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栏后面有许多脑袋,舷窗里也有许多脑袋。从下风处的一艘汽船上飘来马棚味,那艘船停在那儿,船侧的前桅上耷拉着一面黄色的检疫隔离旗。

“要是能知道他们为什么来这儿,”一个摇桨的老头说,“我愿意出一百万。”

“就为了这个?”坐在船尾的年轻人说,“这里不是遍地是金子吗?”

“我只知道一件事,”老头说,“我小时候,爱尔兰人在春天跑到这里,为的是赶第一拨鲱鱼鱼汛……现在没有鲱鱼了,而那帮家伙,老天知道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这里遍地是金子。”

一个高鼻梁、目光锐利的瘦脸年轻人靠着转椅靠背,脚放在崭新的桃花心木桌子上。他脸色灰黄,嘴微微撅着。他坐在转椅里身子向前探,看着鞋在桌面上留下的划痕。他妈的,我才不在乎。然后他突然站起来,这个动作使转椅发出“吱嘎”一声,他用握紧的拳头砸了一下膝盖。“结果,”他喊着,“3个月来我一直坐在这转椅上磨屁股……没有顾客上门,从法律学校毕业、当了律师又有什么用?”他皱眉看着玻璃门外的镀金大字:

温德鲍·治乔

理代务事师律

温德鲍,威尔士人的名字。他跳起来。我这三个月每天都是他妈的从字背面看的。我要发疯了。我得出去吃午饭。

他拉直背心,用手绢擦掉皮靴上的灰尘,然后绷起脸,做出一副业务繁忙的样子。他快步走出办公室,小跑下楼,来到少女巷。在小餐馆门口他瞥见一则用精致的特大号字体印刷的标题:日本人在奉天(今沈阳。——译注)遭狙击。他买下这份报纸,一面走进转门一面把它折起来夹在腋下。他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仔细看着菜单。现在绝不能奢侈。“侍者,给我来一份新英格兰餐,一块苹果馅饼,一杯咖啡。”长鼻子侍者皱着眉斜眼看着手里的便签,一边记下客人点的东西……这是一份没接到生意的律师的午饭。鲍德温清清嗓子,打开报纸……应该让俄国公债更灵活。退伍军人拜访总统……第十一街车轨上又发生一起事故。送奶人受重伤。好,这可以办成一件漂亮的索取赔偿金的案子。

家住西四街253号的戈斯·麦克尼尔为精细奶品公司赶送奶车。今日清晨受重伤,当时一辆运货火车正沿着纽约中心铁轨驶来。

他应该起诉铁路公司。我一定得找到那个男人说服他起诉铁路公司……目前仍在昏迷中……没准已经死了。他老婆更应该起诉他们了……今天下午我就去医院……抢在所有讼师政客之前。他坚定地咬了一口面包,大嚼着。当然不能让他们抢先,我要去他家里看看他有没有老婆,老娘,或是什么别的亲人。麦克尼尔先生,请原谅我不得不触及你的痛苦……是的,利远大于弊,所以别生气,忍着吧……他喝光最后一点咖啡,结了账。他在百老汇街乘上马车,心里不停地重复“西四街253号”。在去西四街的路上他经过了华盛顿广场。树木延展脆弱的紫色枝条伸向白色的天空;对面的房屋都有大窗户,发着粉色的光,冷冰冰的,都是富人的房子。有大批固定客户的律师正该在此处居住。咱们走着瞧。马车穿过第六大道,顺着路驶向邋遢的西区,那里一股马厩味儿,人行道上乱扔着垃圾,还有到处乱爬的小孩。想想吧,住在这里,跟爱尔兰人和外国人住在一起,这帮渣滓。253号的门口有几个很不醒目的门铃。一个妇人将袖子卷到腊肠似的手臂上,从窗口探出头发乱蓬蓬的脑袋。

“请问戈斯·麦克尼尔是不是住在这里?”

“他正躺在医院里呢。他是住这儿。”

“那就对了。他有什么亲人住在这里吗?”

“你找他们干啥?”

“工作上的一点小事。”

“上到顶楼,你就看见他老婆了,不过她不太可能见你……可怜的人儿受不了她丈夫这件事的打击,他们结婚才18个月。”

楼梯上全是泥脚印,随处可见从垃圾箱溢出的脏东西。到了顶层,他看见一扇新漆的深绿色的门,就上前敲敲门。

“谁呀?”屋里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他颤抖了一下。肯定很年轻。

“麦克尼尔太太在吗?”

“在,”又传来那女孩的声音。“你是谁?”

“我是为麦克尼尔先生的事故而来。”

“关于事故,是吗?”怀有戒心似的,门被拉开。她有美丽的珍珠白色的鼻子和下巴,起伏不平的棕红色头发,单调的发卷堆在又高又窄的前额上。灰色的眼睛目光锋利,怀疑地直盯着他的脸。

“我能不能就麦克尼尔先生的事故跟您谈谈?这里面涉及到几则法律条款,我觉得有责任告知您……顺便说一句,我祝他早日康复。”

“是的,他会康复的。”

“我可以进去吗?说起来要费些时间。”

“我想可以。”她紧绷的嘴舒展开来,变成一个笑容。“我想你又不会吃了我。”

“当然不会。”他的喉咙里发出紧张的大笑声。

她领他走进黑暗的起居室。“我不想把窗帘拉起来,这样的话你就看不见屋里有多乱了。”

“麦克尼尔太太,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乔治·鲍德温,住在少女巷88号……你知道我专门受理这类案件……处理事情有条不紊……您丈夫由于纽约中央铁路公司员工的不慎甚至可能是玩忽职守的行为而被撞倒,还差点被撞死。这完全足够立案起诉铁路公司。现在我有理由相信精细奶品公司将要为产生的损失——马匹,马车,等等——而提起诉讼了……”

“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戈斯很有可能获得赔偿金?”

“正是如此。”

“你认为他能获得多少?”

“决定的因素有很多,他的伤势,法庭的态度,也许还有律师的技巧……我认为一万美元是个保守的数额。”

“你不收钱吗?”

