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笼罩着街道,一片萧瑟。黑暗紧紧压迫着蒸汽腾腾的铺着沥青的城市,把雕花窗框、商店的文字招牌、烟囱、水塔、通风设备、救生通道、模型、图案、褶皱、眼睛、手和领带压扁,压成大块大块的蓝色,大团大团的黑色。越来越重的压力下,窗户里忽然亮起灯光。夜色逼仄着,使霓虹灯亮起来,使沉闷的街区里伴随着脚步声的回响亮起红色、黄色和绿色的光亮。沥青反射着光。房顶上文字招牌的灯光“唰”地亮起来,工厂灯光昏暗,黑沉沉的天空映着点点亮光。

一台蒸汽压路机轰鸣着在水泥大门前新铺的沥青路上来回地轧着。传来一股烧焦的油脂、蒸汽和热油漆的混合气味。吉米·赫夫小心地沿着路边走着。鞋底磨破了,脚被石头硌得生疼。他与脖子黑黝黝的工人们擦肩而过,闻着他们身上传出的大蒜和汗味,沿着这条新铺的马路向前走。走了一百码后,他在灰色的郊区小路上停下来,这条路两侧有电线杆和电线,远处是一片灰色的纸盒房子和一大群身影灰蒙蒙的建筑工。天空是知更鸟蛋的颜色。5月的暑气在他血液里翻涌。他猛地拉掉黑色领带,把它放进口袋。他的脑海中疯狂地翻来覆去地唱着一支曲子:

我厌倦了紫-罗兰

把它们拿走

太阳的壮丽,月亮的华美,星辰的光辉。每颗星星的光辉都各不相同。死人的复活也是这样……他快步走着,脚踏进映满星辉的水坑溅起泥点。他试图驱赶耳朵里回响的低沉单调的曲声,摆脱指尖触摸绉纱的感觉,忘掉百合花的香气。

我厌倦了紫-罗兰

把它们拿走

他加快步伐。前面的路是上山的。水渠里有从草地和蒲公英丛流过来的明亮的溪水。房屋渐疏。谷仓两边的文字招牌上油漆已经剥落,上书:莉迪娅·品克汉姆蔬菜综合商店,出售啤酒:百威牌、红鸡牌、吠犬牌……玛蒂中风了,现在她已经下葬了。他不能去想她那时候长什么样。她死了,就是这样。一道篱笆后传来喜鹊的叫声。那只铁黑色的小鸟飞过头顶落在一根电线杆上接着唱,然后飞过头顶落在一个废弃的锅炉边上接着唱,然后又飞过头顶又接着唱。天空变成深蓝色,布满珍珠母色的薄云。最后一次他感觉到身边有丝绸的沙沙声,感觉到系蕾丝的长袖下伸出一只手温柔地覆在自己的手上。他躺在婴儿床上,脚伸出围栏,暴露在蜷伏的黑影下冰冷的空气中;当她俯身的时候,那些黑影急速地退缩到墙角去了。她的发卷落到额头上,丝质袖子蓬松,她的嘴边有颗黑痣。她亲吻了他的嘴。他加快步伐。他的血管里血流加速,热血沸腾。薄云散开形成玫瑰色的泡沫。他能听见自己走在旧碎石路上的脚步声。在一个十字路口,太阳照在山毛榉树苗粘糊糊的枝芽上闪闪发光。对面有个路牌写着“扬克斯城”。路中间摇晃着一个凹进去的番茄罐头盒。他一边踢着那个罐头盒一边往前走。太阳的壮丽,月亮的华美,星辰的光辉……他继续走。

“你好,埃米尔!”埃米尔点点头,连头都不回。那姑娘追上来,抓住他的外衣袖子。“你就是这样对待老朋友的吗?现在你跟那个蛋糕西施搭伙了?”

埃米尔甩开手。“我现在赶时间,就是这样。”

“如果我去告诉她,你和我站在第八大道的窗户前拥抱着接吻是为了让她对你死心塌地,你觉得怎么样?”

“那是贡戈的主意。”

“这招儿好不好使呢?”

“当然。”

“难道没什么要感谢我的吗?”

“梅,你是个很不错的女孩。下周三晚我不上班,我会来带你去看个表演。接客生意怎么样?”

“很糟,我正打算不干了,想去堪帕斯找个舞女的工作。在那儿你才能遇到那些衣着像样的人。再也不招呼这些水手和海上的粗人了,我要找个体面些的工作。”

“梅,你有贡戈的消息吗?”

