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乱糟糟的,毫无生机;火车上的减震器一直在敲击。男人离开标志杆。他双腿僵硬,无法再动。漆黑一片。他抬起膝盖和脚极为缓慢地走着,然后倚着货车大口喘气。他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的肌肉都木了,骨头也扭曲了。一束灯光晃着他的眼睛。

“快点滚开。公司的侦探就在院子里呢。”

“喂,老兄,这里是纽约吗?”

“没错,这儿就是。跟着我的灯光走,你能走到码头。”

他的脚几乎无法迈过长长的、隐约可见的十字形枕木,他摔了几跤,还绊倒了好几根标志杆。最后他坐在码头上,头埋在手掌里。海水冲刷海岸的声音像是狗在舔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报纸包,从中拿出一大块面包和一条带软骨的肉。他没喝水,就那么不停地嚼着直到嘴里分泌出来一点点唾液。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面包渣,然后四处看看。南面,铁路那头的天空已经浸润了橙红色。

“欢乐的白色之路。”他嘶哑着嗓子大声说。“快乐的白色之路。”

窗户上落着一道道雨水,吉米·赫夫透过玻璃注视着百老汇街上随漩涡形的人流移动的雨伞。有人敲门。“请进。”吉米说。他看到进来的是侍者而不是帕特,就转过身继续看窗外。侍者打开电灯。吉米在窗玻璃上看到他的影子,那是个很瘦的人,淡黄头发,一只手里高高地托着一个餐盘,那上面有好多拱形的银盖。那侍者喘着粗气走进房间,另一只手在身后拖着一个折叠架子。他猛地拉开架子,把盘子放在上面,又在圆桌上铺了一块台布。他身上传来一股油腻腻的食品味儿。吉米一直等着,直到他转过身来。然后他围着桌子打开银盖的一角:汤里有些绿色的小东西,烤羊羔,土豆泥,捣碎的甘蓝和菠菜,没有甜品。

“玛蒂。”

“什么事啊,亲爱的。”合页门后传来虚弱的声音。

“妈妈,晚饭准备好了。”

“你开始吃吧,孩子,我马上就来……”

“不,妈妈,你不来我就不吃。”

他绕了餐桌一圈,把刀叉摆正。他把餐巾放在胳膊下面。戴尔米尼哥饭店的领班侍者正在布置餐桌,就座的是格劳斯塔克(意即一个富于浪漫色彩的国度或境界。——译注)、波希米亚国王、航海家亨利王子……

“妈妈,你想当苏格兰的玛丽女王还是简·格雷夫人?”

“亲爱的,那两个人的头都是被砍掉的,我可不想被砍头。”妈妈穿着肉色的茶会礼服。当她打开合页门的时候,一股隐约可闻的古龙水味和药味从她缀有流苏的袖子里面散发出来,并迅速地传遍整个房间。她脸上的粉扑得有点太多了,但是她的头发卷得很好,可爱的棕色眉毛画得也很漂亮。他们面对面坐下来;她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她在他面前放下一碟汤。

汤很稀薄,也不够烫。他喝了汤。

“哦,我忘了往你的汤里放面包块了,亲爱的。”

“玛蒂……妈妈,你怎么不喝你的汤?”

“今晚我不太想喝汤。我头疼,没法考虑点什么菜。没关系。”

“要不然你当克里奥佩特拉吧?她胃口很好,像个听话的小女孩似的给什么就吃什么。”

“甚至还吃珍珠。她把珍珠放进醋里,一饮而尽。”她的声音发抖。她向桌子对面的他伸出手去;他很有男子气概地拍拍她的手,微笑起来。“只有你和我,吉米。亲爱的你永远爱妈妈,是不是?”

“亲爱的玛蒂,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今晚我觉得奇怪……我很累,从来没感觉好过。”

“但是你做了手术之后……”

“是的,我做了手术之后。亲爱的,浴室窗台上有一薄片新鲜的黄油,如果你能帮我拿过来,我要在这些甘蓝上抹一些……恐怕我又要抱怨食物了。这烤羊羔根本不对头。我希望它别让我们生病。”

吉米跑过合页门和妈妈的房间,来到一个小过道上,这里有樟脑丸和散落在椅子上的布片的气味。他打开浴室的门,红色的橡胶水管在他眼前晃动。他对突如其来的药味感到难受,觉得肋骨在收缩。他推开水管那头的窗户。窗台上有尘土,扣着黄油的碟子底部有点点煤灰。他站了片刻,向下看着通风井,因为不愿意闻到火炉中冉冉升起的煤气味,他用嘴呼吸。下面有个戴白帽子的少女将身子探出窗外,正对一个炉工说话,那个炉工两只裸露的脏手臂抱在胸前望着她。吉米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说什么。成天跟煤和蜡烛打交道,你的头发和腋下都油腻腻的。

“吉米!”

“来了,妈妈。”他红着脸,“砰”地关上窗,回到起居室。他走得很慢,这样脸上的红晕就来得及褪掉。

“又在做梦吧,吉米?小梦想家。”

他把黄油放在妈妈的碟子旁边,坐了下来。

“快点,趁热把烤羊羔吃掉。你可以试试在上面抹些法国芥末。这样味道更好。”

芥末灼痛了他的舌头,他眼睛里流出眼泪。

“太辣了吧?”妈妈大笑着问。“你得学会喜欢吃辣的……他一直喜欢吃辣的。”

“谁?”

“一个我深爱的人。”

他们沉默了。他能听见自己的咀嚼声。紧闭的窗外不时传来马车的咔哒声和街车缓慢行驶的声音。蒸汽管道发出敲击声和嘶嘶声。通风井下,腋窝下油腻腻的炉工对着戴浆过的帽子的少女,从歪斜的嘴里迸出一大串话——脏话。芥末的颜色是……

“用一分钱打赌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

“我们之间不许有秘密,亲爱的。记住,你是妈妈在这世上唯一的安慰。”

“我想知道如果我是一只海豹——斑海豹的话,会有什么感觉。”

“非常冷,我想。”

“但是你不会感觉到的。它们有一层脂肪保护,所以就算坐在冰山上它们也觉得暖和。不过想游泳的时候就能在海里游泳,这可真好玩。它们可以游好几千英里,中间不停。”

“但是妈妈也旅行了好几千英里,中间也没停过,你也是啊。”

“什么时候?”

“出国和回国。”她的双眼明亮,她在逗他。

“哦,不过那是在船上。”

“我们过去常常坐‘玛丽·斯图尔特’号在海上巡航。”

“哦,给我讲讲,玛蒂。”

有人敲门。“进来。”淡黄头发的侍者在门口探头。

“可以收走了吗,夫人?”

“是的。给我拿些水果沙拉,水果一定要现切的。今晚一切都很糟糕。”

侍者喘着气,把盘碟收到托盘上。“对不起,夫人。”他喘着。

“好吧,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侍者。你吃什么,吉米?”

“我能要份浇冰的甜品吗,玛蒂?”

“好的,如果你听话。”

“当然。”吉米迸出一声大叫。

“亲爱的,餐桌上不许你那样大喊大叫。”

“可是如果只有我们俩,就没关系。浇冰甜品万岁!”