“案子成功结束之前,律师几乎不收什么钱。”

“你是律师?真的?你看起来太年轻,不像律师。”

棕色的眼睛在他的瞳孔中映现。他俩一起大笑起来。他感到身体里流过一股暖流,说不清什么滋味。

“总之我是个律师。我专门受理这类案子。上周二我为一位客户带去6000美元,他被一匹尥蹶子的驿马踢伤……正如您所知,公众对于停发第十一街铁轨的许可证有很高的呼声……我认为现在恰是时机。”

“嘿,你是一直这么说话,还是谈公事的时候才这样?”

他仰头大笑。

“可怜的老戈斯,我总说他一直走运。”

隔墙传来一声孩子的嚎哭。

“是谁?”

“是婴儿……小倒霉蛋儿除了嚎哭啥也不会。”

“你们有孩子了,麦克尼尔太太?”这个想法让他打了个冷战。

“只有一个……你以为有几个?”

“戈斯是在急救医院吗?”

“是,我敢说只要你提到是公事,他们就会让你见他。他一直在可怕地呻吟。”

“那么,现在,您能说出几位目击者吗?”

“迈克·德黑尼全看见了……他是军人。他是戈斯的好朋友。”

“好极了,我们现在不光有案子本身,还有……他们会在庭外和解……我马上去医院。”

隔壁房间里又传来一声嚎哭。

“噢,那小子,”她轻声说,振作起来。“我们用得着那笔钱,鲍德温先生……”

“我必须走了。”他拿起帽子。“我会尽全力办好这件案子。我可以定期来这里报告案情的进展吗?”

“我希望你可以。”

当他们在门口握手的时候,他似乎不想放开她的手。她脸红了。

“再见,非常感谢你的到访。”她机械地说。

鲍德温头晕目眩,蹒跚着走下楼梯。热血冲到头顶。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姑娘。外面开始下雪。雪花鬼鬼祟祟地轻抚他滚烫的面颊。

公园的上空布满一道道云,像一片散养着小鸡的田野。

“爱丽丝,我们走这条小路。”

“可是艾伦,我爸爸告诉我放学后直接回家。”

“胆小鬼!”

“可是艾伦,那些可怕的绑架者……”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叫我艾伦。”

“那好吧,艾莲,埃斯特拉特的百合少女艾莲。”

艾伦披着新的苏格兰格子花呢披肩。爱丽丝戴着眼镜,腿瘦得跟豆芽似的。

“胆小鬼!”

“坐在长椅上的那些人是些可怕的人。过来吧,小美人艾莲,我们回家。”

“我才不怕他们。只要我想飞,我就能像彼得·潘那样飞。”

“那你怎么不飞?”

“现在我不想飞罢了。”

爱丽丝开始哀求。“噢,艾伦,我觉得你太自私了……回家吧,艾莲。”

“不,我要去公园散步。”

艾伦开始走下台阶。爱丽丝在台阶顶上站了一分钟,两只脚轮换着单腿独立保持平衡。

“胆小鬼!胆小鬼!”艾伦大叫。

爱丽丝哭着跑掉了。“我要去告诉你妈妈。”

艾伦走在灌木丛里的沥青小径上,踢着脚尖。

艾伦披着妈妈在赫恩斯买的新的苏格兰格子花呢披肩,走在沥青小径上,踢着脚尖。妈妈在赫恩斯买的新的苏格兰格子花呢披肩的肩膀处有一个银质蓟别针。拉莫莫尔的艾莲快要结婚了。订了婚了。呜呜,哒哒,黑麦地里传来风笛声。长凳上的男人戴了一只眼罩。一个黑眼罩。一个黑眼罩。戴黑眼罩的绑架者,埋伏在灌木丛的绑架者戴着黑眼罩。艾伦不踢脚尖了。艾伦被戴眼罩的、戴一只眼罩的有臭味的大块头绑架者吓坏了。她吓得跑起来。她努力想要跑得更快一些,沉重的脚步擦过沥青。她吓得不敢回头。戴眼罩的绑架者就在身后。等我跑到灯柱那儿,我会跑得跟护士和婴儿一样快;等我跑到护士和婴儿那儿,我会跑得跟大树一样快;等我跑到大树那儿……啊呀,好累啊……我要跑到中央公园西路,然后顺着路跑回家。她吓得不敢拐弯。好像脚底踩了针似的跑着。她跑着,直到口干舌燥。

“你为什么跑呀,艾伦?”在诺兰街上跳绳的葛罗丽娅·德莱顿问她。

“因为我想跑。”艾伦喘着粗气说。

酒红色的晚霞染红了棉布窗帘,打破了房间内的忧郁阴沉。他们站在餐桌的两端。一盆水仙花还未去包装,包装纸上有星状的花朵图案,因为涂了磷粉,还隐约可见闪光。花盆散发出潮湿的泥土味,和屋子里刺鼻的香水味融在一起。

“鲍德温先生,你送我这盆花真是太好了。明天我把它带到医院里的戈斯那儿去。”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那么叫我。”

“但是我不喜欢叫你乔治。”

“无所谓,我喜欢你的名字,奈莉。”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香水味缠绕在他手臂之间。他的手像空手套似的垂着。她的眼睛是黑色的,越来越大,她隔着花向他撅了撅嘴。她突然抬起手盖在脸上。他把手臂环绕在她纤细的肩膀上。

“说真的,乔治,我们得小心。你不能老来。我可不希望这栋房子里的长舌妇们嘀咕我们的事。”

“别担心那个……我们什么都不必担心。”

“上周以来我一直像个疯子……我不干了。”

“难道我不疯狂吗?我向上帝起誓,奈莉,我过去从来没有这样。我不是那种人。”

她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噢,男人可说不准。”

“可是如果你不是这么特别这么出众,我为什么会一直追求你?我从没爱过任何人,只有你,奈莉。”

“说得好听。”

“是真的……我从来没追求过别的女人。我一直在法律学校里用功读书,没时间交女朋友。”

