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逐渐西沉,转到泽西那边去了。

打字机被套上外罩,翻盖式办公桌被合上;电梯上升时是空的,下来时里面挤得满满的。市区的人潮退去,而弗拉特布什、狄克曼街、羊头湾、新罗茨大道和卡纳西这些地方开始聚满人群。

粉纸片,绿纸片,灰纸片,那些是商场总体汇报和港湾饭店最终报表。各种文件在商店里、办公室里一张张疲惫的脸前面晃来晃去,他们手指酸痛,脚掌生疼。胳膊粗壮的人挤进地铁。参议员8个,天才2个,迪瓦珍珠,80万元的抢劫案。

华尔街上人群渐稀,布伦克斯开始拥挤。

太阳下山了。

“万能的上帝!”菲尔·桑德伯恩大喊着一拳砸到桌子上,“我可不这么看。一个人的良心别人可管不着。我们只看他的工作成绩。”

“什么?”

“我认为斯坦佛·怀特为纽约市所作的贡献比其他任何一个人都大得多。他来这儿之前没人知道什么是建筑。而那个索乌却把他打死了,又跑掉了。上帝,要是这里的人具有为科学献身的精神,那么他们将——”

“菲尔,你太小题大做了。”此人把雪茄从嘴里移开,靠在转椅上打着哈欠。

“可恶,我盼望着休假。天啊,要是能再次离开缅因州这个破木头盖的办公室多好。”

“跟犹太律师和爱尔兰法官一起工作真是……”菲尔破口大骂。

“克制一下,老兄。”

“你是热心公益的公民典范,哈特利。”

哈特利笑了,用手掌抚摸秃顶。“哦,那摊子事儿冬天还没什么,但是夏天我可受不了。可恶,我好像是为了这三周的假期而活似的。我关心的是,只要纽约与新罗歇尔之间的交通费用能不上涨,把全纽约的建筑师都打死也行。我们出去吃饭吧。”他们乘电梯下楼的时候菲尔还在喋喋不休:“另一个我认为是天才建筑师的家伙就是老斯贝克,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就是为他工作,他也是个不错的丹麦人。可怜的老家伙两年前得癌症死了。老兄,他是个建筑师。他把我设计的一系列房屋模板叫做公共建筑。75层高,每层都有带花园的露台,旅馆、戏院、土耳其浴室、游泳池、商店、供暖公司、冷库等等全都在一栋楼里。”

“他喝不喝可乐?”

“不,他不喝。”

他们沿着三十四街朝东走,在闷热的中午时分街上几乎无人。“天啊,”菲尔·桑德伯恩突然大叫一声。“这儿的姑娘们越长越漂亮。你喜欢这些时髦姑娘,是不是?”

“没错。我希望我越来越年轻,而不是越来越老。”

“是的,咱们这样的老家伙只能看着她们走过去了。”

“这也未必不是好事,否则老婆就要牵着猎犬跟在咱们后头了。老兄,我真希望我没结婚!”

他们穿过第五大道的时候菲尔看见一个坐在出租车里的女孩。她戴一顶别着红帽章的帽子,黑色的帽檐下一双灰色的眼睛发出深绿色的光看着他。他屏住呼吸。出租车呼啸而去。她调转视线。往前走两步,打开车门,上车,坐在她旁边,挨着这个小鸟儿般高傲的纤细的身体。开车,开到地狱去。她朝他撅嘴,眼睛像小鸟翅膀似的扑棱扑棱地眨着。“嗨,小心!”他身后突如其来传来钢铁机器的轰鸣。第五大道飞转着,红色蓝色紫色的漩涡。上帝。“没关系,不用管我。过一会儿我自己能站起来。”“往这儿来。回那儿去。”喇叭声,警察。他的后背,他的腿,都热乎乎地粘着血。第五大道的脉搏悸动着,越来越痛楚。铃声丁当响着,越来越近。当他们把他抬到救护车上的时候,第五大道因难以忍受的痛苦爆发出尖叫。他好像一只腹部朝天的乌龟那样努力低下头去看她;我这么有魅力的眼睛是否吸引住她了?他发现自己正在呜咽。她本该留下来看到我因她而死。铃声远去,越来越弱,直至消失在夜色中。