“詹姆斯,一个绅士不管是在家,还是在非洲的野外,他的行为永远一致。”

“嘿,我希望我们在非洲的野外。”

“你吓着我了,亲爱的。”

“我要那样大喊大叫,吓跑所有狮子和老虎——是的,我就要那样。”

侍者回来了,托盘上有两个盘子。“对不起,夫人,浇冰甜品已经卖完了。我替年轻的先生带来巧克力冰淇淋。”

“噢,妈妈。”

“没关系,亲爱的……可是以前一直都不缺的……只好吃它吧,饭后我让你出去买糖果。”

“哦,太棒了。”

“但是吃冰淇淋别吃得太快,否则肚子疼。”

“我已经吃完了。”

“你把它吞下去了,小坏蛋……穿上雨鞋,宝贝儿。”

“可是根本没下雨啊。”

“按妈妈说的做,亲爱的。别磨磨蹭蹭。我要你以名誉担保一定回来。今晚妈妈一点都不舒服,如果你待在大街上,妈妈会非常担心的。那么多可怕的危险……”他坐下来穿上雨鞋。他在脚跟处费力地套鞋的时候,她给他一张一美元钞票。她用丝质长袖里的手臂搂着他的肩膀。

“我的亲爱的。”她哭着。

“妈妈,你不要这样。”他使劲推她。他能感觉到她胸衣上的鲸骨压着他的手臂。“我马上就回来,马上。”

台阶上有一根用来固定猩红色地毯的铜杆,吉米脱下雨鞋塞进雨衣口袋里。他没戴帽子,他在桌旁旅馆侍者们好奇的目光里跑了出去。“出去散步?”最年轻的那个浅色头发的侍者问他。吉米聪明地点点头,跑过胸前有发光纽扣的门童,跑到百老汇街上。街上充斥着喧哗声与脚步声,陌生的脸走出商店和穹顶灯的灯光后就罩上了阴影。他经过安索尼亚,快步向商业区走。门口一个黑色眉毛的男人嘴里吸着烟,懒洋洋地躺着,他可能是个绑架者。但是住在安索尼亚的人跟住在我们那里的人一样都是好人。接下来是电报局,纺织品店,染房和洗衣店,一个中国人开的干洗店里飘出奇怪的蒸汽的糊味。一个男人拿着一罐煤油擦过他身边,油腻腻的袖子擦过他的肩膀,那人身上散发着汗味和煤油味。没准他是个纵火犯。纵火犯的念头让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火。火。

惠勒的店。门外有一股夹杂着硬币和光滑的大理石味儿的香甜气味;窗台下的栅栏里传出热巧克力的气味。黑色和橙色的皱纹纸适合万圣节。他都想走进去了,却想起再过两个街区就到梅勒的店了,在那儿他们找钱的时候给你小小的银质的机头和汽车模型。我得抓紧时间。在溜冰场别待太长时间,这样在冰场你就碰不上强盗,凶手,暴徒,肩膀上架着长枪,开枪,砰……倒下一个坏蛋!那是他们中最坏的那个。砰……又倒下一个。溜冰场真是具有魔力啊……爬上房子的墙头,翻到房顶,跳过烟囱,来到弗拉迪龙大楼,快速跑过布鲁克林大桥的桥索。

梅勒店里的糖果。这次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去。他在柜台边等着有人来招呼他。“这是6角钱,请来一磅混合巧克力奶酥。”他不假思索地说。她是一个金发妇人,有点对眼。她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不回答。“对不起,请您快点,我赶时间。”

“好的,每个人都得排队,”她气喘吁吁。他站着,眨眼看着她,双颊燃烧着。她推给他一个包装好的盒子和一张写着“在付款处交款”的纸条。我才不哭。付款处的妇人灰发,瘦小。她从一个好像小动物舍里供小动物出入的小门里伸出手拿走他的纸币。收款机发出清脆的一响。很高兴收到钱。一枚25分硬币,一枚10分硬币,一枚15分硬币和一个小杯子。那是4毛钱吗?只有一个小杯子,没有机头或汽车模型吗?他拿起硬币,没拿小杯子。他腋下夹着盒子匆匆出门。妈妈要说我出来的时间太长了。他朝家的方向走,双眼直视前方,因金发妇人的无礼而懊恼。

“哈……原来是出门买了糖果,”浅色头发的侍者说。“你要是再晚点回来,我就要给你一些糖果了。”吉米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听他低声说。他跑上台阶,踢到铜杆的时候它嗡嗡响。来到贴着白色珐琅字母503的巧克力色房门前,他想起了雨鞋。他把糖放在地上,把雨鞋套在自己的湿鞋外面。真走运,玛蒂没开着门等他。也许她已经从窗户里看见他了。

“妈妈。”她不在起居室。他吓坏了。她出去了,她走了。“妈妈!”

“到这儿来,亲爱的。”卧室传出她虚弱的声音。

他摘下帽子,脱掉雨衣,跑进去。“妈妈,怎么了?”

“没什么,宝贝儿。我头疼,就是这样,头很疼……在手绢上洒点古龙水,然后轻轻放在我头上,而且别像上次那样放在我眼睛上。”

她躺在床上,床单是天蓝色的。她的脸白里透青。肉色的丝质茶会礼服松松地搭在椅子上。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她胸衣的带子。吉米细心地把浸湿的手绢放在她的额头上。他朝她俯下身子的时候,古龙水的强烈气味直冲他的鼻子。

“很好。”她的声音很虚弱。“亲爱的,给艾米莉阿姨打电话,河滨路2466号,问她今晚能不能过来。我想跟她谈谈……噢,我的头要炸开了。”

他跑向电话,心怦怦乱跳,眼里涌出眼泪。出乎意料,艾米莉阿姨的声音很快出现在电话那端。

“艾米莉阿姨,妈妈病了……她希望您来……妈妈,她马上就过来,”他喊着,“可以吗?她马上就过来。”他踮着脚尖走进妈妈的房间,捡起胸衣和茶会礼服,把它们挂进衣橱。

“亲爱的,”她虚弱的声音传来,“拿走我头发里的发针,它们弄疼我了……噢,宝贝儿,我觉得我的头好像要炸了……”他的手伸进她那比丝绸还光滑的头发,拿出发针。

“噢,别,你弄痛我了。”

“妈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艾米莉阿姨——纤细的身子穿着晚礼服,外面套着橡皮雨衣——匆匆忙忙地走进房间。她薄薄的嘴边带着一缕同情的神色。她看见妹妹因痛苦而扭曲的身体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男孩穿着短裤,手里拿着一把发针站在她身边。

“怎么了,莉莉?”她静静地问。

“亲爱的,我身上发生了可怕的事。”莉莉·赫夫使劲喘着气,发出“咝咝”声。

“詹姆斯,”艾米莉阿姨厉声说,“你必须上床睡觉去……妈妈需要绝对安静。”

“晚安,亲爱的玛蒂。”他说。

艾米莉阿姨拍拍他的背。“别担心,詹姆斯,一切我来照顾。”她走向电话,用一种低沉但清晰的声音要着号。

糖盒在门口的桌子上。吉米把它放在腋下的时候觉得心虚。经过书柜的时候,他取下一本美国大百科,把它放在另一边腋下。他阿姨没有注意到他出去。地牢的门开了。门外是一匹阿拉伯马和两个忠心耿耿的随从,他们正等着帮他飞越自由的边界。走过三个门之后就是他的房间了。房间里寂静而黑暗。打开电灯,灯光照亮了“玛丽·斯图尔特”号的船舱。好的,船长,收起船锚,向温华德岛进发,黎明前不要打扰我。我有些重要的文件要仔细阅读。他脱下衣服,穿着睡衣裤跪在床边。躺下来睡觉之前我向主我灵魂的上帝祈祷如果我在醒来前死去请主将我带去。

