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爸爸很少在家。但是每逢在家的时候,他总是非常高兴;他在钢琴上乱弹他心爱的曲子,对我们使些慈爱的眼色,捏造些事情同米米和我们大家开玩笑,比方他说,米米乘车出去兜风,被一个格鲁吉亚王子看见了,他对她一见钟情,以致请求东正教最高会议批准他离婚;他又说政府已经派我做维也纳公使的助手,——而且是一本正经地向我们宣布这些新闻。卡坚卡害怕蜘蛛,他就用蜘蛛吓唬她;他对我们的朋友杜布科夫和涅赫柳多夫非常和蔼,一再向我们和客人们述说他未来的计划。虽然这些计划几乎天天变更,而且自相矛盾,但是它们却那么有趣,使我们都听出了神,柳博奇卡目不转睛地盯着爸爸的嘴,唯恐遗漏片言只语。爸爸一会儿计划让我们留在莫斯科上大学,而他带着柳博奇卡到意大利去上两年;一会儿计划在克里木南海岸置一个庄园,每年夏天到那里去避暑;要不就是全家搬到彼得堡,等等。但是除了这种特别的活泼态度而外,爸爸身上最近还发生了一个使我大为吃惊的变化。他定做了时髦的服装——一身橄榄绿色的礼服,裤脚有套带的时髦裤子和一件对他非常合适的长大衣;他去做客的时候身上时常散发出好闻的香水味,特别是拜访某位夫人的时候,米米一提到她就叹气,从她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出这样的话来:“可怜的孤儿们!不幸的情欲!她不在了倒好!”诸如此类。我听尼古拉说(因为爸爸从来不跟我们讲他赌钱的事),他今年冬天赌钱特别走运,赢的钱多极了,把钱存在当铺里,打算春天不再赌了。大概是怕管束不住自己,所以他想尽快到乡下去。他甚至决定,不等我进大学,复活节以后立刻就带着姑娘们去彼得罗夫斯科耶,我和沃洛佳随后再去。

整个冬天,一直到春天,沃洛佳和杜布科夫始终形影不离(他们开始对德米特里冷淡了)。根据我听到的谈话来推测,他们的主要乐趣是不断地喝香槟酒,乘着雪橇从他们俩似乎都爱上的一位小姐的窗下驰过,不再在儿童舞会上,而在真正的舞会里面对面地跳舞。虽然我和沃洛佳相亲相爱,后面这种情况却使我们疏远了好多。我们觉得,在还有教师们来教课的男孩和在成人舞会上跳舞的男子之间有那么大的差异,以致我们不敢互通心曲。卡坚卡已经长大成人,看过大量小说,我已经不觉得她快要结婚的念头是笑话了;不过,虽然沃洛佳也长大成人,但是他们并不接近,甚至好像谁也看不起谁。总之,卡坚卡一个人在家时,除了看小说,对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她多半是烦闷无聊;但是,当我们有男客的时候,她就变得十分活泼可爱,挤眉弄眼,而我实在不明白她这样是想表示什么。直到后来,在谈话中间我才听她说,唯一准许少女的卖弄风情,就是眉目传情,于是我懂得了这种别人毫不感到惊异的怪模怪样的、矫揉造作的眉来眼去。柳博奇卡也开始穿长一些的衣裳,这样一来,她的罗圈腿就几乎遮得看不见了,不过,她还像从前那样好哭。现在她已经不梦想嫁给骠骑兵,而是想嫁给一个歌唱家或音乐家,因此热心学音乐。St.-Jérôme晓得他在我们家只能待到我考试完毕为止,他已经在某伯爵家找到一个位置,从那时起就有点看不起我们家的人了。他很少在家,开始抽起香烟来,——这在当时非常出风头,还不断地用纸片吹一些快乐的曲子。米米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悲伤,仿佛从我们大家开始长大的时候起,她就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存什么希望了。

我来吃午饭的时候,在饭厅发现只有米米、卡坚卡、柳博奇卡和St.-Jérôme;爸爸没在家,沃洛佳正和同学们在自己的房间里准备考试,吩咐把饭给他送去。最近饭桌的首位多半是由我们谁都不尊重的米米来占据,午餐失去了很多的魅力。午餐已经不像妈妈或者外祖母在世时那个样子;从前,可以说午餐是在一定的时间把全家集合到一起,把一天分成两半的一种仪式。现在我们敢于迟到,上第二道菜时才来,用玻璃杯喝酒(这是 St.-Jérôme亲自给我们立的榜样),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还没吃完就站起来,以及诸如此类的随随便便的举动。午餐不再是往日那样愉快家庭每天的庆祝聚会了。这哪像在彼得罗夫斯科耶呀,那时在两点钟,我们都梳洗停当,穿好衣服去吃午饭,坐在客厅里愉快地谈着天,等待着指定的时刻来临。当仆从室的钟刚要敲两点钟的时候,福卡胳膊上搭着餐巾,带着庄重而有几分严峻的神情,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他用大嗓门拉长声音宣布说:“开饭了!”于是我们大家带着快活的、满意的神情,年长的在前,年幼的在后,顺序走进饭厅,浆硬的裙子窸窣作响,靴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大家小声交谈着,各就各位。或者说,这也不像在莫斯科呀,那时我们都站在大厅里摆好餐具的桌旁,悄声细语,等着外祖母,加夫里洛已经去向她通报午饭摆好了。突然间,门打开了,我们听到衣服的窸窣声和缓慢的脚步声,外祖母戴着系有特殊的紫色缎带的帽子,微笑着,或者忧郁地斜视着(看健康情况而定),从容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加夫里洛赶紧走到她的安乐椅旁边,这时发出一阵挪动椅子的声音,每个人的脊背都感到一阵寒战(这是好胃口的预兆),拿起浆好的、有些发潮的餐巾,吃一片面包,怀着迫不及待的、令人喜悦的食欲在桌下搓搓手,望着管家按照等级、年龄和外祖母的眼色顺序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汤盘。

现在我来吃午饭时,再也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和激动了。

米米、St.-Jérôme和姑娘们议论着俄国教师穿的靴子是多么糟糕,科尔纳科娃公爵小姐们穿着什么样带褶的衣服等等。对他们这样说长道短,以前我真是从心眼里蔑视,特别是对柳博奇卡和卡坚卡,我都不想掩饰我的这种蔑视。可是现在他们的闲谈却再也扰乱不了我这种新的、美好的心境了。我非常温柔,特别和蔼地微笑着听他们讲话,客客气气地请他们把克瓦斯递给我,当St.-Jérôme在饭桌上纠正我的话,说je puis比je peux[10]讲起来更好听的时候,我表示同意。不过,我应当承认,因为谁也不特别注意我的温柔与善良,这使我有几分不快。午饭后柳博奇卡给我看一张纸,上面记着她所有的罪过;我觉得这很好,不过把自己所有的罪过都记在心上会更好些,而且这一切都不对头。

“哦,这样也不错;你不了解我。”于是,我对St.-Jérôme说要去学习,就回楼上自己的房间去了,但实际上在忏悔以前还有一个半钟头,趁这工夫,我要为自己的一生定个义务表和日程表,把自己的人生目的和永远要奉行不渝的准则写到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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