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二次结婚,娶阿夫多季娅·瓦西里耶夫娜·叶皮凡诺娃时,已经四十八岁了。

爸爸春天独自带着姑娘们下乡以后,据我想象,心情一定特别兴奋和喜欢与人交往,赌徒们赢了大笔钱,洗手不干时往往会有这样的心情。他感到自己还有大量未耗尽的幸福,如果他不想再把它用在赌博上,他可以把它运用到人生的成就上。况且时当春季,他手里的钱多得出乎意外,他又是只身一人,寂寞得很。当他同雅科夫谈事务而回想起同叶皮凡诺夫家那场没有了结的官司,回想起他好久没见的美人儿阿夫多季娅·瓦西里耶夫娜时,我想象他一定对雅科夫说:“你看,雅科夫·哈尔兰佩奇,我们与其为了这场官司捣麻烦,不如干脆把那块该死的土地让给他们,好不好?你看怎么样?……”

我想象,雅科夫听到这么一个问题,一定在背后乱动手指表示反对,并且证明说:“官司还是我们有理,彼得·亚历山德雷奇。”

但是爸爸吩咐套车,穿上时髦的橄榄绿色皮袄,梳了梳剩下的头发,手帕上洒了点香水,满心高兴地——这种心情的产生是由于他相信自己的举止像绅士,主要是希望遇到一个美人儿——去拜访他的邻居。

我只知道,爸爸第一次去拜访时没有遇到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因为彼得下地了,他独自和女士们消磨了两个来钟头。我可以想象,他如何满口恭维话,怎样使她们感到飘飘然,柔软的靴子轻轻地叩击着地板,低声细语,眉目传情。我也想象得出,那位快活的老妇人如何突然间深情地爱上他,她那位冷若冰霜的女儿怎样容光焕发。

当一个使女跑得喘吁吁地通知彼得·瓦西里耶维奇,说老伊尔捷尼耶夫本人光临的时候,我想象得出,他会怒冲冲地回答:“哼,他来了又怎么样呢?”因此,他尽可能慢腾腾地走回家去,也许还先回到书房,故意穿上最脏的外套,派人告诉厨师说,如果女主人吩咐添什么菜,无论如何不准照办。

后来我时常看见爸爸和叶皮凡诺夫在一起,因此可以生动地想象出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想象,虽然爸爸提议把那场官司和解地了结,彼得·瓦西里耶维奇还是抑郁寡欢,十分生气,因为他为母亲牺牲了前程,而爸爸却没有做过这类事;我想象,彼得丝毫也没有感到惊异;我想象,爸爸好像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郁闷,态度调皮、快活,把他当作一个极妙的小丑,因此彼得·瓦西里耶维奇有时生气,有时又不得不违反自己的意愿容忍。爸爸以他那玩世不恭的癖性,不知为什么把彼得·瓦西里耶维奇称作上校,虽然有一次叶皮凡诺夫当着我的面,比往常结巴得更厉害,气得满脸通红地指出,他不是上——上——上——上校,而是上——上——上——上尉,可是五分钟以后,爸爸又管他叫上校了。

柳博奇卡对我说,我们没有下乡以前,他们天天和叶皮凡诺夫一家见面,过得快活极了。爸爸以他那种善于把一切安排得似乎别出心裁,妙趣横生,同时又简单优美的本领,一会儿想出来去打猎,一会儿去钓鱼,一会儿放焰火,叶皮凡诺夫家的人每次都到场。据柳博奇卡说,要不是那个讨厌的彼得·瓦西里耶维奇,就更快活了,因为他绷着脸,说话结巴,使人扫兴。

我们回来以后,叶皮凡诺夫家的人只到我们家来过两次,我们全家到他们家去过一次。圣彼得节[60],爸爸的命名日,他们和一大群宾客来了,但这以后,不知为什么,我们同叶皮凡诺夫家完全断绝了往来,只有爸爸一个人仍然去看望他们。

在我看见爸爸和杜涅奇卡[61]——她妈妈这样叫她——在一起的短短时间里,我发现了下面的情景。爸爸总是那么兴致勃勃,我们刚回家的那天,他的这种心情使我很吃惊。他欢畅、年轻、充满活力和幸福感,他这种幸福的光辉散播到周围所有人身上,使他们不由得也感染上同样的心情。阿夫多季娅·瓦西里耶夫娜在房间里的时候,他寸步也不离开她,不住地对她讲些甜言蜜语,使我都替他难为情;或者默默地凝视着她,热情地、扬扬得意地耸着肩膀,咳嗽一声,有时微微一笑,甚至低声对她说几句什么;但是,他在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仍然带着玩笑的神情;他就连处理最严肃的事情也采取这种态度。

阿夫多季娅·瓦西里耶夫娜仿佛学到了爸爸那种幸福的表情,当时,这种表情几乎经常在她那大大的蓝眼睛里闪烁,除了她突然感到羞涩的时候。我理解这种感情,看着她感到既可怜又痛苦。在这种时刻,她害怕每个眼色和动作,以为大家都在望着她,都只考虑她,觉得她的一切都不得体。她惊慌不安地环顾所有的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于是她开始高声而大胆地讲话,说的多半都是毫无意义的话,她感觉到这一点,觉得爸爸和大家都在听她讲,于是脸红得更厉害了。但是在这种场合,爸爸竟没有注意到她说的毫无意义的话,他还是那样热情地咳嗽着,怀着欢喜若狂的神情看着她。我注意到,虽然阿夫多季娅·瓦西里耶夫娜的羞涩往往是平白无故出现的,但是有时是紧随着别人当着爸爸的面提到某位年轻美貌的女人而来的。她这种经常从沉思转变到古怪而难为情的欢欣神情(像我已经说过的),重复爸爸说的词儿和词句,她同别人继续谈和爸爸谈开了头的话题——如果当事人不是我父亲,或者我年龄再大一些,这一切就可以向我说明爸爸同阿夫多季娅·瓦西里耶夫娜的关系,但是,甚至在爸爸当着我的面收到彼得·瓦西里耶维奇一封信,显得心烦意乱,直到八月底一直没有去拜访叶皮凡诺夫家的时候,我对这种情况都没有丝毫怀疑。

八月底,爸爸又开始拜访我们的邻居了,在我和沃洛佳临去莫斯科的头一天,他向我们宣布他要同阿夫多季娅·瓦西里耶夫娜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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