然后他打开盒子,把枕头拿到灯下的那一侧床头。他的牙咬开巧克力奶酥松软的馅。让我看看……

A.第一个元音,几乎所有字母表中的第一个字母,但在阿拉伯语和阿比西尼亚语的字母表中列第十三位,在古代北欧文字中列第十位……

讨厌,那是个长毛的……

AA,Aachen(见Aix-la-Chapelle词条)

Aardvark……

哈哈,他看起来真有趣……

(orycteropusca pensis),哺乳动物类,踯行动物,贫齿动物,仅见于非洲。

Abd

Abd-el-halim,埃及王子,莫哈默德·阿里与一个白人女奴所生之子……

他读着,两颊绯红:

白奴之王。

Abdomen(语言学来源待定)——身体的下部,包括横膈膜和骨盆……

Abelard——不再保持师生关系。他们心中洋溢的除了尊敬还有多愁善感,适合Abelard年龄的教会(他已经快四十岁了)为他们提供了无穷的交流机会,而且他的性格对保持两人的和平至关重要。海洛维兹的条件背叛了他们的亲密关系……Fulbert报复性地将他流放……一群暴徒冲进Abelard的家把他打得重伤,替他报了仇……

Abelites——受到谴责的、与撒旦进行的性爱。

AbimelechI,吉甸的中东小妾所生之子,杀掉除约撒姆之外的十六个兄弟后登基为王,在围攻示巴时被杀……

Abortion……

不。他的手冻得冰凉,吃下这么多巧克力使他觉得有点恶心。

Abracadabra.

Abydos……

他下床喝了杯水,下一个词条是Abyssinia,书上有沙丘和不列颠人烧死抹大拉的雕版插图。

他的眼睛刺痛。他身体发僵,感到困倦。他看着他的英格索尔表。11点了。他突然感到恐惧。如果妈妈死了……他把脸压在枕头上。她站在他身边,穿着缀蕾丝花边的舞会长袍,丝质的拖地长袍后摆作响,她香喷喷的手温柔地抚摸他的面颊。他一下子呜咽起来。他猛地趴下,脸埋在枕头里。他不停地哭了很长时间。

他醒来,发现灯光使他眩晕,房间里又闷又热。书在地上,奶酥在他身下被压碎,黏乎乎的,有些渗到盒子外面。

他的表停了,表针指着一点四十五分。他打开窗子,把巧克力放进衣柜抽屉,关上电灯。那是他忽然想起来的。他因为恐惧而发抖,于是他穿上浴袍和拖鞋,踮着脚尖朝黑漆漆的大厅走。他听听门外的动静。人们在低声交谈。他轻轻地敲门,然后扭动门把手。一只手猛地推开门,吉米看见一个高个男人。他戴着金丝眼镜,脸上刮得很干净。合页门关上了,他们面前站着一个古板的护士。

“詹姆斯,亲爱的,回床上去,别担心,”艾米莉的声音很轻,带着疲惫。“妈妈病得很厉害,需要绝对安静,不过已经没什么危险了。”

“至少现在是,麦里瓦尔太太。”医生在眼镜后面喘着气说。

“小宝贝,”护士的声音低沉而使人安心,“他整晚不睡,一直在担心,而且一次也没有打扰过我们。”

“我要回去了,先安顿你上床。”艾米莉阿姨说。“我的詹姆斯一直是好孩子。”

“我可以看看妈妈吗?只看一眼,这样我才能知道她还好。”吉米胆怯地看着眼镜后的大脸。

医生点头。“噢,我必须走了。我会在四点或五点钟的时候来,看看情况如何。晚安,麦里瓦尔太太。晚安,贝林斯小姐。晚安,孩子。”

“请走这边。”训练有素的护士把手放在吉米的肩上。他的身子在她手下扭动着,跟在她后面出去了。

妈妈房间的一角有一盏灯亮着,上面别着的一块毛巾投下影子。从床上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他听不出来那是谁。她痛苦的脸转向他,眼睛闭着,眼皮发紫,嘴歪到一边。他盯了她半分钟。“好吧,我现在回床上去。”他轻声对护士说。他的血液冲到头顶。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僵直着身体走出门,看也不看阿姨和护士。他的阿姨说了句什么。他跑过走廊,跑进自己的卧室,摔上门又插上门闩。他握着拳头僵直地站在房间中央,浑身发冷。“我恨他们。我恨他们!”他大声喊出来。然后他咽下一声呜咽,关了灯,爬上床,钻进冰冷的被子里。

“太太,看您这么好的生意,”埃米尔甜言蜜语道,“我以为您的店里需要人手帮您呢。”

“我知道,我的工作让我忙死了。我知道。”雷戈太太坐在收款台后面的凳子上,叹了一口气。埃米尔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盯着放在他肘边的大理石板上的一块韦斯特伐利亚德式火腿的横截面。然后他羞怯地说:“像您这样的女人,雷戈太太,一个像您这样美丽的女人,是不会缺少朋友的。”

“啊,这样……我一个人过了太久了,我没有别的密友。男人都是畜生,而女人,噢,我跟女人处不来!”

“历史和文学……”埃米尔开口说。

门上的铃铛响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跺着脚走进来。她的头发是黄色的,戴着一顶花床似的帽子。

“比利,别太奢侈了。”她说。

“可是诺拉,我们得买点吃的,喝茶的时候吃的。而且到了星期六,一切都会好起来。”

“除非你不再玩马,否则一切都好不了。”

“噢,看长远些,好不好?我们买些肝泥香肠。我的天啊,那块冷火鸡胸肉看起来不错。”

“馋猪。”黄发女人嘀咕着。

“别再说我了,行不行?我就要这个。”

“是的,先生,火鸡胸脯很不错。我们还有小鸡肉,骨头都剔掉了。埃米尔,我的朋友,去厨房帮我找找那些小家禽。”雷戈太太说着,坐在收款台后面的凳子上一动不动,像上帝在降神谕似的。男人拿一顶缝着花格条纹带子的厚边草帽扇着风。

“温暖的夜晚。”雷戈太太说。

“没错,诺拉,我们应该去岛上,而不是在这个城市里闲逛。”

“比利,你很清楚为什么我们的生活好不起来。”“别老提这个。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到周六,一切都会好起来。”

“历史和文学,”埃米尔在顾客拿着鸡肉离开后递给雷戈太太一个半美元的银币让她锁进钱箱,然后接着说,“历史和文学教育我们世上有友谊,有时甚至是值得信赖的爱情……”

“历史和文学!”雷戈太太打心眼里感到好笑,“对我们很有好处。”

“但是您在这个异国的大城市里从未感到过孤独吗?干什么都不容易。女人们看的是你的钱包而不是你的心灵。我再也受不了了。”

雷戈太太的宽肩膀和大胸脯随着她的大笑而摇晃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还在笑。她的胸衣吱吱响。“埃米尔,你长得不错,性格又稳重,你在这个世上能混得很不错。但是我不会再让男人约束了。我受够了。除非你带着5000块钱来找我。”

“你真是个残忍的女人。”

雷戈太太又笑了。“来吧,你可以帮我打烊。”

星期天,市区一片宁静,阳光灿烂。鲍德温带着套袖坐在桌后,仔细地读着一本小牛皮封面的法律书。他不时地在一本便签簿上用规矩的字体写下笔记。一声电话铃打破了安静。他看完正读的那段,然后大步走过去接电话。

“是的,这儿只有我自己,你想来就过来。”他放下听筒。“讨厌。”他喃喃自语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奈莉没敲门就进来了,看见他在窗边踱来踱去。

“你好,奈莉。”他头也不抬地说。她静静地站着盯着他。

“看着我,乔治,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

“我讨厌装模作样。”

“没人发现什么,不是吗?”