“现在找补回来。”

“噢,奈莉,别那么说。”

“说真的,乔治,咱们得断了关系。戈斯出院后我们怎么办哪?我连孩子都不管不顾了。”

“天啊,我才不管发生什么事呢……噢,奈莉。”他摆正她的脸。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嘴唇热烈地纠缠。

“小心,我们差点把灯碰倒。”

“天啊,奈莉,你真好。”她的头垂在他胸前,他能感觉到她的发卷在他身上刺痒。天黑了。街灯的绿光像蛇一样缠绕在两人身上。她抬起眼睛望着他严肃得吓人的黑眼睛。

“奈莉,我们到那个房间去。”他用有点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

“婴儿在那儿呢。”

他们分开站着,凝视对方,手脚发冷。

“来帮帮我。我把摇篮搬这儿来……小心点别吵醒她,要不她该大哭大叫了。”她哑着嗓子嘶声说。

婴儿睡着,她有弹性的小脸蛋绷着,小小的粉色拳头抓着床单。

“她看起来很幸福。”他偷偷笑着说。

“你不能小点声吗……把鞋脱掉……这儿有太多的男人鞋印了……乔治,我不想这样,可是我忍不住……”

他在黑暗中摸索她。“亲爱的……”他笨拙地爬到她身上,呼吸急促而疯狂起来。

“你这个平脚汉子骗我们哪……”

“我没有,真的,以我妈妈的坟墓起誓,是真的……纬度27度西经12度……你们去那儿看吧……在那个岛上我们造了供副长官坐的船,当时艾略特·P·西姆金斯发现了4个男人,47个女性,包括妇女和小孩。我不是把这事告诉记者了吗?而且周日报纸上都登出来了?”“可是他们究竟怎么从那里把你这个平脚汉子弄出来的?”

“我醉醺醺地躺着,他们用担架把我抬出来的。我要是没被人发现就玩儿完了,跟老艾略特·P一样完蛋了。”

他们一抬粗脖子上的脑袋,放声大笑,圆桌子上玻璃杯被砸得乱响,他们啪啪地拍着大腿,胳膊肘戳到肋骨上。

“那艘船上有多少人?”

“包括副长官道金斯先生一共是6个。”

“七加四等于十一……老天……每个人分四又十一分之三……某个小岛。”

“下一班轮渡啥时开船?”

“最好再喝一杯……嘿,查理,把杯子倒满。”埃米尔碰碰贡戈的胳膊肘。“出来一下,我有事要告诉你。”贡戈的眼睛湿着,走起路来有点摇晃,跟着埃米尔来到酒吧外面。“噢,小秘密。”“听着,我要去找一位女性朋友。”

“你一直想的就是这事儿?我一直说你是个聪明人。”

“听着,怕你忘了,我这儿有张纸记着我的地址:西二十二街945号。如果你没喝得烂醉如泥,你可以来找我,在这儿睡,但是不能带朋友或女人或别的什么人来。我跟女房东处得不错,我可不想破坏……你懂吗?”

“但是我本想让你来参加一个聚会……像婚礼似的,以上帝的名义!……”

“今早我上班去了。”

“但是我兜里有8个月的工资……”

“不管怎样明早6点左右来。我会等着你。”

“你学会装模作样了,这让我感到厌恶。”贡戈向酒吧外面角落的痰盂里吐了一口吐沫,然后皱眉看着室内。

“亲爱的贡戈,坐下来;巴尼要唱《英格兰的杂种国王》。”

埃米尔跳上一辆街车,那车开往住宅区。在十八街他下了车,向西一直走到第八大道。拐角处有两扇门,那是一个小铺子。一扇门上写着“糖果”,另一扇写着“蛋糕”。玻璃门中间是白色珐琅字母,写着“埃米尔·雷戈:高级美食”。埃米尔走进去。门上的铃铛响了。一个深色皮肤的矮胖女人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黑头发耷拉在嘴角。埃米尔摘下帽子。“日安,雷戈太太。”她被惊醒,抬起头,然后摆出一副笑容,展示着两个酒窝。“看看,就是这样,人们都把老朋友忘了。”她带着波德莱地区的口音,语速很快。“一周以来我一直对自己说,鲁斯泰克先生把朋友忘了。”

“我根本没时间来。”

“很多工作,很多钱,嗯?”她笑的时候肩膀和蓝色紧身衣下的大胸脯摇晃着。

埃米尔揉揉一只眼睛。“可能更糟……不过我等腻了……太累了;没有人注意一个跑堂的。”

“你是个有抱负的男人,鲁斯泰克先生。”

“您什么意思?”他脸红了,羞怯地说,“我的名字是埃米尔。”

雷戈太太翻翻眼皮。“那是我死去的丈夫的名字。我习惯叫那个名字。”她重重地叹口气。

“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火腿又涨价了。”

“是芝加哥人干的……垄断猪肉,他们就是这么挣的钱。”

埃米尔发现雷戈太太的鼓眼睛正探究地看着他。“我真喜欢您上次的演唱……我常常想起来……音乐对人们有益,是不是?”雷戈太太笑着,酒窝越来越深。“我的丈夫不懂欣赏……为此我曾痛苦极了。”

“今晚您能为我歌唱吗?”