街对面的自动防盗警铃已经响过了。睡梦中的吉米被它闹得头痛欲裂。敲门声惊醒了他。他在床上坐起来,看见进来的是斯坦·艾默里,后者灰头土脸,双手插在红色皮外套的口袋里站在他床尾,正在前仰后合地笑着,嘲笑吉米太懒。

“几点了?”吉米坐起来揉着眼睛。他打着哈欠厌倦地四处张望,看看印有波兰水瓶图案的深绿色墙纸,看看因没完全拉好而透进阳光的绿色窗帘,看看大理石壁炉上绘着玫瑰图案的镀珐琅锡盘,看看床尾挂着的蓝色旧浴袍,又看看紫红色玻璃烟灰缸里压扁的烟头。

斯坦笑着,他的脸棕红色,满是灰尘。“11点半。”他说。

“让我看看,我才睡了6个半小时。我想也足够了。不过斯坦你来这儿干吗?”

“你从来没喝过一滴酒,是不是,赫夫?‘丁戈’和我都非常焦渴。我们从波士顿来,中途只停过一次,它加油,我喝水。我两天没挨枕头了。我想看看我能不能坚持到这周结束。”

“上帝,我希望我能在床上躺到这周结束。”

“你需要的是找份报业的工作好让你忙起来,赫夫。”

“斯坦,你等着瞧吧。”吉米翻身起来坐在床边,“总有一天你早晨醒过来的时候会发现自己躺在太平间冰凉的停尸床上。”

浴室里有别人用的牙膏味儿和消毒水味儿。浴室的垫子是湿的,吉米把它对折成一个小方形,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脚从拖鞋里拿出来踩到垫子上。冷水几乎使他的血液凝固。他快速地淋了一下头就跳出浴缸,像狗似的站着甩身上的水。水流进他的眼睛和耳朵。然后他穿上浴袍,并在脸上打香皂。

流啊,河水流啊

流到大海

他一边哼着一边用安全剃须刀刮着下巴。格鲁佛先生,恐怕我下周之后要放弃这份工作了。是的,我要出国;我要担任《美国快报》驻外记者。去墨西哥为《联合快报》工作。也有可能去更偏僻的地方,《泥龟报》驻哈利法克斯记者。后宫过圣诞节,那里到处是太监。

……来自塞纳河岸

流向萨斯喀彻温

他往脸上拍了些须后水,接着把自己的洗漱用品包在湿毛巾里。然后他敏捷地跑上铺着绿色地毯的楼梯,往自己的卧室跑。半路上他经过戴着头巾式帽子、正在打扫楼梯的房东太太身边,她冷冰冰地看了一眼他的浴袍下露出的瘦骨嶙峋的光腿。

“早晨好,玛金斯太太。”

“今天会非常热的,赫夫先生。”

“我想应该还算可以吧。”

斯坦正躺在床上看《天使的反抗》(原文为法语。——译注)。“可恶,我希望我能和你一样懂好几种语言,赫夫。”

“哦,我也就懂这么多法语了。忘掉比学会快得多。”

“顺便说一句,我被学校除名了。”

“怎么回事?”

“系主任告诉我的,他建议我下一年最好别来了。他认为我在其他领域会更活跃。你知道那些废话。”

“那可真丢脸。”

“不,才不呢,我笑得要死。我问他,他在有此想法之前干吗不开除我。老爸肯定会大发雷霆。但是我有足够的钱可以一周不回家。不管怎么说,我一句都没抱怨。说真的,你喝过酒吗?”

“喂,斯坦,像我这样靠工资过活的可怜人跟一周有30块钱零花钱的人怎么能比?”