“从一个地方邮来的明信片,他妈的,我不会念那个地名。真好笑,我给他写信要钱,他给我寄张明信片!那家伙缠了我一晚上,然后就给我张明信片!而且他那玩意够细的,是不是?”

“再见,梅。”他突然替她把插有勿忘我花的无边帽戴上,吻了吻她。

“嘿,那么细,田鸡腿似的。第八大道可不是亲姑娘们的地方,”她抱怨着,把一绺黄卷发塞回无边帽里。“我不用费劲就能让你们跑来找我。”

埃米尔走开了。

一辆消防车、一辆水喉车和一辆救生车经过他身旁,街上回响着它们的轰鸣。三个街区外有一栋房子冒着烟,还不时从房顶窜出火苗。人群在警戒线后挤得水泄不通。透过密集的后背和帽子,埃米尔瞥见隔壁房顶上的一个消防员,还有三股水流射进顶层的窗户。一定是蛋糕店对面。他挤进站在人行道上的人群,这时人们突然纷纷向两边闪开。两个警察正押着一个黑人。那个黑人的胳膊折了,像断了线似的摆来摆去。另一个警察从后面上来啪啪打着黑人的一侧脑袋,然后又用警棍打。

“就是这小子放的火。”

“他们抓住放火的人了。”

“那是个纵火犯。”

“上帝,他是个卑鄙的放火犯。”

人群又合上了。埃米尔和雷戈太太一起,站在她的商店的门口。

“亲爱的,这让我激动……我有点害怕火。”

埃米尔站得比她稍微往后一点。他慢慢地将一只胳膊围上她的腰,用另一只手拍拍她的手臂,“一切都好。看,没火了,只有烟。你买了保险了,对吗?”

“是的,保额一万五。”他捏捏她的手,然后拿下他的手臂。“来,亲爱的,我们回去。”

一进商店,他就抓住她的两只胖手。

“厄恩斯坦恩,我们何时结婚?”

“下个月。”

“我等不了那么久,不可能!下周三如何?那样我就能帮你清点库存了。我想我们可以把这个店卖了,然后搬到住宅区去,挣更多的钱。”

她拍拍他的面颊。“小野心家!”她说着,从心底发出笑声,这使她的肩膀和丰满的胸脯晃动起来。

他们要在曼哈顿中转站换车。艾伦新手套的大拇指处已经裂开,可是她还是神经质地、不停地用食指去抠。约翰穿一件系带子的雨衣,戴一顶暗粉色毡帽。当他的脸转过来的时候,她禁不住转移视线望向雨景。外面,雨水在铁轨上闪闪发光。

“我们上车了,亲爱的艾莲。噢,小公主,你看我们坐上火车了,从佩恩站出发。这样傻乎乎地站在新泽西的荒野里等车真是可笑。”他们坐的是豪华铁路客车。雨下着,在约翰的浅色帽子上投下10分硬币大的阴影,他咂着嘴。“小姑娘,我们离开了。看看你是多么美丽,我的爱,多么美丽,你有一双笼中的鸽子般的眼睛。”艾伦穿着新裁的衣服,肘部那里有点紧。她希望能感到快乐并去倾听传入她耳朵里的他叽里咕噜的话语,但不知为何她愁眉深锁。她只能面向窗外,看着外面褐色的沼泽,工厂成千上万的黑色窗户,城镇里坑坑洼洼的街道,运河上锈迹斑斑的汽船,畜棚和达拉谟牛肉的标志,还有纵横交错的雨水中的圆叶荷兰薄荷。火车停下的时候,宝石般的雨水在窗玻璃上竖直地流下;而当火车加速的时候,一道道雨水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她的脑中有许多车轮行驶,轰隆隆的声音说着“曼-哈顿中-转站,曼-哈顿中-转站”。要过很久才能到达亚特兰大。等我们到了亚特兰大城……噢,雨下了40个白天……我就会高兴起来……噢,又下了40个夜晚……我要让自己感到高兴。

“艾莲·萨切尔·奥格勒索普,这是个好名字,不是吗,亲爱的?噢,我厌倦了爱,给我酒,给我苹果……”

