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成为荒凉山庄的主妇,至今已有整整七年了,这七年的生活非常幸福。现在,我还要给上面写的篇章补充几句话,不过,我一把话说完,就要同读者诸君永远告别了。这在我来说,难免要感到依依惜别,而在读者诸君,恐怕也有一点同感吧。

他们把我那心爱的人交给我照料,我连续好几个星期都没有离开她。婀达寄以莫大希望的那个小婴儿,早在他父亲坟上铺上草皮之前就出生了。这是个男孩;我和我丈夫以及监护人都有意给他起他父亲那个名字。

我那心爱的人所指望的帮助倒是指望到了,不过,按照上帝的意旨,这种帮助却别有用途。尽管这个小婴儿所肩负的使命是使他母亲,而不是父亲,感到幸福和恢复健康,他倒是完全有力量完成这一使命的。当我看到他那只小手竟有这样的力量,看到它触摸我那心爱的人时竟能治愈她心灵的创伤,激起她的希望,我对上帝的善心和仁慈便有了新的感受。

母子俩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过些时候,我就看到我那心爱的人走进我那个乡村花园,抱着小婴儿散步。我那时已经结婚,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正是在这个时候,监护人也到我们这里来了,并问婀达愿意在什么时候回家。

“两个地方都是你的家,亲爱的,”他说,“不过,老的一个荒凉山庄倒是有优先权。等你和孩子身体壮一些,你们就回到自己家里来住吧。”

婀达称他“最亲爱的约翰表哥”,但他说,不行,现在应该叫监护人了。从此以后,他就成为她的监护人,成为那小男孩的监护人,而且,还可以联想起与这个称呼有关的种种往事。于是她就管他叫监护人,而且从此就没有再改过口。孩子们也只知道他叫监护人——我说孩子们,那是因为我这时已经有两个小女儿了。

查理眼睛还是那样圆,而且一点也不讲究语法,人们也许很难相信她竟然和我们邻近一个磨坊主结了婚。不过,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这是事实,再说,就在夏日的清晨我正写这最后一章的时候,抬起头来也看得见磨坊的风车已开始转动。我希望那个磨坊主不要把查理宠坏了;不过他倒是非常喜欢她的,而查理也由于找到这样一个丈夫而感到相当得意,因为他现在相当富有,而当初还有很多人想嫁给他哩。就我的小侍女来说,我很怀疑“时间老人”在这七年里是一动不动的,就像那风车半小时以前那样;因为查理的妹妹小爱玛现在当了我的侍女,简直是跟当年的查理一模一样。至于查理的弟弟托姆,我不得不说,他在学校读书时,算术的成绩不大好——不过我想,那一定是十位数的算术。且不管当初的情况怎么样吧,他现在却在磨坊里当学徒,而且变成了一个很厚道、很害羞的小伙子,常常因为爱上了什么人而感到不好意思。

凯蒂·杰利比上次休假曾到我们这里来住,她比以前更叫人疼爱了;总是在屋子里和庭院里跟孩子们蹦蹦跳跳,好像这一辈子从来没教过舞蹈课似的。凯蒂现在自己有一辆小马车了,用不着再在外面租车,同时还搬到纽曼街西边足足有两英里远的地方去住。她的工作很重,因为她那位非常好的丈夫瘸了脚,不能帮什么忙了。然而她很知足,不论什么事情都全心全意去做。杰利比先生晚上仍然到她这个新居来消遣,还像从前在纽曼街那样,头靠着墙坐。我曾经听说杰利比太太因为女儿结了这样一门亲事和选了这样一个职业而认为有失体面;不过我想她已及时打消这种看法了。她对伯里奥布拉-加纳已经感到失望,因为当地的国王为了买甜酒,要把所有的人——凡是抗得住炎热而活下来的人——都卖掉,所以她的计划终于失败了;但是她现在已经投身到维护女权的事业中去,主张妇女出席议会。凯蒂告诉我,这种事业需要她比从前写更多的信。我差一点忘了提凯蒂的可怜的小女儿了。这小女儿现在已经不像当初那么瘦小,只是又聋又哑罢了。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凯蒂还好的母亲了!她在极其有限的空闲时间中,学会无数的聋哑的手势,想减轻孩子的痛苦。