“当然没有。”

她走过去,拉直他的领带。他温柔地吻她的嘴。她穿着有装饰物的淡紫红色棉布裙子,手上拿着一把蓝色遮阳伞。

“最近如何,乔治?”

“很好。你知道吗,你们给我带来了好运。现在我手上有几个好案子,而且我搭上了好几个有价值的大人物。”

“可是没给我带来什么好运。我一直不敢去忏悔。神父会认为我得下地狱。”

“戈斯怎么样了?”

“哦,他有一大堆计划。可能以为自己要挣大钱了,因此越来越自大。”

“奈莉,离开戈斯过来跟我一起住怎么样?你离婚,然后我们结婚。那样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有点滑稽……这不是你的心里话。”

“但是值得一试,奈莉,真的,值得。”他搂着她亲吻她僵硬的嘴唇。她推开他。

“无论如何我不会再来这里……噢,刚才我想着要见到你所以我上楼的时候多高兴啊……你的律师费已经支付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注意到她前额的发卷已经松开了。一缕头发落在眉毛上。

“奈莉,我们不应该这么痛苦地分离。”

“你告诉我为什么不?”

“因为我们都爱对方。”

“我不会哭。”她用一块起了褶的手绢按按鼻子。“乔治,我会恨你的……再见。”她出去,门被重重地摔上。

鲍德温坐在桌后,咬着铅笔头。鼻腔里还残留着她的头发带给他的刺痛。他的喉咙发干。他咳嗽起来。铅笔头从嘴里掉出来。他用手绢抹掉唾沫,重新坐回去。泪眼朦胧中,法律书上的大段文字变得清晰起来。他从便签簿上撕下写了字的纸,把它扔到一堆文件上面。在新的一页纸上他开始写:纽约州最高法院的决定……突然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又开始咬铅笔头。窗外传来没完没了的叫卖花生的口哨声。“好吧,就是那样。”他大声说。他接着用整齐的字体写:“派特森起诉纽约政府案……最高法院的决定……”

在海员俱乐部里,巴德坐在窗边,慢慢地仔细读着一份报纸。他旁边的两个人在下棋。他们的胡子是刚刮的,粗硬的胡子茬发青,穿着笨重的工作服。其中一个吸着烟斗,他每吸一口就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窗外,雨不停地落在广场上,使广场的地面水光粼粼。

万岁,活一千年,工兵队第四排的老头们在前往修理鸭绿江桥时说……纽约先驱报独家报道……

“将军,”吸烟斗的人说。“他妈的,我们喝一杯去。今晚没法好好地呆着。”

“我发誓,那老太太……”

“别胡扯了,杰斯,我知道你发什么誓。”一只长着浓密的黄色汗毛的紫色大手把棋子划拉进盒子里。“告诉那老太太你要喝一杯御御寒气。”

“那又不是假话。”

巴德看着玻璃上他们的影子远去。

“你叫什么名字?”

巴德被一个尖厉的声音吓了一跳,一下子就把头转过来。他正好看到一双灰蓝色眼睛。那是一个小个子,脸皮发黄,长着一张癞蛤蟆似的脸:大嘴,鼓眼,黑色平头。

巴德抬起下巴。“我叫史密斯,怎么了?”

那小个子伸出一只结满老茧的大手。“很高兴认识你。我叫麦迪。”

巴德不由自主地握住那只手。那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直到他把自己的手缩回来。“姓什么?”他问。“我叫杰斯·麦迪……莱普兰德·麦迪……过来喝一杯吧。”

“我身无分文,”巴德说。“一分钱也没有。”

“我请。我有很多钱,拿去!”麦迪把手插进破旧的格子条纹西装的口袋。拿着满满两手钱顶巴德的胸脯。

“留着你的钱吧。不过我会和你去喝一杯。”

他们走到珍珠街拐角处的酒吧时,巴德的手肘和膝盖已经湿透了,冰冷的雨滴还在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淌。他们进了酒吧,莱普兰德·麦迪在吧台上放下一张5美元纸币。

“所有人的酒我请;今晚我高兴。”

巴德赶上了免费的午餐。“好久没吃东西了。”他回到吧台取他那份酒的时候说。威士忌灼热了他的喉咙,烘干了他的衣服,让他恍惚又回到孩子的时候,那时他在周六下午去打橄榄球。

“放在这儿,莱普,”他拍着小个子男人宽阔的后背喊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

“嗨,旱鸭子,明天我和你一起出海。怎么样?”

“当然。”

“现在我们去鲍沃利街看小妞。我请。”

“鲍沃利街的小妞才不会跟你走咧,你这无赖。”一个耷拉着黑胡子的醉醺醺的高个子说。他俩往转门那儿走的时候,他踉踉跄跄地走在他们中间。

“她们会的,不是吗?”莱普说着后退了一步。他挥动铁锤一般的拳头向上一击,正中那人的下巴。那人倒下去,歪歪扭扭地要起来,但是转门已经在他眼前关上了。酒吧里传来一声嚎叫。

“我是个狗娘养的,莱普,我是个狗娘养的。”巴德吼叫着再次拍着他的后背。

他们挽着胳膊在雨中走到珍珠街。水淋淋的街道上,拐角处的酒吧对他们张开大嘴。镜子和铜杆发出黄光,粉色裸女画的镀金画框透过威士忌酒杯的底部刺激着酒鬼们的眼睛,令他们血脉喷张。街道两边是昏暗的房子,街灯摇曳,好像游行队伍里的手提灯。然后巴德发现自己在一间挤满了人的黑暗的房间里,膝盖上坐着一个女人。莱普兰德·麦迪站着,胳膊搂着两个女孩的脖子。他猛拉开衬衣展示胸脯上用红绿两色纹的一个裸男和一个裸女的文身,两个图案搂抱着,像蛇似的交缠着。他收紧胸部,使胸部的皮肤颤动,裸男和裸女的文身也随之颤动,这时所有的人都笑了。

菲尼尔斯·P·布莱克海德推开办公室的窗户。他站着,俯视着布满板岩和云母石的海港,来往车辆的呼啸声,房子里发出的喧闹声,闹市区传来的喊叫声,各种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就像吹着哈德逊河向西流淌的风中飘过的烟雾。

“嗨,施密特,把我的小双筒望远镜拿来,”他回头喊道。“看……”他边调焦边对准一艘白色汽船。那艘船的黄色烟囱被熏得乌黑,它正经过总督岛。“那是要进港的‘阿诺达’号吗?”