“你想让我唱歌吗,埃米尔?可是没人招呼客人了。”

“如果您允许的话,铃铛一响,我就跑回来。”

“很好,我学了一支新的美国歌,您知道这首歌有多么动听。”

雷戈太太用钥匙串上的一把钥匙锁好铁柜,然后把钥匙串挂在腰间,穿过玻璃门走到店铺后面。埃米尔手里拿着帽子,跟着她走进去。

“把你的帽子给我,埃米尔。”

“请别客气。”

那边是一间贴着黄花壁纸的小会客厅,肉粉色门帘,煤气灯座下挂了一串水晶,钢琴上摆着一张照片。雷戈夫人坐下的时候,琴凳吱嘎作响。她的手指在琴键上舞动。埃米尔小心地坐在钢琴旁的椅子边上,帽子搁在膝盖,脸向前探着,这样他就能看到弹奏时她顾盼的眼神。雷戈夫人开始唱:

一只镀金笼子里的鸟儿

看起来赏心悦目

让人觉得它真有魅力

而且因为无忧无虑

它看起来并不……

门口的铃铛大声响起来。

“马上就来。”埃米尔喊着跑进店里。

“博洛尼香肠半磅,切条。”一个梳马尾的小女孩说。埃米尔拿起刀,细心地切香肠。他踮着脚尖回到会客厅,把钱放在钢琴上。雷戈太太还在唱:

想起虚度的生命你感到悲哀

因为你无法跟同龄人生活

美貌固然很好

可是只为一个老人而美貌

她是一只镀金笼子里的鸟

巴德站在西百老汇和弗兰克林街的路口,吃着从袋子里掏出来的花生。已经是中午了,他的钱都花光了。头上,高架列车响雷般呼啸而过。眼前,阳光里微尘飞舞。他第三次拼出街道的名字,拿不定主意该往哪个方向。一辆闪耀着黑色光泽的马车由两匹臀部油黑的马拉着,一下子拐过街角驶过他身边,拐弯时由于刹车过猛,红色闪光的车轮与地上的圆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赶车人身边的座位上有一个黄皮箱。车厢里,一个戴黑帽子的男人对一个脖子上围着灰色毛皮围巾、帽子上插着灰色鸵鸟羽毛的女人大声说话。男人猛地掏出一把左轮手枪对着自己的嘴。马暴跳起来,冲进拥挤的人群。警察用胳膊推开人群,往前走。他们把男人从马车上弄下来,放在路边,那人正在吐血,脑袋耷拉到格子花纹的背心上。那女人站在他身边,高个子,脸色苍白,手里绞着毛皮围巾,帽子上的灰色羽毛在阳光下不住地晃动。“他妻子正要带他去欧洲……‘荷兰号’12点开船。我对他说永别了。他要赶12点开船的‘荷兰号’。他跟我说永别了。”

“走开。”一个警察的手肘击中了巴德的胃部。他的膝盖发抖。他融入人群的边缘,颤抖着走开了。他机械地剥去一粒花生的外皮,把它放进嘴里。最好把剩下的留到晚上。他扭紧袋口,把它放回兜里。

霓虹灯映出粉色光和带绿边的紫色光,穿格子花纹西装的男人与两个姑娘擦肩而过。离他比较近的是一个大嘴鹅蛋脸的姑娘,目光锐利。他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一边摆弄着新的绸缎领带一边跟着她们。他确信马蹄形的钻石别针牢牢地别着。他又一次与她们擦肩而过。她的脸扭向另一边。也许她是……不,他看不出来。他运气很好,身上有50块钱。他坐在长凳上,任由她们跟自己擦肩而过。不能胡来,会被抓的。她们没注意到他。他跟着她们走在小径上,走出公园。他的心狂跳着。我愿意出100万美元,只要……请宽恕我,这是安德森小姐吗?姑娘们加快步伐。她们消失在穿过哥伦布环形广场的人群中。他急速地在百老汇街上一个挨着一个街区地找。大嘴,目光像刀锋般锐利。他左右扫视着姑娘们的脸。她能去哪儿呢?他沿着百老汇街急速地走。

艾伦坐在巴特利的一张长椅上,旁边坐着她父亲。她看着自己的棕色的带纽扣的新鞋。她把双脚伸出裙子的阴影,一缕阳光照着脚趾和所有鞋扣。

“想想那多好啊,”埃德·萨切尔说着,“坐着大船去外国。想像一下用7天的时间渡过大西洋。”

“可是,爸爸,人们整天在船上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猜他们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打牌、读书之类。然后他们跳舞。”

“在船上跳舞!我觉得肯定站不稳,真可怕。”艾伦咯咯笑着。

“他们确实在时髦的大船上跳舞。”

“爸爸,为什么我们不出国?”

“等我有一天攒够钱,我们也出去。”

“哦,爸爸,快点攒多多的钱。爱丽斯·沃冈的爸爸妈妈每年夏天都去白山,不过明年夏天他们要出国。”

埃德·萨切尔注视着海湾。海湾蓝色的水面波光粼粼,在棕色的薄雾下一直延伸到纽约湾。自由女神像站在那里,在拖船的烟雾、帆船的桅杆和大堆大堆的砖块沙砾中显得十分模糊,像一个梦游者。明亮的阳光照射着白色的帆和汽船的烟囱。红色的渡轮往返摆渡。

“爸爸,为什么我们不富有?”

“有很多人比我们穷呢,艾伦……即使爸爸没钱,你也一样爱爸爸,对不对?”

“当然了,爸爸。”

萨切尔笑了。“也许有一天我有钱了……你觉得‘埃德华·C·萨切尔注册会计公司’这个名字怎么样?”

艾伦跳起来:“噢,看那艘大船……我就是想坐那样的大船。”

“那是‘哈拉比克’号。”一个嘶哑的伦敦腔在他们身边说起话来。

“真的吗?”萨切尔说。

“是的,先生。能在海上航行的最棒的船,先生。”坐在他们旁边的声音嘶哑的人热心地解释。他的小脸上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头上带着一顶帽子,帽舌的皮子已经破了。“是的,先生。‘哈拉比克’号,先生。”

“看起来是艘很大的船。”

“水面上最大的船之一,先生。我跑过很多年船,‘宏伟’号和‘日耳曼’号也是好船,先生,说起来顶多也就是有点不稳。30年来我一直是‘西曼和白星’号上的乘务员,现在我老了,他们把我解雇了。”

“人都是这样,有时艳阳照,有时走背运。”

“我们中有些人一辈子在船上,先生……如果我能回到故乡,我就算是个幸福的人了。这里不是老头子待的地方,这里是年轻强壮的人待的地方,是的。”他举起因痛风而变形的手直指自由女神像,“看她,她在望着故乡的方向。”

“爸爸,我们走吧。我不喜欢这个人。”艾伦战栗着对着爸爸的耳朵轻声说。

“好的,我们走,去看看海狮。祝您顺利。”

“你看我连一杯咖啡都不值,是不是,先生?我真是身无分文。”

萨切尔在污秽的关节突出的手上放了一枚10分硬币。

“可是爸爸,妈妈说过永远不要和街上的人交谈,如果他们非要这样,就叫警察,还要跑得越快越好,因为他们可能是绑架犯。”

“我没有被他们绑架的危险,艾伦。他们只绑架小姑娘。”

“等我长大了,我可以像你这样跟街上的人交谈吗?”