“这真是个肮脏的房间!你应该像我一样一出生就是资本家。”

“这房间不至于那么差劲!让我发疯的是整晚响个不停的警报。”

“是防盗警铃,是吗?”

“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哪有小偷会来光顾啊。肯定电线搭错了。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的,但是今天清晨我上床时确实被它弄得发疯。”

“喂,詹姆斯·赫夫,你不是说你每晚回家时都是清醒的吧?”

“无论喝醉还是清醒,男人都该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充耳不闻。”

“好吧,以我傲慢的股票持有人的微薄之力请你出去吃午饭如何?你发现了吗,你去洗漱就用了一个小时!”

他们顺楼梯往下走,一路上闻到各种气味,先是剃须肥皂味儿然后是铜刷子味儿然后是腌肉味儿然后是烧焦的头发味儿然后是垃圾和煤气味儿。

“你没上过大学真是太他妈幸运了,赫夫。”

“难道我不是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吗?你这个白痴!比你学得好多了。”

吉米打开门,阳光猛然照在他脸上。

“那不算。”

“天啊,我喜欢太阳,”吉米叫着,“我希望那是在真的哥伦比亚……”

你是说想挨骂(Hail Columbia,揍;臭骂。与上文“真的哥伦比亚(real Columbia)”谐音。——译注)?

“不,我是说波哥大、奥里诺科河和其他的地方。”

“我认识一个好人去波哥大了。他是为了避免死于牛皮癣才去的,所以他只好死于醉酒了。”

“我宁愿得牛皮癣、腹股沟腺炎或猩红热,也不愿意待在这儿。”

“饮酒纵欲、花天酒地的城市……”

“放荡的人,如我们所说的,走在乱七八糟的街上的人。你发现了吗,除了小时候有4年不住这里,我一辈子都住在这儿,生在这儿,有可能也死在这儿。我很想参加海军周游世界。”

“你觉得‘丁戈’的新漆如何?”

“非常棒,看上去像一辆蒙尘的奔驰。”

“我本想把它涂成跟消防车一样的红色,但是修车厂的人最终说服我把它涂成跟警察服一样的蓝色。你不介意咱们去穆金斯饭店喝杯苦艾鸡尾酒吧?”

“早餐喝苦艾酒?天啊!”

他们的车沿二十三街朝西开。街道两边房子的玻璃反射着阳光,送货车椭圆形的窗户也闪烁着,离很远就能看出它近似八边形的镍质窗框。

“露丝怎么样,吉米?”

“她很好。还没找到工作。”

“瞧,那儿有辆戴姆勒汽车。”

吉米咕哝着。他们拐到第六大道时,一个警察拦住了他们。

“停车!”他大喊着。

“我赶着去修车厂修车。消声器丢了。”

“最好……那么,这次就不给你开罚单了。”

“唉,你放过了杀手斯坦……每次他都能侥幸逃脱。”吉米说,“虽然我比你年长3岁,可是我从没逃脱过任何处罚。”

“这得靠天分。”

饭店里有好闻的炸土豆、鸡尾酒和香烟味。饭店里人很多,谈话声此起彼伏,随处可见汗津津的脸。

“可是斯坦,你问到我跟露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使那种暧昧的眼色……我们只是好朋友。”

“说实话,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听你这么说我还是为你感到难过。我觉得这样很糟糕。”

“露丝什么都不关心,只在乎她的表演。她太渴望成功了,别的事情她根本不理会。”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成功?我真希望认识一个想失败的人。他们太极端了。”

“如果你有充足的收入当然无所谓了。”

“全是废话。这是某种鸡尾酒。赫夫,我认为你是这个城市里唯一的一个有理智的人。你没有野心。”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你一旦拥有‘成功’又能怎么样呢?‘成功’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当然,我理解那些没有足够的钱充门面或是四处奔波养家糊口的人。但是成功……”

