮闪闪的,这已经成为马房附近一个矮小的瘸子最喜欢的消遣了。这个矮小的人总是那么忙,在马具房门口不停地擦着马镫铁、马嚼子、嚼子链、马饰以及马房一切需要他擦亮的东西。他一天总是忙着擦什么东西。他个子很矮,头发蓬乱,满身伤痕,那样子还挺像一条杂种老狗,从前到处被人哄赶。他的大名是菲尔。

凡是有谁看到那个体态端庄的老管家(现在耳朵聋得更厉害了)挽着儿子胳臂上教堂,或者看见她母子俩对累斯特爵士的态度以及累斯特爵士对他们俩的态度——其实看见的人并不多,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到邸宅来做客了——都很受感动。盛夏时分倒是有人来探望这母子俩的,这时候人们就看到一个拿着雨伞、披着灰斗篷的女人在树林子里出现,在别的季节切斯尼山庄是看不到的;还看到两个小姑娘常常在僻静地方的锯木坑,在猎园的角落里蹦蹦跳跳;还看到骑兵的小屋门前有两个人在吸烟斗,一个个的烟圈袅袅而起,又慢慢消失在那馥郁的晚风中,接着就听到小屋里传出一阵笛子声,那是激昂的英国近卫军进行曲。到了暮色四合之际,有个人和另一个人正来回散步,只听得他用一种低沉而决断的口气说:“不过,我在老伴儿面前决不会这样说。纪律是必须维持的。”

切斯尼山庄大部分地方都门关户闭,再也不是一个供人游览的所在了;虽然如此,累斯特爵士仍然躲在那间长长的客厅里,在夫人遗像前的那个老地方躺着。入夜,架起了大屏风,把累斯特爵士呆的那个地方围起来,现在就只有这部分地方还有亮光;客厅的光线似乎越来越弱,越来越暗,一直到完全没有了为止。事实上这里还是有一点的,但对累斯特爵士来说,这点亮光总归要完全熄灭;到那时猎园陵墓那扇原来关得紧紧的潮湿的大门,就要打开,欢迎他进去。

岁月飞逝,伏龙妮亚原来脸色又红又白,现在越来越青,越来越黄。她在这漫长的黄昏一边给累斯特爵士念报,一边不得不用种种假动作来掩饰她打哈欠,其中最主要和最有效的一个动作是,用她的玫瑰红的双唇含着那串珍珠颈链。关于巴菲和布都尔问题的那些连篇累牍的论文,表明巴菲是十全十美而布都尔则是怙恶不悛的,表明这个国家要是拥护布都尔而抛弃巴菲必然灭亡;或者,要是拥护巴菲而抛弃布都尔就一定转危为安(只能是两者挑一,而没有别的人选)——这一切就是她念报的主要内容。累斯特爵士倒不大管她念的是什么,看样子也没有很注意地听;但是,每次伏龙妮亚想悄悄地停下来,他总是突然醒来,用宏亮的声音念出她最后念的一句话,然后带着一种不大高兴的样子问她是否感到疲倦。不过,早些时候,伏龙妮亚到处翻阅各种文件的时候,曾经看到一份备忘录,那上面写着她这位亲戚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她会得到什么好处;她知道,目前虽然是没完没了地念报,将来的报酬却是优厚的,所以她一想到这里,就连那可怕的厌倦情绪也打消了。

那些堂兄弟看到切斯尼山庄这样凄凉,大都不怎么愿意上这里来,但到了打猎季节,听到猎园响起枪声,几个跟班和看守人在往年规定好的地方疏散开,侍候着三两成群的情绪低落的堂兄弟,这时他们对切斯尼山庄又有点喜欢了。那个身体衰弱的堂兄弟因为这山庄一片凄凉而身体更加衰弱了;他现在是这样意志消沉,不打猎时总是躺在那里,抱着沙发垫子不断唉声叹气,抱怨这个像是地狱又像是监牢的地方,使他永远打不起精神来。

在林肯郡邸宅面目全非的情况下,伏龙妮亚唯一的重大时刻,就是为了林肯郡或国家的公益而去参加大舞会的那些日子;只是这种日子不多,而且相隔的时间也很长。遇到这种日子,这位疲乏不堪的美人自然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走出切斯尼山庄,在堂兄弟的护送下,尽管道路难行,还是兴高采烈地来到十四英里地以外的那个打扫一空的古老的会议厅。这个会议厅在普通年份的三百六十四天里都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杂物储藏室,堆满四脚朝天的旧椅子、旧桌子。遇到这种日子,她自然是要使所有到场的人都神魂颠倒,因为她是那样不惜屈尊俯就,那样天真活泼,那样蹦蹦跳跳——她当年就是如此。那时候,那位可怕的将军一口牙也都齐全,用不着花两个金币去镶一个假的。遇到这种日子,她就像牧歌中一位出身清白人家的美女那样,在那令人头晕目眩的舞蹈中飞快地旋转。遇到这种日子,那些拜倒在她裙下的人都给她端茶,端柠檬水和三明治,以表示敬意。遇到这种日子,她忽而温柔,忽而残酷;忽而神气十足,忽而平易近人,总之,她花样很多,虽然非常任性,但也叫人神魂颠倒。遇到这种日子,她和那盏古老的玻璃小吊灯就形成一个很奇妙的对照。这盏吊灯是会议厅的一件装饰品,它那些细细的吊杆、它那些多余的小玻璃坠子、它那些令人丧气的小圆球(那上面没有玻璃坠子)、它那些光秃秃的小支杆(那上面的圆球和坠子都不知哪里去了),还有它那闪着三棱形的微光,无一不像伏龙妮亚。

至于其他日子,林肯郡这个古宅的生活,在伏龙妮亚看来,简直是一大片空虚;宅子外面的树木也仿佛感到无聊和忧郁,唉声叹息,绞着手,垂下头,向窗玻璃洒下眼泪。这是一座富丽堂皇的迷宫,这是一个古老家庭的产业,这个家庭与其说是住着人和挂着一些阴森可怕的肖像,还不如说是充满种种回音和雷鸣般的响声,一有什么动静,这些响声就从成百个坟墓般的房间发出,在整个宅子引起回响。这里有许多过道和楼梯都废弃不用,因此,如果晚上有人在卧室掉了一把梳子在地上,那就仿佛是打发一个蹑着脚走路的人,穿过整个宅子去办一件什么事情。现在已经很少人敢在这宅子里到处走了。在这个地方,只要壁炉掉下一点灰,哪个女佣听到了都会尖声叫起来,而以后就会常常无端哭泣,变得心神不安、情绪低落,结果是提出辞职,离开此地。

这就是切斯尼山庄。它的大部分地方都黑暗无光、空无人居;不论是在阳光灿烂的夏天或是阴霾满布的冬日,都很少有什么变化;总是那样阴沉、那样单调;白天没有飘扬的旗子,晚间也没有成排的烛光;别的家庭同它已经停止来往,那些鬼影憧憧的房间也没有客人可招待,整个宅子没有一点生气;总之,林肯郡这个邸宅甚至在一个陌生人看来,现在已经失去了热情和骄傲,只剩下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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