“不,亲爱的,当然不行。”

“如果我是男孩呢,可以吗?”

“我想可以。”

在养鱼池前,他们停留了一分钟,低头看着海湾。带拖船的大轮船喷着白烟超过了每一个与之并肩的船头,它比渡船和港口的小船高大得多。海鸥盘旋着,鸣叫着。阳光温柔地照在上层的甲板和画着黑道的黄色大烟囱上。前桅上一串小旗在深蓝的天空下活泼地飘动。

“那艘船上有好多从外国来的人,是吗,爸爸?”

“你看看——甲板上黑压压站满了人。”

巴德·库本宁从河东路出来穿过五十三街之后,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行道上堆着一大堆煤块。煤堆的另一侧,有个灰发女人穿着带荷叶边的女式衬衫,高耸的胸脯上别着一块粉色刻有浮雕的大贝壳。她正看着他的短粗下巴和从磨破的外套袖子里垂下的磨破了皮的手腕。然后他听见自己说:

“不是以为我会替你搬煤吧,夫人?”巴德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

“那正是你要做的,”女人声音嘶哑。“那可恶的运煤人今早把煤卸到这儿的时候还说他会回来把它搬进屋子里去。我猜他跟其他人一样喝醉了。我怀疑我是否放心让你进屋。”

“我从北方来,夫人。”巴德结结巴巴地说。

“从哪儿?”

“库珀斯镇。”

“唔……我老家是布法罗。这个城市里的人确实是从哪儿来的都有……没准你是窃贼的同伙,不过我没办法,我得把煤搬进去……来吧,我的小伙子,我给你一把铲子和一个篮子……如果你没把煤块掉在路上或厨房地上——因为打杂女工已经走了——虽然地板已经刷干净了,可是煤也得搬进来呀……干完活我给你一块钱。”

当他提着第一篮煤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饥肠辘辘使他脚步不稳,头重脚轻,不过他还是很高兴有工作可做,这可比无休止地拖着脚步走街串巷、不停地躲避街车和马车强多了。

“你没工作吧,小伙子?”她问他。这时他提着空篮子回来,简直喘不过来气儿。

“我猜我还没习惯城市生活。我在农场出生长大。”

“那你干吗要到这个可怕的城市里来?”

“在农场待不下去了。”

“如果这个国家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离开农场来到城市,那可就糟了。”

“我以为我能找个码头工的活儿,夫人,可是他们就地解雇了好多人。也许我可以出海当个水手,可是他们不要新手……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多可怕……可怜的小伙子,你怎么没去救济所之类的地方?”

巴德提着最后一篮子煤进来的时候,发现餐桌的一角放着一碟冷炖肉、半条陈面包和一杯有点发酸的牛奶。他飞快地吃着,几乎连嚼都不嚼,然后把剩下的一点陈面包放进衣兜里。

“吃饱了没有?”

“谢谢你,夫人。”他点着头,嘴里还塞着一嘴食物。

“你可以走了,非常感谢。”她把一枚25分硬币放在他手里。巴德对着手掌里的硬币眨眨眼。

“可是,夫人,你说你会给我一块钱的。”

“我从来没那么说过。我在想……如果你不马上离开这里我就给我丈夫打电话……事实上我很想通知警察……”

巴德一言不发,把硬币揣进衣兜,慢吞吞地走了。

“真是不知感恩图报。”关门的时候他听见那女人轻蔑地说。

他的胃绞痛。他用拳头紧紧按住肋骨,又向东边走去,沿着长长的社区河边走。他随时想呕吐。如果我吐出来,对我没什么坏处。他走到街的尽头,在码头上的垃圾堆旁躺下来。身后飘来淡淡的蛇麻草味儿和机器轰鸣的酿酒厂的甜味儿。日暮时分的光线照在工厂面朝长岛的窗户上,玻璃因反光而发亮,拖船的舷窗闪闪发光。阳光在褐绿色的水面上留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黄色和橙色,晒热了一艘逆流而上缓缓驶向地狱门大桥的帆船的顶帆。他体内的痛楚减轻了。他身体里有一种像落日般闪光发热的感觉。他坐起来。感谢上帝,我没有吐出来。

黎明,甲板上潮湿寒冷。如果把手放上去摸,会感到船边的栏杆都是湿的。港口褐色的海水闻起来像洗脸水,沙沙地响,轻柔地拍击着船身。水手们把舱门推开。铰链吱吱钮钮地响,小型发动机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一个穿蓝罩衣的高个男人站在发动机的控制杆旁边,整个脑袋被蒸汽团包着,像块湿毛巾。

“玛蒂,今天真的是7月4号吗?”

母亲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乘升降梯来到晚餐室。乘务员正在往台阶底下码白菜。

“玛蒂,今天真的是7月4号吗?”