施密特是一个佝偻的胖子。脸上的皮肤松弛憔悴,形成很多皱纹。他往望远镜里看了一眼。“没错,是它。”他关上窗子。喧闹声变小了,显得空洞,就像是一枚贝壳里的回音。

“哎呀,他们动作很快,在半小时内就能靠上码头。等着瞧吧,你瞧检查员穆利根。他已经就位……视线别离开他。老玛坦泽跑出来给我们报信。如果明晚之前没把锰运出去,我就把你的佣金扣掉一半。听明白了吗?”

施密特笑的时候松弛的面颊颤动。“没有危险,先生。到现在你应该很了解我了。”

“当然我了解。你是个好帮手,施密特。我刚才在开玩笑。”

菲尼尔斯·P·布莱克海德瘦高个,长着银色的头发和红色的鹰一般的脸。他走回到桌后桃花心木的扶手椅,按了一下电铃。“好的,查理,带他们进来。”他对出现在门口的淡黄色头发的听差说。他僵直着身子从座位上站起来,伸出一只手。“你好,斯多若先生;你好,戈尔德先生。请随意。就这样。现在看看这儿,关于罢工的事。你们知道,我代表的铁路公司和码头公司很有诚意。我有信心,我敢说我很有信心,我们可以和平解决此事并达成一致意见。当然你们可以随时见我。我知道我们在内心里有相同的利益,这个伟大的城市、这个伟大的港口的利益。”戈尔德先生把帽子推到后脑,清清嗓子,然后用吼叫般的大嗓门说,“先生们,我们面前有两条路,其中一条是……”

阳光下,一只苍蝇在窗台上用后腿摩擦着翅膀。它像人洗手似的一会儿弯曲前腿、一会儿又伸直,又仔细地抚摸圆脑袋刷刷毛,就这样把自己清洁了一遍。吉米的手盘旋在苍蝇的上面然后拍了下去。苍蝇在他手掌里嗡嗡叫着,使他手心发痒。他用两根手指摸索它,慢慢地把它挤成食指和拇指之间的一团灰色浆汁。他把它抹到窗台下面。他感到一阵恶心。可怜的苍蝇,而且已经把自己洗得这么仔细。他站着,长时间地从布满灰尘的、在阳光照射下微微反光的玻璃往下看通风井。不时地有个没穿外衣的男人托着收碗碟的餐盘走过院子。从厨房传来隐约的下菜单和洗碗碟的声音。

他盯着窗玻璃上灰尘的小小反光。妈妈中风了,而下周我要回学校上学。

“嗨,赫夫,你学会打架了吗?”

“赫夫和基德在参加轻量级拳击赛之前先参加次特轻量级的。”

“但是我不想。”

“基德想。他来了。围起个拳击场,你们这些家伙。”

“我不想,求你了。”

“他妈的,你必须参加,如果你不参加,我们要把你俩都往死里揍。”

“弗莱德,你发过誓,还被罚过一毛五分钱。”

“我忘了。”

“你去,把他打成肉饼。”

“别失手,赫夫,我在你身上下了注。”

“就是那样,给他重击。”

基德苍白的扁脸像个气球似的在他面前弹跳着。他的拳头打中吉米的嘴。打破的嘴唇上带着咸味的血。吉米挥出拳,打得他膝盖顶着肚子倒在地上。他们拉开他,把他拉回墙角。

“去,基德。”

“去,赫夫。”

他的鼻子和肺里有血腥味。他喘着粗气。对方伸出一脚将他绊倒。

“够了,赫夫被打倒了。”

“跟女的似的,跟女的似的!”

“可是弗莱德,他打倒基德了。”

“闭嘴,别吵吵!老霍皮马上就来了。”

“只是一个友好的回合,是不是,赫夫?”

“你们、你们所有的人,都滚出这个房间!”吉米挥动着双臂叫喊着,他的眼里全是泪。

“爱哭娃!爱哭娃!”

他跑出去,摔上门又推动桌子顶住它,然后颤抖着爬回床上。他转过头,咬着枕头,因羞耻而扭动着身体。

他盯着窗玻璃上灰尘的小小反光。

亲爱的,可怜的妈妈最终让你登上火车而自己回到酒店空荡荡的房间的时候,她非常不快乐。亲爱的,没有你,我非常孤独。你知道我做了什么?我把你所有的玩具兵拿了出来,就是那些一直由波特·阿瑟保管的玩具兵。我把它们都摆在图书室的书架上,摆成对阵的仗势。这样很傻吧?别介意,亲爱的,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我又能见到我的孩子了……

枕头上一张压皱的脸。妈妈中风了而下周我要回学校上学。眼圈下发黑的皮肤变得松弛,白发悄悄爬上她棕色的头发。妈妈从来不笑。中风。

突然他转过来,面朝房间,手中拿着一本薄皮书倒在床上。海浪拍击礁石发出轰鸣。他用不着读。杰克快速地游过礁湖静谧的蓝色湖水,站在阳光下的黄色海滩上,抖动着身子甩掉水珠。他大张着鼻孔闻着身边孤独的篝火上烤着的面包果的味道。椰子树顶的蕨类植物上,长着漂亮羽毛的小鸟尖叫着,偷偷地笑着。房间闷热,使人昏昏欲睡。吉米睡着了。甲板上有一股草莓柠檬水味儿,还有一股菠萝味儿。妈妈穿着白裙子,和一个戴着游艇帽子的黑皮肤男人在那儿,阳光照在奶白色的帆上波纹起伏。妈妈温柔的笑声变成尖锐的“噢嗬嗬嗬”。一只像渡轮那么大的苍蝇从水面上朝着他们走过来,伸出一只锯齿状的爪子。“跳,吉米,跳;你跳下去就行。”黑皮肤男人的喊叫声钻进他的耳朵。“但是,求你了,我不想……我不想。”吉米哭着恳求。黑皮肤男人打他,跳跳跳……

“就来。是谁呀?”

门口是艾米莉阿姨。“你怎么锁着门,吉米?我从不允许詹姆斯锁上自己的房间。”

“我喜欢那样,艾米莉阿姨。”

“想想吧,一个男孩居然在下午的这个时候睡觉。”“我在读《珊瑚岛》,然后睡着了。”吉米脸红了。

“好吧。跟我来。贝林斯小姐说不要去妈妈的房间。她在睡觉。”

他们站在有调料油味道的狭窄的升降梯里。黑人男孩朝吉米咧嘴一笑。

“医生怎么说,艾米莉阿姨?”