“我的难题在于,我不能确定我最想要什么,所以我只是原地转圈,又无助又沮丧。”

“但是上帝替你决定了。你一直都知道,只是你不愿承认。”

“我设想我最想要做的是离开这个城市,最好先在时代大厦下面修个坟墓。”

“你干吗不那么做?很容易嘛。”

“可是我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下手。”

“那是最无关紧要的了。”

“然后是钱的问题。”

“钱是世界上最容易得到的东西了。”

“对于艾默里和艾默里公司老板的长子来说的确是这样。”

“喂,赫夫,把我老爸的钱硬说成是我的,这可不公平。你知道我跟你一样讨厌那一套。”

“我不是在责怪你,斯坦。你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就是这样。当然我也很幸运,比大多数人都幸运。我妈妈的遗产供我活到22岁,而且我还有几百块钱,我一被解雇,我姨夫就帮我找到新工作。”

“哈哈,败家子。”

“我觉得我真的很怕我姨夫和阿姨。你应该见见我表哥詹姆斯·麦利维尔。一辈子听话,像棵月桂树似的生机勃勃。完美的、博学的处男。”

“哦,我猜你也是一个愚蠢的处男。”

“斯坦,你酒劲上来了,说起黑鬼的粗话了。”

“哈哈。”斯坦放下餐巾,靠到椅背上咯咯地笑。

苦艾酒的味道从吉米的杯子里散发出来,像魔术师变出的蔷薇丛一般四处蔓延。他皱着鼻子啜了一小口。“作为道德家,我反对早餐喝酒。”他说。“啊,真奇妙。”

“我需要威士忌和苏打来压住鸡尾酒的酒劲。”

“我得看着你。我在工作呢。我必须能够区分有价值的新闻和无价值的新闻。天啊,我不想说这些。真傻。我是说这鸡尾酒让人迷糊。”

“今天下午除了喝酒你就甭打算干别的了。我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可是我本来打算坐下来写篇文章的。”

“什么文章?”

“噢,胡乱写的,名为《一个新入行记者的自白》。”

“今天是星期四吗?”

“是。”

“那我就知道她在哪儿了。”

“我打算很快离开这里,”吉米忧郁地说,“去墨西哥挣大钱。在纽约我失去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

“你怎么挣大钱?”

“石油,黄金,高速公路抢劫,只要不是报业工作就行。”

“哈哈,败家子,哈哈。”

“你别对我‘哈哈’的。”

“我们离开这儿吧,开‘丁戈’去安装消音器。”

吉米站在水汽弥漫的修车厂门口等着。午后的阳光裹在灰尘里照在他的脸和手上。棕石,红砖,沥青路两边广告牌上的红绿字母闪闪发光,排水沟里的纸片被风吹出来,在他身边乱舞。两个洗车工在他身后聊天:

“没错,我去那儿之前一直挣得不少。”

“我得说她是个美人,查理。我担心……千万别第一周过后就无所谓了。”

斯坦从他身后走过来,他们肩并肩走到街道上。“5点之前车修不完。我们坐出租车。拉法耶特酒店。”他对着司机喊着,然后用手拍拍吉米的膝盖。“赫夫老兄,你知道北卡罗来纳州长对南卡罗来纳州长说什么吗?”

“不知道。”

“两杯酒之间时间太长。”

“哈哈。”他们一阵风似的跑进酒吧的时候斯坦呵呵地笑。“艾伦,给你介绍一个败家子。”他笑着大叫。他的脸突然僵住了。艾伦的对面坐着她的丈夫,他一条眼眉高挑,另一条低垂得简直要落到睫毛那儿。他们两人之间放着一只茶壶。

“你好,斯坦,请坐。”她安静地说。然后她继续对着奥格勒索普的脸微笑。“那不是很好吗,约约?”