坐在空荡荡的豪华客车里,坐在绿色的天鹅绒座位上,这是多么舒服。约翰注意听着她翻来覆去的胡言乱语,布满雨水的窗外,褐色的沼泽向后滑去,一股类似蛤蜊的气味飘进车厢。她看着他的脸笑了。他的脸一直红到红棕色头发的发根。他戴着黄手套的手盖在她戴着白手套的手上,“现在你是我的妻子,艾莲。”

“现在你是我的丈夫,约翰。”笑声中他们看着坐在舒适的空荡荡的车厢里的对方。

“亚特兰大城。”几个白色的字母,有着令雨停下来的魔力。

雨水冲刷着木板路,在狂风中撞击到玻璃上,好像水从水桶里流出来那样。她能听到雨中传来码头间断断续续的海水冲击的轰鸣。她躺着,望着天花板。她身边睡着约翰。他像个孩子似的安静地呼吸,枕头对折了之后枕在头下。她浑身冰冷。她小心地下了床,留神没有惊醒他,然后站着望向窗外,看着木板路上长长的、排成V形的灯光。她把窗户推上去。雨水打在她脸上使她感到刺痛,也淋湿了她的睡袍。她用前额抵住窗框。噢,我想去死。我想去死。她身上的寒气全都集中到了胃里。噢,我要生病了。她走进浴室,关上门。她呕吐起来,这时她感到好多了。然后她小心地爬上床,没有碰到约翰。如果她碰到他了她就要去死。她躺着,双手紧贴身体两侧,双脚并拢。她脑中回响着豪华客车的隆隆声;她睡着了。

风吹窗框的声音使她醒过来。另一半大床上,约翰躺在离她很远的地方。风声和雨声吹打着窗户,就好像车厢、大床和一切东西都被吹动着、像海面上空的飞船一样向前飘着。噢,雨下了40个白天……寒冷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唱着小曲,使血液温暖起来……噢,又下了40个夜晚。她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放在丈夫的头发上。他的脸在睡梦中一下收紧,用小孩子一样的声音抱怨着说“不要”。这使她偷偷笑起来。她在床的外侧躺着偷偷地笑,像她小时候在学校里那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雨水冲刷着玻璃,歌声越来越响亮直至成为脑中的一支铜管乐队:

噢,雨下了40个白天

又下了40个夜晚

直到圣诞节才停

洪水中唯一幸存的人

是地峡的长腿杰克

吉米·赫夫坐在杰夫姨父对面。两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个蓝色碟子,里面有一块排骨、一个烤土豆、一小撮豌豆泥和一根芫荽。

“看看你自己,吉米,”杰夫姨父说。明亮的吸顶灯的光线照亮了胡桃木板装饰的餐厅,照得银质刀叉、表链、别针银光闪闪,完全罩住了擦得亮晶晶的碟子和碗盖,然后在细花软呢和人造丝台布下被黑暗吞噬。“你觉得如何?”杰夫姨父问。他的两个大拇指插在浅黄色绒毛背心口袋里。

“这家俱乐部很不错。”吉米说。

“这个国家最有钱、最有成就的男人都到这儿来吃饭。你看角落里那张桌子。高森海默坐在那儿。再往左边一点,”杰夫姨父俯身向前降低声音,“那个长着强壮下巴的是J.王尔德·拉波特。”吉米切着羊排,没回答。“好的,吉米,也许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我要和你谈谈。既然你可怜的妈妈已经……已经去世,艾米莉和我就成了你的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和莉莉遗嘱的执行人。我要告诉你你该怎么办。”吉米放下刀叉,坐直身体望着他的姨父。他用冰冷的手抓住椅子的扶手,看着姨父的下颌骨在丝绸领结的红宝石别针上方不停地笨重地动着。“你现在16岁了,是吗,吉米?”

“是的,先生。”

