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看来,你们是要开舞会呀,”谢廖扎说,一边走出客厅,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新羊皮手套,“我得戴上手套。”

“怎么办呢?我们没有手套,”我寻思,“我得到楼上去找一找。”

但是,我虽然翻遍了所有的抽屉,只在一个抽屉里找到了旅行用的绿色无指手套,在另一个抽屉里找到一只对我毫无用处的羊皮手套:第一,因为它非常旧,非常肮脏;其次,因为我戴起来太大,尤其是因为它缺了中指,想必是卡尔·伊万内奇很早以前把它剪去包扎受伤的手了。但是,我还是戴上这只破手套,聚精会神地察看我那一向染着墨水的中指。

“要是纳塔利娅·萨维什娜在这儿就好了,她那里一定会找到手套的。我不能这样下楼去,因为他们如果问我为什么不跳舞,我可怎么回答呢?可是,我也不能待在这儿,因为他们一定会找我的。我可怎么办呢?”我挥着胳膊说。

“你在这儿做什么?”沃洛佳跑进来说,“去邀请一位小姐吧……就要开始了。”

“沃洛佳,”我对他说,给他看看我那从脏手套里露出两个指头的手,用濒于绝望的声调说,“沃洛佳,你也没有想到这个吧!”

“想到什么?”他不耐烦地说,“噢,想到手套呀,”当他看见我的手时,毫不在意地补充说,“不错,我们没有。我们得去问外祖母……看她怎么说。”于是他不假思索,就跑下楼去了。

对待我觉得是那么重大的事件,他的态度是那么沉着,使我放下心来,我连忙跑进客厅,完全忘记了我左手戴着那只难看得要命的手套。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外祖母的安乐椅跟前,轻轻地拉了拉她的长袍,低声对她说:

“外婆,我们怎么办呀?我们没有手套!”

“什么,我的宝贝?”

“我们没有手套。”我重复了一遍,把身子凑得越来越近,并且把我的双手搭在安乐椅把手上。

“那么这是什么呢?”她说,突然一把抓住我的左手。“Voyez,ma chère[75],”她接下去说,转向瓦拉希娜夫人。“voyez comme ce jeune homme s’est fait élégant pour danser avec votre fille.”[76]

外祖母紧紧握住我的手,带着疑问的神情十分严肃地望了望在座的人们,直到所有宾客的好奇心都得到满足,哄堂大笑为止。

要是谢廖扎看见我这样羞愧得双眉紧锁,想把手抽回又抽不回来,我一定会伤心死了,但是在笑得眼泪盈眶的、红晕的面孔周围的鬈发全都摆荡起来的索涅奇卡面前,我却丝毫也不觉得害羞。我明白,她的笑声太响,太自然了,不会含着讽刺的意味;恰恰相反,我们一同欢笑着,四目相视的情况,似乎使我和她更加接近了。手套这段插曲,虽然可能成为笑柄,但它却给我带来一个好处,使我在这个我总觉得非常可怕的圈子——客厅的圈子——里很自在;在大厅里,我一点也不觉得忸怩不安了。

怕羞的人的痛苦,是由于不知道人们对他的看法而产生的;这种看法一旦明确表达出来时(不论是好是坏),痛苦也就消失了。

当索涅奇卡·瓦拉希娜和那个蠢笨的小公爵在我对面跳法国卡德里尔舞[77]时,她有多么美丽啊!当她在跳chaîne[78]的当儿,把小手伸给我的时候,她笑得多么可爱啊!她头上的棕色鬈发随着音乐的节拍颤动得多么迷人啊!她用小脚跳jeté-assem-blé[79]时,显得多么天真啊!跳到第五种姿势,我的舞伴离开我跑到对面,而我,等着拍子,准备独舞时,索涅奇卡严肃地抿着嘴,望着一边。但是她用不着为我担心:我勇敢地chassé en avant,chassé en arrière,glissade[80]。当我跳到她面前时,我顽皮地把露出两个指头的手套给她看看,她哈哈大笑起来,迈动双脚更优美地在镶花地板上小步快速地跳动着。我还记得,当我们围成圆圈,手拉起手的时候,她低下头,并没有把手从我的手里抽走,就用她的手套擦擦那个小小的鼻子。这一切现在好像历历在目,我好像还听见当时所奏的《多瑙河的少女》中的卡德里尔舞曲,看到在乐声中发生的这一切情景。

第二次卡德里尔舞开始了,索涅奇卡做我的舞伴。坐在她身边,我觉得难为情极了,简直不知道同她谈什么才好。当我沉默过久的时候,我唯恐她把我当作傻瓜,就决定无论如何要使她不要对我产生这种误会。“Vous êtes une habitante de Moscou?”[81]我问她,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我又接着说,“Et moi,je n’ai encore jamais fréquenté la capitale.”[82]我特别指望 fréquenté[83]这个字发生效果。然而我觉得,虽然这个开场非常出色,而且充分证明我精通法语,但是我却不能一直这样谈下去。轮到我们跳舞还有一些时间,我们又陷入沉默。我心神不安地望着她,希望知道我给她的是什么印象,而且希望得到她的帮助。“您从哪儿找到一只这么滑稽的手套?”她突如其来地问我;这个问题使我感到很大的兴趣,感到很轻松。我解释说,这只手套是卡尔·伊万内奇的,并且添枝加叶,甚至带着一点讥笑的口吻谈到卡尔·伊万内奇本人,说他摘下小红帽时显得多么可笑;他有一次穿着绿大衣跌下马来,正好摔到泥塘里;以及诸如此类的话。卡德里尔舞不知不觉跳完了。这一切都很好;但是我为什么要讥笑卡尔·伊万内奇呢?要是我怀着实际上对他抱着的敬爱心情向索涅奇卡描绘他一下,难道我就会失去她的好感吗?

跳完了卡德里尔舞,索涅奇卡带着那么可爱的表情对我说了声merci[84],好像我真的值得她感谢一样。我喜不自胜,得意忘形,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我哪儿来的这份勇气、信心,甚至厚脸皮呢?“什么都不能使我害羞!”我满不在乎地在大厅里走着,思索着,“我准备去干一切!”

谢廖扎邀请我做他的vis-à-vis[85]。“好吧,”我说,“虽然我没有舞伴,我会找到的。”我用果断的眼光朝整个大厅扫视了一番,发现除了站在客厅门口的一个大姑娘而外,所有的姑娘都同人约好了。一个高大的青年朝她走过去,按我的推断,是去邀她跳舞的;他离她只有两步了,而我却在大厅另一头。转瞬之间,我在镶花地板上优雅地滑行着,滑过了我同她之间相隔的距离,并脚行了个敬礼,用坚决的声调邀请她跳一场卡德里尔舞。那个大姑娘迁就地微微一笑,就把手伸给我,撇下了那个青年没有舞伴。

我那么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以致毫不注意这位青年的懊丧;但是后来我听说,这位青年曾打听,那个从他身旁冲过去、在他眼前抢走舞伴的头发蓬乱的男孩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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