“一切跟预期的一样顺利,你不必担心那些。今晚你要跟表兄妹们玩个痛快。你和同龄的孩子相处太少,吉米。”

在黯淡的天色中,他们顶着盘旋在街道上、席卷一切的大风走向河边。

“我猜你很高兴回到学校,詹姆斯。”

“是的,艾米莉阿姨。”

“对于一个男孩来说,在学校度过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你一定每周至少写一封信给妈妈,詹姆斯,她现在只有你了。贝林斯小姐和我会按时把妈妈的情况告诉你的。”

“是的,艾米莉阿姨。”

“还有,詹姆斯,我希望你认识我的孩子詹姆斯。他和你同龄,也许发育得更好一些,你们应该成为好朋友。我希望莉莉把你也送到霍茨基斯去。”

“是的,艾米莉阿姨。”

艾米莉阿姨的公寓楼里大厅不太高,有许多大理石柱,开升降梯的男孩穿着带铜扣的巧克力色制服,而且升降梯是方形的,四壁镶有镜子。艾米莉阿姨在七楼的一扇红色桃花心木门前停下来,从钱包里拿出钥匙。大厅尽头有一扇镂空窗户,通过它可以看见哈德逊河、汽船和黄色落日下河边院子里升起的烟柱。艾米莉阿姨打开门的时候他们听到钢琴声。“那是梅茜在练习。”房间里放钢琴的地方铺着一块古老的厚地毯,奶油色木制工艺品和木制镀金油画框之间是印有银色玫瑰的黄色壁纸,画上画的是坐在平底船里的人们和正在饮酒的主教。梅西从琴凳上跳起来的时候把马尾辫甩到肩膀后面去。她有一张奶油色的圆脸,一个有点扁平上翘的哈巴狗似的鼻子。打拍器仍在打着拍。

“你好,詹姆斯。”她撅起嘴跟妈妈接个吻之后说。“可怜的莉莉阿姨病得这么重,我感到很难过。”

“你不想亲吻你的表妹吗,詹姆斯?”艾米莉阿姨说。

吉米迟疑着走向梅茜,用他的脸碰了碰她的脸。

“这个吻可真滑稽。”梅茜说。

“你们两个在晚饭前可以做个伴儿。”艾米莉阿姨沙沙地穿过蓝色天鹅绒门帘进入隔壁房间。

“我们不要再叫你詹姆斯了。”梅茜停下打拍器后说,她站着,棕色的眼睛严肃地盯着她的表哥。“不能有两个詹姆斯,对不对?”

“妈妈叫我吉米。”

“吉米是个普通名字,不过我想我们在找到一个更好的名字之前可以先用这个……你能捡起几块抛石?”

“抛石是什么?”

“天啊,你不知道抛石是什么?等到詹姆斯回来,他一定会笑你的!”

“我知道杰克玫瑰。妈妈过去喜欢这种玫瑰,不喜欢其他种类的。”

“我只喜欢美国玫瑰,”梅茜一边跳上一把扶手椅一边宣布。吉米站着,一只脚的后跟踢着另一只脚的脚尖。

“詹姆斯在哪儿?”

“他很快就到家了。他在上骑马课。”

他们之间的微光变成死寂。火车停车库里传出火车机头的呼啸声和货车接合时发出的咣当声。吉米跑向窗边。

“梅茜,你喜欢火车头吗?”他问。

“我觉得它们令人讨厌。爸爸说,因为噪音和烟雾,所以我们要搬走了。”

阴暗中吉米能分辨出大火车头的体积。一条条青铜色和浅紫色烟雾从烟囱里旋转而出。铁轨上一个红灯转为绿灯。车铃开始缓慢地、懒洋洋地响起来。火车喷着蒸汽,咣当咣当地向前开,逐渐加速,不知不觉陷入红色的尾灯后盘旋着的薄暮中。

“我希望我们住在那里。”吉米说。“我已经有272张火车头图片,如果你喜欢,我改天拿给你看。我在收集。”

“多有趣啊,收集!看,吉米,你挡住光了,我得开灯。”

梅茜打开灯后,他们看到詹姆斯·麦利维尔站在门口。他长着铁丝似的浅色头发和一脸雀斑,狮子鼻长得跟梅茜的一模一样。他穿着骑装和皮绑腿,手里拿着一根长皮鞭轻轻地甩来甩去。

“你好,吉米。”他说。“欢迎来到这个城市。”

“詹姆斯,”梅茜大叫,“吉米不知道抛石是什么!”

艾米莉阿姨从蓝色天鹅绒门帘后出现。她穿一件镶蕾丝的高领绿色丝绸上衣。额头上的白头发有一个光滑的卷儿。“孩子们,你们现在该去洗手了。”她说,“五分钟后开晚饭。詹姆斯,带表弟回你房间,快点,脱掉你的骑装。”

当吉米跟着他的表哥走进餐厅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就座了。6枝颜色深浅不同从红色至银色的蜡烛下,刀叉小心地发出碰撞声。桌子的一头坐着艾米莉阿姨,她旁边是一个红脖子、后脑勺很扁的男人,另一头坐着杰夫姨父,他的格子领带上别着一个珍珠别针。他的身子坐进去把整把扶手椅塞得满满的。黑皮肤女仆在旁边侍候,轻轻地端上烤饼干。吉米拘谨地喝完他的汤,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杰夫姨父边喝汤边用急促的声音谈话。

“不,我告诉你,威金森,纽约已经不再是我和艾米莉刚搬来时的那样了,那时诺亚方舟刚刚靠岸。这个城市里有太多犹太人和下等爱尔兰人了,所以影响了城市。十年后,一个基督徒就没法谋生了。我告诉你,天主教徒和犹太人要把我们赶出这个城市了,那就是他们要做的。”

“这里是新耶路撒冷。”艾米莉阿姨笑着插一句嘴。

“不好笑。如果一个男人一直努力工作,毕生想要建立自己的事业,那他可不想被该死的外国人赶出去,不是吗,威金森?”

“杰夫你太激动了。这样你会消化不良的。”

“我会冷静下来的,妈妈。”

“这个国家的人们的问题是这样的,麦利维尔先生。”威金森先生深锁眉头。“这个国家的人太宽容了。世界上没有其他国家允许。毕竟是我们建立了这个国家,然后当我们允许大量外国人——欧洲的人渣,波兰犹太人区的垃圾——到这里来,还把我们赶出去。”

“事实是:一个正直的男人不会用政治弄脏自己的手,他会抵挡诱惑不在政府部门任职。”

“没错,现在精力充沛的男人想挣更多的钱,想要更多的钱,他们在政府部门挣不了那么多钱。当然,最有能耐的人都找别的路子。”

“再加上那些没文化的犹太人和下流的爱尔兰人,他们连英语都不会说而我们就给了他们投票权。”杰夫姨父又开始了。

女仆在艾米莉阿姨面前放下一盘堆得高高的炸鸡肉,盘子的外圈摆着烤玉米。大家都忙着进食,谈话暂时中止。“哦,我忘了告诉你,杰夫,”艾米莉阿姨说,“周日我们去斯卡代尔。”

“噢,妈妈,我讨厌周日出门。”

“他是整天待在家里的乖宝宝。”

“可是我只有星期天才能在家里。”

“好吧,是这样的:我在梅拉德家跟哈兰家的姑娘们喝茶,她们坐在旁边,而巴克哈特太太……”

“是那个约翰·B·巴克哈特太太吗?她先生是国家银行的副总裁之一?”