“好吧,这样的话……你妈妈的财产已经清算完,你有大约55000美元的财产。幸运的是,你是一个聪明的小家伙,可以提前上大学。现在,她那笔体面的嫁妆足够你上哥伦比亚大学——既然你坚持去哥伦比亚大学。我自己,而且我也确信你的艾米莉阿姨跟我想法一样,更希望你去耶鲁大学或普林斯顿大学。你在我眼中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弗莱德里克斯堡的室外流汗工作,每个月才挣15美元。现在我要说的是……我看不出你在金钱方面有足够的责任感……嗯……足够的挣钱的热情,并在男人的世界里成名立万。看看你周围,勤俭和热情使这些人取得了现在的成就。它们也造就了我,使我能够为你提供舒适的房子,还有文化环境,这些都是我提供给你的。我发现你受到的教育有点特别——可怜的莉莉跟我们在很多方面看法不同,但是真正决定你一生的阶段才刚刚开始。现在,振作起来,为你未来的事业打下基础。我的建议是,向你的伙伴詹姆斯学习,在公司里以自己的方式向上爬。从现在起你们都是我的儿子。这意味着努力工作,但是最终它会带给你一个非常坚实的起点。别忘了,如果一个人在纽约成功,那么他就是真的成功了!”吉米坐在那儿,看着他姨父宽阔严肃的嘴里冒出泡沫似的一大堆话,甚至没有品尝出刚刚吃下的羊肉的味道。“好吧,你想从事什么职业?”杰夫姨父探过身子,灰色的鼓眼睛看着他。

吉米被一块面包哽住,脸色通红。最后他无力地、结结巴巴地说:“听您的,杰夫姨父。”

“那是否意味着今年夏天你愿意到我的办公室工作?感受感受像个男人一样在男人的世界里挣钱的滋味,了解了解怎么经营生意?”吉米点头。“我想,你做出的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杰夫姨父边说边靠回去,灯光照在他铁灰色的头发上。“顺便问一句,你要什么甜品?数年之后,吉米,当你拥有自己的事业并事业有成时,我们会记得这次谈话。这是你事业的起点。”衣帽间的女孩递给吉米他的帽子时浓密的金色卷发下露出轻蔑的笑容。在一大堆挂在钉子上的鼓着的礼帽、呢帽和庄严的巴拿马帽中间,他的帽子看起来像是被压扁了,软塌塌的,还沾着泥土。随着升降梯下降,他的胃跟着绞痛起来。他走出升降梯,来到拥挤的大理石大厅。有片刻的时间他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他退回来,手插在兜里靠在墙上,看着人们从永远在转动着的转门里出出进进。嚼着口香糖的脸颊柔软的女孩,留着刘海的短脸盘女孩,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奶油色皮肤的男孩,歪戴着帽子的小流氓,一头大汗的送信人,交叉的目光,扭动的臀部,咀嚼烟草的红色颌骨,菜色的深凹下去的脸,年轻男女的扁平身体,老年人的大腹便便的身体……都蜂拥着,推搡着,拥挤着,在转门的两侧,走出转门到百老汇街上去,或是从百老汇街上走进转门里来。吉米挤进一侧转门,走出去,中午、夜晚和早晨,转门像做香肠的肉馅似的年复一年地转着,磨着。突然他的肌肉僵硬了。杰夫姨父和他的办公室会下地狱!这句话在他心里说得如此大声,以至于他左右看看是否有人听到了。

他们会下地狱。他摆正肩膀,挤进人群走向转门。他的脚跟落在一只脚上。“天啊,你看你踩什么呢?”他在街上。百老汇街上一阵旋风吹着他的嘴和眼睛。他顺着风走向巴特利。在三一教堂的后院里,速记员和办公室听差坐在墓碑之间吃着三明治。一伙外国人站在汽船停靠线外。头发粗硬的挪威人,宽脸的瑞典人,波兰人,一大群来自地中海或斯拉夫的身上有蒜味、皮肤黝黑的人,还有三个中国人和一伙东印度水手。在海关前的三角形空地上,吉米·赫夫转过身,迎着风沿着百老汇街望向远方。杰夫姨父和他的办公室会下地狱。

巴德坐在帆布床边上,伸着胳膊打哈欠。从汗酸味的呼吸和湿衣服中传来鼾声,人们在睡梦中翻身,压得床下的弹簧吱嘎响。遥远的黑暗中点着一盏电灯。巴德闭上眼睛,头歪在肩膀上。噢上帝,我想睡觉。亲爱的耶稣,我想睡觉。他用膝盖压住握紧的双拳以防它们颤抖。天上的父啊,我想睡觉。

“怎么了,老兄,睡不着?”旁边的帆布床上传来一个安静的声音。

“见鬼,睡不着。”

“我也是。”

巴德看见一只手肘支着的长满卷发的大脑袋正转过来对着他。

“这是个恶心、肮脏的地狱。”那个声音平静地继续说。“我要告诉全世界……而且只给4毛钱!他们住皇冠酒店,还……”

“你在城里待过?”

“到8月份就10年了。”

“老油条了!”