“是的,亲爱的,恐怕是的……在节日这天到达真讨厌。但是我还是认为他们都在下面接我们。”

她穿着蓝色哔叽,戴着棕色长面纱,牵着一只红眼睛的棕色小动物,它的脖子上绕着一圈牙,真牙。它身上有樟脑球味儿,拆开的箱子味儿,还有乱扔着棉纸的衣橱味儿。晚餐室里很热,墙的那一边有发动机的呜咽声。他困得在掺了咖啡的热牛奶杯上直点头。三声钟响。他的头猛地一垂。随着船身摇晃,碗碟丁当作响,咖啡也溅了出来。随即,船锚“轰”地一声掉下水,锚链稀里哗啦地响,然后逐渐安静下来。玛蒂站起身透过舷窗往外看。

“今天天气不错。我想灼热的阳光会穿透薄雾……亲爱的,想想看,终于到家了。亲爱的,这儿就是你出生的地方。”

“而且今天是7月4号。”

“真不走运……吉米,现在你必须向我保证你要待在甲板上,行动要小心。妈妈要打包行李。向我保证你不会受伤。”

“我保证。”

他用脚趾钩住吸烟室门口的铜门槛,在甲板上爬着,然后站起来擦擦裸露的膝盖,此时他恰好看到太阳冲破巧克力色的云层,并在油灰色的海水上射下一道明亮的红色。耳朵上长雀斑的比利正在对一艘黄白相间的拖船上的人们挥动着一块手绢那么大的丝绸旗子。他那一派的人,比如妈妈,都拥护罗斯福而不是帕克。

“你看到日出了吗?”他问,好像那是属于自己的。

“你知道我是从舷窗里看的。”吉米说,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丝绸旗子,然后走开。另一侧距陆地很近,最近的海岸上种满树,还有宽敞的灰顶白墙的房子。

“小伙子,回家的感觉如何?”一个穿粗花呢、垂着胡子的先生问他。

“纽约就是这样的?”吉米指向水的那一边,水面波澜不惊,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很宽阔。

“是的,小家伙,在雾中的那片岸就是曼哈顿。”

“请问先生,你说那里是什么?”

“那是纽约……你知道的,纽约建在曼哈顿岛上。”

“它真的建在一个岛上吗?”

“如果一个男孩不知道他自己的家乡在一个岛上,你会怎么看他?”

穿粗花呢的男人咧嘴大笑,一口金牙闪闪发光。吉米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跺着脚跟,心潮澎湃:纽约竟然是建在一个岛上的。

“小家伙,看起来你对回家很高兴。”一个南方淑女说。

“是呀,我要趴下,亲吻这块土地。”

“噢,那是很好的爱国情感……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吉米浑身发烫。亲吻这块土地,亲吻这块土地,这句话在他脑中回响。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挂黄旗的那艘是检疫船。”一个手上戴戒指的矮胖男人——他是个犹太人——对穿粗花呢的人说。“我们又要接受检查了……很快的,是吧?”

“我们得进去吃早餐了,美国式早餐,美味的本土早餐。”

玛蒂沿甲板走过来,棕色的面纱飘动。“这是你的外套,吉米,你得穿上它。”

“玛蒂,我能把那个旗子拿过来吗?”

“什么旗子?”

“那面丝质美国国旗。”

“不,亲爱的,那是别人放好的。”

“求求你,我真的喜欢那面旗子,因为今天是7月4号嘛。”

“现在不行,吉米。妈妈说不行就是不行。”

泪水刺痛了他;他吞吞口水,抬头看她。

“吉米,它被皮带绑好了;而且妈妈费好大力气打完这些可恶的包裹已经很累了。”

“但是比利·琼斯有一面。”

“看啊,亲爱的,你错过了一些东西……那是自由女神像。”一个穿长袍的绿色高个女人举起手站在一个岛上。

“她手里是什么?”

“一个火把,亲爱的……自由照耀世界……那一边是戈文尼斯岛。有树的那个地方是……看,那是布鲁克林桥……那个景色不错。看那些码头……那是巴特利……还有桅杆和船……那是三一教堂的尖顶,还有普利策大楼。”

汽船鸣着汽笛,红色的渡船摇摇晃晃,好像水面上的鸭子,一艘满载汽车的驳船由一只轧轧作响的拖船牵引着,那拖船还喷出大小相同的一团团棉花般的蒸汽。吉米的手很凉,他的脑袋里回响着轧轧声。

“亲爱的,你别太激动了。来,下来,看看妈妈在特等舱里落没落下什么东西。”

船在裹着木头碎片、纸壳子、橘子皮、白菜帮子的海水上行驶,离码头越来越近。岸上有一支铜管乐队,他们戴着白帽子,汗津津的红脸,演奏着《洋基歌》,手中的乐器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那是欢迎大使的,你知道吗,就是那个从未离开过船舱的高个子。”

从倾斜的跳板下去,别摔倒。美国佬去城镇……油黑发亮的脸,亮晶晶的眼睛,亮晶晶的牙齿。

“是的,夫人,是的,夫人”……帽子上插根羽毛,把它叫做纨绔子弟的……“我们有权通过,不受检查。”沮丧的海关官员深鞠一躬,秃顶露了出来。

鼓声咚咚,咚咚咚……蛋糕和糖果……

“艾米莉阿姨和大家都在这里……亲爱的,你来接我们真是太好了。”

“亲爱的,我从6点钟就一直等在这儿啦!”

“我的天,他长这么大了。”

轻薄的裙子,闪亮的胸针,一张张直盯着吉米的脸,玫瑰和叔叔们吸雪茄的味道。

“噢,他现在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到这里来,小伙子,让我看看你。”

“再见,赫夫太太。你跟我们一路过来……吉米,我没看见你亲吻地面呢,小伙子。”

“他让人筋疲力尽,老实孩子……真是个老实孩子。”

马车里有霉味,辘辘地沿一条宽阔的大街慢慢地前进,扬起灰尘。马车穿过满是酸臭味儿的街道,那里全是一些尖叫着的脏孩子。马车行进的时候,车厢一直在吱吱嘎嘎地响,车厢顶部还有咚咚的重击声。

“亲爱的玛蒂,你觉得车厢是不是要被砸漏了?”

“亲爱的,不会。”她笑着,头歪向另一侧。她双颊粉红,眼睛在面纱后闪闪发光。

“玛蒂。”他站起来,亲亲她的腮。“玛蒂,这儿有这么多人。”

“因为今天是7月4号嘛。”

“那个男人在干什么?”