“约翰是个好人,是城里很有前途的人物。”

“亲爱的,正如我一直所说的那样,巴克哈特先生说我们应该去和他们共度周末而我无法拒绝。”

“我父亲,”威金森接着说,“过去是老约翰·巴克哈特的医生。老头脾气怪僻,很早以前,在阿斯特上校的时代,他把所有的钱都投到毛皮贸易上。他有痛风,总是发可怕的誓言。我记得见过他一次,他是一个红脸老头,长长的白发,头上秃顶的地方扣着一个丝帽。他有一只名叫托拜厄斯的鹦鹉,街上走着的人从来都分不清在屋里大声咒骂着的是托拜厄斯还是巴克哈特法官。”

“哦,时代变了。”艾米莉阿姨说。

吉米坐在位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妈妈中风了,而下周我要回学校上学。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他和斯基尼在池塘边玩完蟾蜍后回来。他们穿着蓝衣服,因为那天是周日。烟木花在谷仓后面盛开。一大群人正在欺负哈里斯,他们叫他爱基(IKY,犹太人),因为他是个犹太人。他的声音像是哀泣:“你们停下来,好不好?我穿的是我最好的一套衣服。”

“噢噢,米斯特·所罗门·莱维穿着他最好的减价处理货犹太长袍,”嘲弄的口哨声。“你花五块一买的吧,爱基?”

“我敢说他是在大减价时买的。”

“如果他是在大减价时买的,我们就拿水龙带来喷他。”

“大家住手!”

“闭嘴,别这么大声喊。”

“他们只不过在开玩笑,不会伤害他的。”斯基尼低声说。

爱基在叫骂声中被踢进池塘,他泪痕纵横的苍白的脸朝上。“他根本不是犹太人,”斯基尼说。“不过我告诉你谁是犹太人,那个欺负弱小的大胖子斯旺森。”

“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室友告诉我的。”

他们四散跑开。小哈里斯爬上岸,头发里全是泥,外套袖子往下淌水。

冰淇淋上浇着热巧克力汁。“一个爱尔兰人和一个苏格兰人走在街上,爱尔兰人对苏格兰人说,桑迪,我们喝一杯去……”前门传来一声拖长的铃声使他们忽略了杰夫姨父的故事。黑人女仆慌慌张张跑回餐厅,对艾米莉阿姨耳语着。“……而苏格兰人说,麦克……出了什么事?”

“是乔先生。”

“真见鬼!”

“也许他确实有事。”艾米莉阿姨匆忙地说。

“似乎事情紧急,夫人。”

“莎拉,你怎么让他进来了?”

“我没让他进来,他自己进来的。”

杰夫姨父推开碟子,把餐巾拍到桌子上。“噢,见鬼!我去跟他谈谈。”

“想办法把他弄走……”艾米莉阿姨刚开始说就停住了,嘴还半张着。通向起居室的走廊上,从门帘后面探出一个脑袋。那张脸像小鸟似的,下垂的尖鼻子,上面是一丛黑色的、印第安人似的直发。双眼布满血丝,其中一只安静地眨着。

“大家好!小家伙们好吗?不介意我闯进来吧?”随着嘶哑的嗓门提高,一个皮包骨的高大身体从门帘后钻出来。艾米莉阿姨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嘿,艾米莉,你必须……嗯……原谅我。我觉得在……嗯……家里的炉火旁边度过一晚……嗯对我有好处。你知道的,亲情的高尚的影响。”他站在杰夫姨父的椅子后面轻轻摇着头。“杰佛森,大男孩,市场情况如何?”

“还好。要坐下来吗?”他嘟哝着。

“他们告诉我……如果你能从一个老书记员……嗯……一个退休的经纪人那里搞到内部消息……每天都有经纪人……哈哈……但是他们告诉我说区际快速运输的股票值得买进一点。别那样斜眼看着我,艾米莉,我马上就走。嘿,你好吗,威金森先生?孩子们看起来不错。我敢说那是莉莉·赫夫的儿子……吉米,你还记得你的……嗯……表哥乔·哈兰吧?没人记得乔·哈兰,除了你,艾米莉,你还希望你能忘了我呢……哈哈……妈妈怎么样了,吉米?”

“好点了,谢谢。”吉米从绷紧的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哦,你回家的时候替我转达我对她的爱,她会明白的。莉莉和我一直是好朋友,甚至在我不受家人欢迎的时候也是。他们不喜欢我,他们希望我走开……我告诉你,孩子,莉莉是这群人里最好的人。不是吗,艾米莉,她不是咱们这帮坏蛋里最好的人吗?”

艾米莉阿姨清清嗓子。“她当然是,最美丽,最聪明,最真诚。吉米,你妈妈是个女王,一直对这些人太好了。上帝作证,我要为她的健康干一杯。”

“乔,请你小点声。”艾米莉阿姨像打字机似的迸出这几个字。

“噢,你们都以为我喝醉了……记住了,吉米,”他的身子探过桌面,带威士忌酒味的呼吸喷在吉米脸上。“有些不一定是人为的错……环境……嗯……环境。”他摇晃着站起来的时候碰掉了一个玻璃杯。“如果艾米莉一定要那样斜眼看我,我就走……但是记得将乔的爱带给莉莉·赫夫,虽然他已经落魄了。”他蹒跚着走到门帘后面消失了。

“杰夫,我就知道他得弄碎那个塞夫勒花瓶。看看,他总算出去了,给他叫个马车。”詹姆斯和梅茜从餐巾后爆发出尖锐的咯咯的笑声。杰夫姨父脸色发青。

“要是我给他叫个马车,我就见了鬼了。他不是我表哥。他应该被锁起来。艾米莉,下次你看见他你可以告诉他这是我说的:如果他再这个样子来这儿,我就把他扔出去。”

“杰佛森,亲爱的,发火是没有用的。又没造成什么伤害。他已经走了。”

“没造成什么伤害?想想我们的孩子。设想一下如果在这儿的不是威金森而是一个陌生人。他会怎么看我们家?”

“不用担心那个,”威金森先生声音嘶哑,“家教最好的家庭往往出事。”

“乔不喝酒的时候是个多好的孩子啊。”艾米莉阿姨说。“想起多年前老哈兰一手掌控整个路石市场的时候,仿佛就是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吗,报纸上把他叫做路石之王?”

“那是在出了洛蒂斯·密泽斯事件之前。”

“好了,让孩子们离开吧,到其他房间去玩,我们来喝咖啡。”艾米莉阿姨尖声说。

“是的,他们早就该离开了。”

“你会玩‘五百’吗,吉米?”梅茜问。

“不,不会。”

“你觉得那个詹姆斯怎么样?他既不会玩抛石也不会玩‘五百’。”

“那些是女孩子的游戏,”詹姆斯傲慢地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也不愿玩。”

“噢,是吗,斯玛迪先生?”

“我们玩‘抢动物’吧。”

“可是我们人不够。人少不好玩。”

“而且上次你傻笑得太厉害,以至于妈妈让我们停下来。”

“妈妈让我们停下来是因为你踢着小比利施穆茨的尺骨让他哭起来了。”

“要不我们下楼看火车吧。”吉米插嘴道。

“大人们禁止我们天黑后下楼。”梅茜严厉地说。

“我说,我们来扮演股票交易吧……我有价值100万美元的债券要卖,梅茜是牛市,吉米是熊市。”

“好的,我们该做什么?”