帆布床下传来一个粗粗的声音,“喜剧结束吧,你们两个!你们以为这儿是哪儿,犹太人野餐啊?”

巴德放低声音:“真好笑,好几年了,我一直想着要去城里……我在北方的农场里出生并长大。”

“你干吗不回去?”

“我不能回去。”巴德感到冷。他想停止颤抖。他把毯子拉到下巴那儿,翻过身,面对着正在说话的男人。“每年春天我都对自己说,去吧,自己拿种子种庄稼,回家给牛挤奶,但是我从没做过;我就那么一直晃荡着。”

“这阵子你在城里都干些什么?”

“我不知道。大部分时间我坐在工会广场,然后我在麦迪逊广场过夜。我跟过霍布肯、朱泽和弗拉特布什,现在我是个游民,成日在鲍沃利游荡。”

“上帝,我发誓明天就离开这儿。我害怕这里。这地方警察和侦探太多了。”

“要想挣钱,你可以干送报纸的活儿。但是听我的,老兄,回农场去吧,跟亲人们在一起,日子就好过了。”

巴德跳下床,粗暴地拉那人的肩膀。“跟我到灯那儿去,我给你看样东西。”巴德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朵里奇怪地回响。他大步走过鼾声如雷的人们。那个人,经受过风吹雨打的头发卷曲,眼睛深陷得好像要缩到脑袋里去似的,从毯子底下爬出来,也没穿衣服就跟他去了。在灯光下,巴德解开工作服,把它顺着肌肉鼓出的手臂和肩膀扯下去。“看看我的后背。”

“上帝。”那人用长着长指甲的脏手摸着一大片白色和红色的疤,轻声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老东西就是这么对我的。12年里,他一直是想鞭打我就鞭打我。经常把我剥光,在我后背上放一个烧红的通条。他们说他是我爸爸,可是我知道他不是。我13岁时跑了。那时他把我吊起来然后开始鞭打我。现在我25岁了。”

他们回去了,一言未发就躺下了。

巴德盯着天花板,毯子一直拉到眼睛下面。当他往房间尽头的门那里看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嘴里叼着雪茄戴着礼帽的人站在那儿。他用牙咬着下唇以防喊出声来。当他再望过去的时候,那人不见了。“嗨,你还醒着吗?”他轻声说。那家伙咕哝着。“我要告诉你。我用刨草根的锄头把他的脑袋打碎,跟踢烂柿子似的把他的脑袋打碎。我告诉他离我远点,他不听。他是个上帝都怕的大块头,他希望你怕他。我们正在那片地里刨漆树根,打算种羊草。我就让他在那儿躺着直到天黑,他的脑袋碎得跟烂柿子似的。篱笆的一角遮着他,这样从路上就看不见了。然后我把他埋了,回到房子里煮了一壶咖啡。他从来没让我喝过咖啡。天亮前我起床,动身出发了。我一直告诉自己,在大城市里要把你找出来,就像大海捞针。我知道老东西把钱放哪儿了;他有和你的脑袋一样大的一卷钱,但我只敢拿10块钱……你还醒着吗?”那人咕哝着。“我小的时候跟老萨凯特的女儿是伙伴。她和我常常一起去萨凯特家树林里的冰库,我们还常常一起谈论怎样去纽约发大财,可是现在我没工作,又总是害怕。到处都有侦探跟踪我,那些人戴着礼帽,兜里揣着手铐。昨晚我去找妓女,她看出我眼里的恐惧,就把我撵出来了。她能从我眼里看出来。”他斜靠着坐在帆布床边,用嘶嘶的声音对着那个男人的脸说着。那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看这儿,小子,你要是这样下去可不行。有钱吗?”巴德点头。“你最好给我让我替你保管。我是个老管家,我能让你过下去。你穿上衣服下楼去吃得饱饱的。你有多少钱?”

“一美元找回的零钱。”

“你给我二毛五,剩下的你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巴德穿上裤子,递给那人二毛五。“接着你回这儿来,睡个好觉,然后明天我和你就回北方去拿那卷钱。你不是说那卷钱跟你脑袋一样大吗?然后我们在他们抓不着我们的地方把钱分了。我们对半分。你同意吗?”

