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沃洛佳进了大学,爸爸特别高兴,到外祖母那里去吃午饭的次数比往常更频繁了。不过,他高兴的原因,据我听尼古拉说,是他最近赌钱大赢。甚至还有这样的情形:晚上去俱乐部以前,他还到我们这里来,坐在钢琴旁边,让我们围着他,用他的软靴(他不喜欢后跟,他的靴子上从来没有后跟)打着拍子,唱茨冈人的歌曲。那时你该看看他的爱女柳博奇卡,他的崇拜者的那副可笑的狂喜神情。有时他走进教室,一本正经地听我回讲功课,但是从他想用来纠正我的一些话看来,我发现他不大清楚我所学习的东西。有时候,外祖母无缘无故骂起人来,生大家的气,他就偷偷眨眨眼睛,向我们做手势。事后他说:“哦,我们挨骂了,孩子们!”总之,他在我的心目中,逐渐从我童年的想象把他摆在的那个高不可攀的高处稍稍下降。我照旧怀着真诚的敬爱心情吻他那白皙的大手,但是我已经敢于估量他,评论他的行动,我不由自主地产生的这些念头,使我大为吃惊。我永远忘不了使我产生许多这类思想和使我的精神受到许多痛苦的一次事件。

有一回晚上很晚的时候,他穿着黑燕尾服和白背心走进客厅,打算带着正在自己房里换衣服的沃洛佳去参加舞会。外祖母在卧室里等着看看沃洛佳(她有个习惯,在沃洛佳每次去舞会之前,总要把他叫到跟前,祝福他,打量他,嘱咐他一番)。大厅里只点着一盏灯,米米和卡坚卡在踱来踱去,柳博奇卡坐在钢琴前边,练习妈妈喜爱的曲子,菲尔德的第二协奏曲。

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像我姐姐和我母亲那样惊人的相似。这种相似不在于面貌,也不在于体态,而在于一些不可捉摸的东西:她的手,她走路的姿态,特别是她的声音和某些表情。当柳博奇卡发脾气说“缠着我一辈子”的时候(妈妈也有说“一辈子”的习惯),叫人听起来就像妈妈拉长声调说“一——辈——子”一样;但是,最罕见的相似是她弹钢琴的姿势和与此有关的一举一动:她同样地整理衣服,同样地用左手翻乐谱,当她很久弹不好难弹的段落时,也同样懊恼地用拳头敲打琴键,说:“啊,我的天!”她弹奏美妙动人的菲尔德的协奏曲时,那种同样难以捉摸的细腻而清晰的技巧,真堪称为jeu perlé[70],那种魅力是最流行的钢琴家们的任何手法都不能使我们忘怀的。

爸爸迈着急促的小步走进屋来,走到柳博奇卡跟前,她一看见他,就停下不弹了。

“不,弹下去,柳芭,弹下去!”他说,让她坐下,“你知道,我多么爱听你……”

柳博奇卡继续弹下去,爸爸用手托着腮帮,面对着她坐了好久;随后,他迅速地耸了耸肩膀,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每次走到钢琴旁边都停下来,久久凝视着柳博奇卡。从他的举动和走路的姿态上,我看出他心里很激动。在大厅里走了几趟之后,他在柳博奇卡的椅子背后停下,吻吻她那乌黑的头发,随后迅速地转过身去,又继续踱步。柳博奇卡弹完那支曲子,走到他面前,问道:“好吗?”他默默地抱住她的头,怀着我在他身上从未看到过的柔情吻她的前额和眼睛。

“啊,我的天啊!你哭了!”柳博奇卡突然说,松开他的表链,她那双含着惊异神情的大眼睛紧盯着他的脸,“原谅我,亲爱的爸爸,我完全忘了这是妈妈的曲子。”

“不,好孩子,常常弹吧!”他用激动得颤抖的声音说,“但愿你知道,和你一同哭一场我觉得多好过……”

他又吻了吻她,极力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耸耸肩膀,走出穿过走廊通到沃洛佳房间的那扇门。

“弗拉基米尔,快准备好了吗?”他叫了一声,停在走廊中间。正在这时,使女玛莎在他身边走过,一看见主人,她就低下头,想从他身边绕过去。他把她拦住。

“你越来越漂亮啦!”他说着,朝她俯下身子。

玛莎脸红了,头垂得更低。

“请让我……”她小声说。

“弗拉基米尔,喂,快好了吗?”爸爸又说了一遍,当玛莎走过去的时候,他看见了我,就耸耸肩膀,咳嗽了一声……

我爱父亲,但是人的理智是不受感情支配的,人的理智中常常包含着伤害感情、不为感情所理解、对感情十分残酷的思想。虽然我极力想摆脱这种思想,但是它们却袭上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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