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我和德米特里·涅赫柳多夫之间建立起相当奇怪、然而极其愉快的关系。在外人面前,他差不多毫不注意我;但是只要碰到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坐在一个舒适的角落里讨论起来,忘记了一切,也不注意时间的飞逝。

我们既讨论未来的生活,也谈论各种艺术、公务、婚姻、儿童教育等等,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我们所谈论的一切都是胡言乱语。我们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我们所谈的那一派胡言是既聪明又动人的荒唐话;在青年时代,我们还重视智慧,相信智慧。在青年时代,我们的全部心力都向往着未来,而这未来,在希望(这种希望不是基于过去的经验,而是建立在想象中幸福的可能上)的影响下,采取了那么多种多样、生动迷人的形式,因此,在这种年纪,单单是互相谈论、彼此理解关于未来幸福的幻想,就已经是真正的幸福了。在脱离实际的谈论中(这是我们的主要话题之一),我喜欢那样一种时刻:各种思想接踵而来,而且越来越快,变得越来越抽象,最后好像坠入五里雾中,使人感到没有表达它们的可能,本来打算讲心中所想的,说的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喜爱这个时刻,这时在思想的领域里越升越高,突然间理解到它是浩瀚无边的,意识到不可能再前进一步。

有一次,在谢肉节期间,涅赫柳多夫拼命追寻各种各样的乐趣,虽然在一天之间到我家来了好几趟,但是一次也没有同我交谈,这使我感到极大的委屈,因此我又觉得他这个人既自高自大又讨厌了。我只等着,一有机会就让他知道,我毫不珍视他的友情,对他并没有丝毫特殊的依恋之情。

过了谢肉节,他又想同我谈一谈,我第一次对他说,我要准备功课,然后就上楼去了;但是过了一刻钟,有人打开教室的门,涅赫柳多夫走到我跟前。

“我打扰您吗?”他说。

“不。”我回答说,虽然我很想说我真的有事。

“那么您为什么离开沃洛佳的房间?要知道,咱们好久没有在一起谈谈了。我跟您谈惯了,咱们不谈,我就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我的恼怒转瞬就消失了,德米特里在我的心目中又变成从前那个善良而可爱的人了。

“您大概知道我为什么走开吧?”我说。

“也许知道,”他回答着,坐到我身边,“但是,即使我猜对了,我也不能说为什么,不过,您倒可以讲讲。”他补充一句。

“那我就讲:我所以走开,是因为我生您的气……不是生气,而是觉得很烦闷。简单地说:我总害怕您因为我还非常年轻而看不起我。”

“您知道,咱俩为什么这么情投意合吗?”他说着,用善意的、聪明的目光回答我的自白,“为什么我爱您超过那些跟我交情更深、与我有更多共同点的人呢?我刚刚得出了结论。您具有一种惊人的、罕有的品质——坦率。”

“是的,我说的总是我羞于承认的事情,”我证实说,“但是我只对我深信不疑的那些人讲。”

“对。不过,要对人深信不疑,就必须和他亲密无间,而咱们俩还不大友好呢,Nicolas。您记得吧,我们谈过友谊:要做真正的知己,就必须互相信任。”

“我深信:我告诉您的事情,您不会对任何人讲,”我说,“不过您要知道,最重要、最有趣的思想,恰恰就是那些我们彼此无论如何都不肯讲的东西。”

“多么卑鄙的思想!如果我们知道有这样丑恶的思想,我们就应该承认它,它就永远也不敢再进入我们的头脑中来。您知道我想到什么吗?Nicolas?”他补充说,从摇椅上站起来,笑着搓搓手,“我们这么办吧,您会明白这对咱们俩会有多么大的好处;让我们约好,彼此之间一切都开诚布公。我们彼此就会更了解,而且可以问心无愧;为了不怕外人,让我们约好,永远也不把彼此的事情对任何人讲。我们就这么办吧。”

“好!”我说。

我们真的这么办了。结果如何,我以后再说。

卡尔[78]说过,在任何眷恋中都有两方:一方爱,另一方就让自己被爱;一个吻,另一个就把面颊送过来。这是十分正确的;在我们的友谊中,是我吻,德米特里把面颊送过来;但是他也准备吻我。我们平等地相爱,因为我们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影响我,而我屈服于他。

不言而喻,在涅赫柳多夫的影响下,我不知不觉被他的倾向同化了,这种倾向的实质就是对美德典范的热烈崇拜,相信人生的目的就是不断地自我完善。在当时看起来,使全人类改邪归正,消灭人类的一切罪恶和不幸,好像是行得通的事情,而自我完善,接受一切美德,做个幸福人,也似乎轻而易举……

然而,只有上帝知道,少年时代的这些崇高梦想是不是可笑的,这些梦想不能实现,又是谁的过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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