好像我谈起凯蒂的事情就没完没了似的,因为我写到这里又想起啤啤和老特维德洛甫先生来了。啤啤目前在海关做事,而且做得挺不错。老特维德洛甫先生现在常常得中风症,但仍然在伦敦城到处卖弄他的风度,仍然像从前那样过好日子,仍然有人像从前那样相信他。他一直自命是啤啤的保护人,曾经表示将来去世以后把他化妆室的漂亮座钟送给啤啤——其实这个座钟并不是他的东西。

我们用家里省下的第一笔钱在我们这所漂亮房子旁边增建了一个小小的“牢骚室”,专门招待我的监护人;他在下一回来看我们的时候,便为这“牢骚室”举行隆重的落成典礼。我现在尽可能用轻松的笔调来描述这一切,因为这本书已接近完成,我心里充满了喜悦;然而,我写到他的时候,总禁不住热泪盈眶。

我一看见他,就仿佛听见我们那可怜的、亲爱的理查德叫他“好人”。在婀达和她那漂亮的孩子看来,他是一个最慈爱的父亲;在我看来,他一直就是那个样子,那么,我又能给他什么名称呢?他是我丈夫最好的和最亲爱的朋友,是我们孩子最喜欢的人,是我们最敬爱的长者。然而,就在我把他看作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的时候,我却和他那么亲近,那么随便,这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始终是用我从前那些外号来叫我,而我也始终是管他叫监护人;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在他旁边我那个老位子上坐着,而不会坐到别的地方去。小老太太、德登大妈、小老太婆!——所有这些叫法都一如既往,而我也总是回答:来啦,亲爱的监护人!

自从那天他领我到门口念这房子的名字以后,我再也没听说什么时候刮过东风。有一次我对他说,现在好像再也不刮东风了;他当时答道:你说得对,确实不刮东风了,从那天起,东风终于消失了。

我觉得我那心爱的人比以往什么时候都漂亮。她脸上一度流露过的那种哀伤——因为现在已经消失了——似乎连她原来那种天真的表情也都净化了,而使她那张脸显得更加圣洁。有时候,当我抬起眼,看到她仍然穿着丧服,在教我的理查德念祷告,我觉得——这是很难表达的——知道了她在祈祷的时候一直记得她的亲爱的埃丝特,我好像分外高兴似的。

我管他叫我的理查德!可是他说他有两个妈妈,我是其中的一个。

我们在银行的存款不多,不过我们的业务一直很好,收入也够用。我每一次跟我丈夫出去,都听到人们祝福他。我每一次到别人家里,都听到人们赞扬他,或者从人们那种充满感激之情的眼光看到这种赞扬。我每天晚上躺下来睡觉都想到,他这一天如何给人解除痛苦,如何给病危的同胞以安慰。我知道那些病入膏肓的人到了弥留之际,往往还要感谢他耐心医治。难道这一切不足以说明我们是富有的吗?

人们甚至还因为我是医生太太而称赞我。人们在街上遇到我时,甚至还对我表示好感,而且还大大地恭维我,使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认为这一切都是由于他而来的,他就是我的爱,我的骄傲!人们是因为他而喜欢我的,就像我做什么事情也完全是因为他而做一样。

前天晚上,我为了准备我那心爱的人、监护人以及小理查德明天到来,忙了一阵以后,特意跑到外面那个使我感到亲切的走廊上去坐,这时阿伦也正好回家了。于是他说:“我亲爱的小老太太,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说:“阿伦,月亮那么好,夜色那么美,所以我就坐在这里,东想西想。”

“那你在想些什么呢,亲爱的?”阿伦便问道。

“你这人真好奇!”我说。“我倒不大好意思告诉你哩,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的。我刚才正在想我从前的样子——就是原来的样子。”

“那么,你这个忙人又对它有些什么想法呢?”阿伦说。

“我刚才想,我当初就觉得,就算我原来的样子没有变,你也不可能比现在更爱我。”

“——原来的样子?”阿伦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

“当然是原来的样子啦。”

“亲爱的德登大妈,”阿伦说,一边拉着我的手臂,“你照不照镜子?”

“你明明知道我照镜子;你亲眼看见了。”

“那么,你知不知道你比从前还漂亮呢?”

这个我以前可不知道;就是现在,我也不敢说我知道。但我却知道我那几个最最心疼的小宝贝非常漂亮,还有我那心爱的人儿非常美,我丈夫非常好看,我监护人的样子比以前更爽朗、更慈爱了;我还知道,他们根本不在乎我本身如何美——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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