巴德跟他猛地握了一下手,然后系上鞋带,走到门口,走下痰迹斑斑的楼梯。

雨停了。带有木头和青草味道的冷风吹皱了本来打扫得很干净的街道上的泥潭。在沙瑟姆广场的小餐馆里,三个人帽子盖在眼睛上正坐着睡觉。柜台后面的人正在读一张粉色报纸的运动版新闻。巴德等了很长时间才轮到他点菜。他觉得冷,什么都不想。幸福。饭菜送上来,他吃了褐色的腌牛杂碎。他仔细地享受每一口食物,每喝一口加了很多糖的咖啡就用舌头抵住牙咬碎一口土豆。用一块面包擦过盘底之后他拿了一根牙签走出门。

他剔着牙走上布鲁克林大桥脏兮兮黑黢黢的入口。路中间有一个戴着礼帽叼着雪茄的男人。巴德虚张声势似的昂首走过他身边。我才不怕他,让他跟着我吧。拱形的人行道上除了一个打着哈欠的警察之外空无一人。抬头看天。就像在星星间散步。路两头的街道上方块形的房子中亮起点点灯光。河水像头上的银河一样发出微光。灯光安静地、平滑地溶入潮湿的夜色。一辆汽车疾速驶过桥,使钢梁哗哗作响,使钢丝像班卓琴上的弦一样颤动。

当他走到布鲁克林区这一侧的钢梁时,他转过身沿着朝南的汽车道走。去哪儿无所谓,现在哪儿都不能去。在他身后,一个蓝色的夜晚开始发光,正如一块铁开始被锻造。黑色的烟囱和一道道房顶后面,市中心那些建筑玫瑰色的模糊轮廓淡淡发光。夜色变得像珍珠一样温润起来。所有的侦探都跟着我,都戴着礼帽,那个在鲍沃利的人,厨房里的老太太,酒吧店主,街车售票员,警察,妓女,水手,码头卸货工,在公司机械地工作的人……他想,我应该告诉那人老东西的那卷钱在哪儿,那个肮脏的游民……有一枚硬币在他身上。所有该死的侦探都有一枚。河水很平静,平滑得像个钢炮筒。去哪儿无所谓,现在哪儿都不能去。锭盘和楼群之间的影子是一片粉末状的水洗蓝色。桅杆装饰着河,紫色的、巧克力色的和肉粉色的烟飘到灯上。现在哪儿都不能去。

穿着燕尾服、戴着金表链和红色印章戒指,和玛丽娅·萨凯特一起坐马车赶往自己的婚礼;坐四匹白马拉着的马车去市政大厅接受市长任命成为议员;他们身上的光环越来越大,他们骑马踏过缎子和丝绸去参加婚礼;和玛丽娅·萨凯特一起坐在铺着粉色长毛绒的白色马车里穿过夹道的人群,人群正在挥舞手里的雪茄、鞠躬、摘帽;市议员巴德和他家财万贯的新娘坐着一辆载满钻石的马车……巴德正骑在桥栏杆上。太阳已经从布鲁克林区后面升起来了。曼哈顿岛上的窗玻璃染上了红色。他举起一只手遮着眼睛,身子猛地向前一探。喉咙里的嚎叫声在他掉下去的同时被扼住了。

“审慎”号拖船的麦克阿维船长站在驾驶舱里,一只手放在舵上。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刚在放在罗盘箱旁边架子上的咖啡里沾湿的饼干。他是个保养得很好的人,眉毛漆黑,嘴唇上面浓密的黑色胡须打过蜡。他刚要把沾了咖啡的饼干往嘴里放的时候,一个黑色的东西掉下来,砸进水里,激起好几码高的水花。与此同时,一个倚在发动机舱门口的人大叫着:“一个人刚从桥上跳下来。”

“真见鬼。”麦克阿维船长放下饼干打舵。强烈的水浪像冲一根稻草似的把船冲到一边。发动机舱里三声钟响。一个黑人拿着一面带着钩子的桨往前跑。

“去帮帮他,莱德。”麦克阿维船长说。

一番忙乱之后,他们在甲板上放下一个黑色的软塌塌的东西。一声钟响。两声。麦克阿维船长皱着眉,愁眉苦脸地扭着鼻子,看向水面。

“他还有气吗,莱德?”他沙哑着嗓子问。那个黑人的脸色发青,牙齿打颤。

“没有了,先生。”一个红头发的男人慢慢地说。“他的脖子折了。”

麦克阿维船长一半的胡子进了嘴里。“真倒霉。”他呻吟着说。“一个人在结婚当天居然碰到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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