“艾伦,这是赫夫先生。”斯坦粗声说。

“很高兴认识你。我在桑德兰太太的房子住的时候常常听到别人谈起你。”

他们沉默了。奥格勒索普用勺子敲着桌子。“你好,赫夫先生。”他忽然说,很明显口是心非。“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顺便问一句,那边的情况如何,约约?”

“承蒙问候,感激不尽。卡桑德拉的情郎离她而去,而她一直丑闻不断。似乎是这样,有天晚上我听到她鬼鬼祟祟地回来,企图把出租司机拉进她房里,那可怜的家伙大声抗议说他只是想拿走车钱。真是骇人听闻。”

斯坦僵硬地站起来走出去。

剩下的三个人一言不发。吉米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刚要站起来,但是她眼中的温柔阻止了他。

“露丝找到工作了吗,赫夫先生?”她问。

“不,还没有。”

“太不走运了。”

“哦,是丢脸。我知道她会表演。问题是她太富幽默感了,总是使戏院经理他们恼火。”

“舞台是一个非常肮脏下流的场所,是不是,约约?”

“极其污秽,亲爱的。”

吉米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她方形的小手,金色发卷和浅蓝色裙领之间光彩照人的颈部。

“嗯,亲爱的……”奥格勒索普站起来。

“约约,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吉米盯着奥格勒索普浅黄色鞋套下露出的一块三角形的黑色漆皮。那里面的不是脚。他突然站起来。

“赫夫先生,你可否再陪伴我15分钟?我得在6点钟离开,我忘了带一本书,而且穿着这样的鞋我没法走路。”

吉米脸红了,他重新坐下来,结结巴巴地说:“当然了,我很高兴……要不我们喝点什么吧。”

“我要喝完我的茶,你们来杯杜松子酒如何?我喜欢看别人喝杜松子酒。那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坐在热带枣林里,等待着小船来载我们去游览两岸种着金鸡纳树的河流。”

“侍者,来一杯杜松子酒。”

乔·哈兰陷进椅子里萎靡不振,头垂到双臂间。脏兮兮的双手蒙着脸,眼睛从指缝中往外望,视线沿着大理石桌子的边缘移动。餐馆里静悄悄的,柜台上的钟形玻璃罐里装着几块馅饼,上方悬挂着两个酒杯,一个穿白衣的男人坐在一个高脚椅上点着头。他有一张灰色的脸,不时地眨眨眼睛,嘟囔着四处张望。尽头的那张餐桌上只能看见熟睡的人们隆起的肩膀,他们的脸枕在手臂上,压得跟旧报纸似的。乔·哈兰坐直身子打个哈欠。一个穿着雨衣长着雀斑的红脸女人正站在柜台前点咖啡。她用两只手小心地捧着咖啡杯,坐到他对面。乔·哈兰又把头垂到两臂间。

“嘿,帮个小忙?”那女人如同粉笔在黑板上乱画一般刺耳的声音传进哈兰的耳朵。

“你想怎么样?”柜台后的男人咆哮着。

女人开始呜咽起来。“他问我想怎么样……从来没人这样跟我说过话!”

她哭的时候,哈兰能闻到她嘴里的威士忌味儿。他抬起头盯着她。她咧开嘴微笑,头向他凑过去。

“先生,我不习惯被别人粗暴地对待。如果我丈夫还活着他连餐刀都不拿。他说在晚上的这个时候一位女士应该得到帮助,那个干巴巴的小个子。”她仰起头大笑着,她的帽子掉到脑后了。“没错,他就是那样,一个干巴巴的小个子,在晚上的这个时候侮辱一位女士。”

几绺用指甲花染过的灰发从帽子里掉下来垂到她脸上。穿白衣的男人走过来。

“喂,麦克柯利老婆子,你再捣乱我就把你扔出去!你想要什么?”