“他在喝酒吧,我想。”

在一个用旗子围起来的小台子上,一个衬衣袖子上有红吊带的白胡子男人在演讲。“那是一位7月4日演说家……他在念《独立宣言》。”

“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7月4号。”

咚!……那是一声加农炮的响声。“那个讨厌的男孩一定是惊着马了……革命战争时,独立宣言就是在1776年的7月4日签署的。我的曾祖父加兰死于那场战争。”

一辆有趣的由绿色机头牵引的小火车在头顶呼啸而过。

“那是高架铁路……看,这是二十二街……这是弗拉迪龙大楼。”

马车在一个阳光闪耀的广场边拐个急弯,广场上充斥着沥青味道和人群。马车走近一扇大门,制服上有黄铜纽扣的黑人跑上前来。

“我们到了,第五大道饭店。”

杰夫姨父的冰淇淋,冰凉的桃子甜味充满口腔。下了船还是觉得脚底不稳,真是有趣。豆腐块一般方方正正的住宅区里,街道已被蓝色的薄暮笼罩。孟加拉焰火明亮的火箭窜进蓝色的薄暮,彩色的火星落下来。杰夫姨父在公寓门外的街上用烟头点燃,然后放轮转焰火。你得拿着罗马焰火筒。“拿好了,孩子,把脸转过去。”热气落到你手上,椭圆形的火球呼啸着,红色、黄色、绿色,火药的味道和纸屑。生气勃勃的街道的那一边,铃声丁当,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快。“已经到百老汇街了。”铃声过后是消防队快速的马蹄声。然后是急救车的警报声。“有人要死了。”

盒子空了,摸着你的手指缝,你能摸到粗粒的火药和锯末。盒子空了,不,还有一些木质的小焰火底座。真是不错的焰火底座。“我们必须把它们点着,杰夫姨父。噢,杰夫姨父,这些才是最好的焰火呢。”底座里面藏着小爆竹,沿着沥青路面“嗖嗖”地飞出去,后面拖着炽热的羽毛尾巴,一阵烟雾后剩下的才真的是焰火底座。

安顿在一间陌生的大房子的床上,眼睛发热,腿也疼。“亲爱的,慢慢就不疼了。”玛蒂一边安顿他躺下一边说,她穿着一件袖子下垂的闪光丝衣,朝他俯身过去。

“玛蒂,你脸上的黑色小眼罩是干吗的?”

“那个么,”她笑起来,项链丁当作响,“能让妈妈看起来更漂亮。”

他躺在那儿,四周是高大的衣橱和梳妆台。外面传来喊叫声和车轮的辚辚声,远处不时地传来音乐声。他的腿很疼,跟断了似的。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他还能看到黑暗中一个红色的焰火底座喷着火,呼啸着的尾部掉落着彩色火星。

7月的阳光穿过破旧的窗帘射进办公室。戈斯·麦克尼尔膝盖里夹着拐杖坐在轮椅里。因为住了几个月的医院,他的脸苍白浮肿。奈莉戴着一顶插着红色罂粟花的草帽,坐在桌后的转椅里前后摇晃着身子。

“到我这儿来,坐在我旁边吧,奈莉。如果那个律师看见你坐在他的位置上,他也许会不高兴的。”

她皱皱鼻子站起来。“戈斯,我看你要吓死了吧。”

“要是你跟我一样,被那个铁路医生当成囚犯瞪着看,听着犹太医生和那个律师说自己成个残废了,你也得被吓死。上帝,我真的吓坏了。尽管我想他是在骗我。”

“戈斯,你按我说的做。闭上嘴,听别人说。”

“我一定不放过一个字。”

奈莉站在他身后,把他垂在前额的头发往后拨。

“能回家真好,奈莉,能吃到你做的饭。”他搂着她的腰,使她离自己近些。

“想想吧,也许我以后什么都不用做了。”

“我想我不太喜欢那样……上帝,要是我们拿到那笔钱,我都不知道怎么花。”

“噢,爸爸会和以前一样帮我们的。”

“上帝,希望我一辈子别生病。”

乔治·鲍德温走进来,关上玻璃门。他站着,手插在口袋里,看看这个男人和他妻子。然后他安静地笑着说:

“办好了,两位。如果没有其他进一步的上诉要求,铁路方面的律师会给我一张12500美元的支票。那是我们最后达成的协议数额。”

“12000,”戈斯喘着粗气。“12500。等一下……我能拄着拐走出门,还能跑呢……我得告诉麦克吉力卡迪去。那老家伙就地就得吓趴下……嗯,鲍德温先生,”戈斯支撑着身体,“你是个大人物……是不是,奈莉?”

“他当然是。”

鲍德温试图不去看她。他身体里的激情咆哮着四溢,使得他的腿无力地发抖。

“我告诉你我们要干什么,”戈斯说。“我们要坐出租马车去找老麦克吉力卡迪,再去餐馆尝尝鲜,我请客。我得喝点酒让自己振奋一下。来吧,奈莉。”

“我乐意去,”鲍德温说,“但是恐怕不能去。现在我很忙。但在你走前得签个名,明天我就把支票给你。在这儿签字……还有这儿。”

麦克尼尔跌跌撞撞地走到桌边,俯下身子对着文件。鲍德温感到奈莉正试着对他做手势。他只看着地上。他们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她的钱包。那是一个小皮钱包,背面灼出三色草图案,被放在了桌角上。玻璃门传来敲门声。他去开门。

“你刚才怎么不看我?”她气喘吁吁地低声说。

“他在这里,我怎么能看你?”他把钱包递给她。

她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使劲亲着他的嘴。“我们该怎么办?今天下午我能来吗?现在戈斯出了院,他再喝酒还得喝出病来。”

“不,我不能,奈莉……工作……工作。我每分钟都很忙。”

“是的,你忙……好吧,你好自为之。”她摔门而去。

鲍德温坐在桌后,咬着手指关节。他盯着那堆文件,但是根本没在看。“我得跟她断了。”他大声说,然后站起来。他在狭窄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看着满书架的法律书、电话上的吉布森女孩图案的台历,和窗外阳光下布满灰尘的广场。他看看手表。午饭时间。他用一只手拍拍前额,走到电话那里。