“主要是绕着屋子边跑边叫。我做买卖。”

“好的,经纪人先生,我要买下所有债券,它们每股值5分。”

“不,不能这么说。你得说96美分及其一半之类的。”

“我给你500万买下那些债券。”梅茜挥舞着写字台上的速记簿大叫。

“傻瓜,它们只值100万。”吉米喊出声。

梅茜一动不动地站着。“吉米,你刚才说什么?”吉米觉得心里很羞愧。他看着自己的硬皮鞋。“我说,傻瓜。”

“你没上过主日学校吗?你不知道圣经里写着,上帝说如果你叫别人傻子你就会堕入地狱之火吗?”

吉米不敢抬起眼睛。

“啊,我再也不想玩了。”梅茜站起来。吉米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了客厅。他抓过自己的帽子跑出门,跑下白石铺成的六层台阶,跑过穿带铜扣的巧克力色制服的看升降梯男孩的身边,跑出有粉色大理石柱的大厅,跑到第七十二街上。天黑了,吹着大风,到处是笨重的影子和急匆匆的脚步。最后他走上酒店里熟悉的猩红色台阶。他疾步走过妈妈的房门。他们会问他为什么这么早就回来。他冲进自己的房间,闩上门,又上了双锁,然后站在那儿靠着门大口地喘气。

“你结婚了吗?”这是埃米尔给贡戈开门的时候,贡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埃米尔穿着汗衫。鞋盒一般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塞得满满的,一个罩锡皮的煤气灯给屋子照明并取暖。

“你以后打算去哪儿?”

“比塞大和特伦耶布。我是个出色的海员。”

“出海,那是个堕落的职业。我已经存了200块钱。我在戴米尼戈商店工作。”

他们肩并肩坐在看不出形状的床上。贡戈拿出一个顶部有镀金埃及神像的小包。“四个月的工钱,”他拍着大腿。“看见梅·丝薇泽了吗?”埃米尔摇摇头。“我得弄一把手枪。在那些该死的斯堪的纳维亚港口,他们坐船冲出来,贩卖东西的船里坐的是又高又胖的金发女人。”

他们沉默了。煤气咝咝地燃烧。贡戈吹着口哨长出一口气。“哎,戴米尼戈,她很漂亮……你怎么没跟她结婚?”

“她不喜欢我太接近。我经营那个商店比她经营得好。”

“你过得太轻松了。应该从女人们那里把她们的东西都拿过来变成自己的,让她嫉妒。”

“她不约束我。”

“想看明信片吗?”贡戈从兜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裹。“看,这些是那不勒斯,那儿所有人都想来纽约。那张是阿拉伯舞女。她们的肚皮扭来扭去……”

“听着,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埃米尔突然喊起来,把明信片掉在床上。“我要让她嫉妒!”

“谁?”

“厄恩斯坦恩……雷戈夫人……”

“当然,找个姑娘在第八大道上一块儿溜达几回,我敢打赌她就傻眼了。”

床边椅子上的闹钟响起来。埃米尔跳起来按下闹铃,然后从脸盆里掬起水扑着脸。

“见鬼!我得去上班。”

“我去地狱餐馆看看能不能找到梅。”

“别像个傻子似的把钱花光。”埃米尔说。他打起精神,正在对着有裂纹的镜子系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衬衣胸前的扣子。

“我告诉你的是真的。”那个人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的脸凑近埃德·萨切尔的脸,还用手掌轻轻敲着桌子。

“也许是吧,威勒,不过我看过好多人破产。说真的,我看不出我为什么要冒险。”

“老兄,我典当了女儿的银茶具、我的钻石戒指和婴儿的奶瓶。这事绝对万无一失。如果你不是我的好朋友而我又不欠你钱的话,我才不拉你入伙呢。到明天中午你的钱就能多出百分之二十五。然后如果你想在这局赌博中稳操胜券,你只要卖掉四分之三,拿着剩下的,在两三天之内,你就有机会了。你的钱像……像直布罗陀的礁石一样安稳。”

“我知道,威勒,当然它听起来不错。”

“嘿,老兄,你不想在这个破办公室里待一辈子吧?为你的小女儿想想。”

“但是我现在待在这儿,这就是问题所在。”

“但是埃德,吉本斯和斯旺戴克在今晚股市闭市前已经开始以3分的价格买进了。克莱恩很聪明,明早第一件事就是将这只股挂头牌。股市将对其趋之若鹜。”

“除非那些搞肮脏勾当的家伙改变主意。我太了解那伙人了,威勒。听起来像第一流的主意。但是我研究过太多关于破产的书了。”

威勒站起来,把烟头扔进痰盂。“好吧,你爱怎样就怎样吧,真见鬼!我猜你喜欢每天在哈肯塞克和办公室之间两头跑,还喜欢一天工作12个小时。”

“我相信按自己的方式工作,就是这样。”

“等你老了,攒几千块钱有什么用?而且又得不到什么补偿。老兄,我要做两手准备。”

“你去做两手准备吧,威勒,你告诉他们。”那个人跺着脚冲出去并摔上门时萨切尔喃喃自语。

大办公室里有成排的黄色办公桌和被罩上的黑色的打字机。萨切尔坐在一张桌旁整理账目,只有他身边亮着一盏灯。房间尽头有三扇窗户没有窗帘。透过那些窗子他能看到点点灯光淹没了大堆的建筑物,和一角漆黑的天空。他在格纸上抄写一大页备忘录。

范坦进出口公司(2月29日前(含)资产和债务报表),纽约分公司,上海、香港和直辖殖民地……

上期结余$345,789.84

房地产500,087.12

盈利和损失399,765.90

“一群可恶的骗子!”萨切尔大声咆哮。“整个账目没有一项不是假的。我才不相信他们在香港或是别的地方有什么分公司!”

他靠回椅子上,望着窗外。建筑物里的灯光熄灭了。天空一片漆黑,他只能看到一颗星星。应该出去吃饭,像我这样吃饭不规律会消化不良。假设我听信威勒所谓的官方消息。艾伦,你觉得这些美国玫瑰如何?它们茎高八英尺。我希望你能看看我为你规划的出国接受教育的路线。是的,离开我们新买的能看到中央公园的房子的确很遗憾……还有市区。费都西利会计事务所,爱德华·C·萨切尔,总经理……一团团蒸汽飘过漆黑一片的天空,遮住了星星。入伙,套牢……他们都是骗子和赌徒……听信,然后挣钱挣得盘满钵满,挣到银行里存有巨款。只要你敢冒险。还在想这些真是浪费时间,真蠢。回到范坦进出口公司。蒸汽遮住街灯的红色反光,迅速地飘过漆黑一片的天空,扭曲着,飘散着。

美国联合仓库里的库存货物价值$325,666.00

入伙,然后拿到325666美元。钞票像蒸汽似的堆积着,在星星旁边扭曲着,飘散着。百万富翁萨切尔在一间漂亮豪华的房子里,靠在窗台上,身体探出去看着漆黑的城市上空飘过笑声、交谈声、丁当声和灯光。在他身后,交响乐团在杜鹃花从中演奏着;私人电报嘀嗒嘀嗒嘀嗒接收着消息:从新加坡、瓦尔帕莱索(智利中部一港口城市。——译注)、奉天、香港和芝加哥汇来的钱源源不断。苏茜靠在他身边,她穿着兰花做成的裙子,朝他耳朵里吹气。

埃德·萨切尔深吸一口气,握着拳站起来。你这个傻瓜!她已经死了,再想那些还有什么用。我得出去吃饭,否则艾伦要责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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