“教会区1237号……桑德布恩先生吗?……菲尔,我过去跟你共进午餐如何?你此刻能出门吗?……当然……菲尔,我办完了,我替送奶人要来赔偿金了。有人说我是恶魔,我很高兴。因此我要请你吃顿便饭……再见……”

他微笑着离开电话,从帽钩上取下帽子,对着帽架上的一面小镜子仔细地戴好,然后快步下楼。

“鲍德温先生,情况如何?”艾默里和艾默里公司的艾默里先生灰头发灰眉毛、扁脸兜齿。

“非常好,先生,非常好。”

“他们告诉我,你干得相当不错——就是纽约中央铁路公司那个案子。”

“哦,我和希姆斯巴利在庭外达成和解。”

“嗯。”艾默里和艾默里公司的艾默里先生说。

他们在街上即将分手之际,艾默里先生突然说:“改日我和太太与你共进晚餐如何?”

“啊……嗯……非常乐意。”

“我想了解这个行业里的年轻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好,我打电话给你。下周找个晚上吧。这样我们有机会聊聊。”

鲍德温挥挥裸露青筋的手,浆过的硬袖闪闪发光。然后他走在少女巷,在下午拥挤的人群里轻快地穿行。在珍珠街,他登上一段陡峭的黑色台阶,那里飘着煮咖啡的味儿。他敲敲落地玻璃门。

“请进。”一个低沉的声音喊。一个瘦高的、皮肤黝黑的男人,大步走出来给他开门。“你好,乔治,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呢。我要饿死了。”

“菲尔,我要请你吃一顿你这辈子从没吃过的最好的饭。”

“好,我等着你请。”

菲尔·桑德布恩穿上外套,在写字台角上磕磕烟斗灰,然后对着里面昏暗的办公室喊了一句,“我出去吃饭了,斯拜克先生。”

“好的,走吧。”里面的办公室里一个山羊般颤抖的声音回答。

“老头怎么样?”两人出门的时候鲍德温问。

“老斯拜克?半死不活。不过他好多年来一直是那样,可怜的老家伙。说真的,乔治,如果可怜的老斯拜克发生什么事,我会觉得非常难过的……他是纽约城里唯一的一个正直的人,而且也很有头脑。”

“但是他没怎么动过脑子啊。”鲍德温说。

“也许会的……也许会的……你应该看看他的全钢建筑设计。他有个想法,未来的摩天大楼由钢铁和玻璃建成。最近我们一直用瓷砖做试验。天啊,他的设计会让你目瞪口呆。他有一句常说的话,说是有个罗马皇帝发现了砖石建造的罗马然后他把罗马变成大理石建造的了。他说他发现了砖石建造的纽约然后要把纽约变成钢……钢铁和玻璃建造的。我得给你看看他的城市重建项目。真是狂想。”

他们在餐馆角落的一个有椅垫的长椅子上坐下来,闻到牛排和烤肉味。桑德布恩伸直桌子下的腿。

“哇,很奢侈啊。”他说。

“菲尔,我们喝杯鸡尾酒吧。”鲍德温的声音从菜单后传来。“告诉你,菲尔,现在是刚开始的5年,这段时间最艰难。”

“用不着担心,乔治,你能出人头地……我是没什么出头之日了。”

“我可看不出来,你总能找到绘图员的工作。”

“我得说那是美好的未来,窝着肚子在绘图台的角落里度过一生……我的天!”

“哎,斯拜克和桑德布恩公司也算是个有名的公司了。”

“到那时候,人们都坐着飞机到处跑,你和我都得被淘汰。”

“这里还是有好运的,不管怎么说。”

“这里是你的舞台,乔治。”

他们将马提尼酒一饮而尽,开始吃牡蛎。

“我想知道那个说法是不是真的,说如果你喝酒的时候吃牡蛎,那么牡蛎就在你胃里变成皮革了。”

“难倒我了……顺便问一句,菲尔,你跟那个速记员相处得如何?你们一直在约会吧。”

“我在那女孩身上浪费了好多钱,喝咖啡,喝酒,看戏……她让我变成穷光蛋了……没错,她就是这样。你是个聪明人,乔治,远离女人。”

“也许。”鲍德温慢慢地说,往握紧的拳头里吐了一个橄榄核。

他们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在渡口入口处对面的道边,从一辆小四轮马车上传来的带颤音的口哨声。一个小男孩突然离开逗留在候船室的一群移民,朝小四轮马车跑过去。

“那像个蒸汽机车和它的零件。”他大叫着跑回来。

“派德莱克,你待在这儿。”

“这里是南渡的街车站,”来接他们的蒂姆·哈罗万说。“顺着那条路走就是巴特利公园、草地保龄球场、华尔街和金融区。过来,派德莱克,你叔叔蒂默西要带你坐第九大道的街车。”

轮渡到了,只有三个人上岸,一个头上缠着蓝手绢的老妇人和一个披着紫红色围巾的年轻女郎站在一个带黄铜纽襻、被带子捆着的大箱子的两边;还有一个蓄着发绿的胡须的老人,脸上的皱纹盘根错节像是一个橡树根。老妇人眼睛湿湿地哀泣着说:“我的圣母,我们去哪里,我的圣母?”年轻女郎打开一封信,眨着眼看着那上面的华丽文字。突然她走向那个老人,“我不会读。”说着把信递给他。他绞着双手,头转来转去,一遍又一遍说着她不懂的话。她耸耸肩,笑了笑,回到箱子旁。一个留络腮胡子的西西里人正在跟那个老妇人交谈。他抓着箱子上的带子,把它拖到停在街对面的一辆白马拉的弹簧马车那里。两个女人跟着箱子。西西里人把手伸给年轻女郎。老妇人费力地登上马车后部的时候还在嘟嘟囔囔地哀泣着。西西里人靠在车上读信的时候,用肩膀轻推年轻女郎。她僵硬起来。“没问题,”他说。抖马缰绳的时候他回头大声对老妇人说,“第五大道……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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