“一个镍币的白葡萄酒或者炸饼圈。”她吸着鼻涕斜眼看哈兰。

乔·哈兰再次把头垂到两臂间,试着让自己睡着。他听见她用没牙的嘴一点点地咬食物,然后把盘子放下,喝咖啡的时候还不时地吸吸鼻涕。这时进来了一个客人,那人用低沉的声音对柜台后的人说话。

“先生,先生,难道要杯喝的算是过分吗?”他再次抬头,发现她那像掺了水的牛奶一般混浊不清的蓝眼睛正看着他。

“亲爱的,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天知道。”

“就算是圣母和天使也想要一张带花边的床和一个像你这样的英俊小生,亲爱的……先生。”

“就这样?”

“哦,先生,如果我可怜的丈夫还活着,他不会允许他们那样对待我。他生前在斯洛柯姆将军的部队里,就好像是昨天的事。”

“他运气还不错。”

“但是他死的时候没有牧师为他祈祷赎罪,亲爱的。死的时候还带着生前的罪恶,真是太可怕了!”

“可恶,我要睡觉。”

她还在翻来覆去地说着,声音尖利得让他感到难受。“自从我丈夫参加斯洛柯姆将军的部队阵亡后,天使们就再也没保佑过我。我不是一个诚实的女人。”她又开始抽泣。“圣母、天使和殉道者都不保佑我,没人保护我……噢,难道就没有人能对我好点儿?”

“我要睡觉。你能不能闭嘴?”

她弯下腰,在地上摸索着捡她的帽子。她哭泣着坐下来,用关节肿大的手指擦擦眼睛。

“哦,先生,你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乔·哈兰喘着粗气站起来。“他妈的,你能不能闭嘴?”他的声音里充满抱怨。“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安静一会儿?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有片刻安宁?”他把帽子按到眉际,双手插兜,摇摇晃晃地走出餐馆。查泰姆广场上方的天空被紫红色的霓虹灯映得发亮。通向包佛利的路两边都有路灯。

一个警察摇晃着警棍经过。乔·哈兰觉得警察在看他。他试图加快步伐,显得神采奕奕,像是要去别的地方谈生意似的。

“那么,奥格勒索普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知道的……一个9天的奇迹。”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高德维泽先生。”

“女人们什么都知道,可是她们绝不透露一丝一毫。”

艾伦穿着一件绿色丝袍坐在房间尽头的一只扶手椅里。房间里充斥着谈话声,吊灯和珠宝光芒四射,满眼都是黑色西装和女人们的银色裙子。哈利·高德维泽鼻梁的曲线与他光秃秃的前额相融和,他的大屁股坐在一把方形镀金椅的边缘,说话的时候他的棕色小眼睛像伸出了触角似的不断在她脸上估量着。附近的一个女人身上散发出檀香味。一个嘴唇橘黄面颊惨白、戴黄色穆斯林头巾的女人跟一个留小胡子的男人谈着话走过他们身旁。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尖嘴女人把手搭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嗨,你好,克鲁尚克小姐;真让人惊奇,是不是?怎么世界上所有的人总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呢?”艾伦坐在扶手椅里听着,昏昏欲睡,脸和手臂上的粉冷冰冰的,嘴唇上的口红涂得很饱满,丝袍下、丝质内衣下的身体刚刚洗完。她坐在那儿听着,恍恍惚惚,昏昏欲睡。一阵男人们的高声谈笑忽然惊醒了她。她坐起来,神色冰冷,仿佛灯塔一样高不可攀。男人们的手指像虫子一样在玻璃杯上蠕动。男人们看起来像投火后扑扇着翅膀的蛾子一样无助。在窗外的漆黑夜色里,有什么东西像消防车一样发出丁当的响声。

乔治·鲍德温手拿一份《纽约时报》站在餐桌旁。“西西莉,”他说,“现在我们必须理智地看待这些事情。”

“难道你看不出我正试图使自己变得理智?”她猛地吸了吸鼻子说。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也不坐下来看一眼手中的报纸。鲍德温太太是一个高个子女人,浓密的栗色卷发整齐地盘在头顶。她坐在银质咖啡具前面,用白色的手指指着糖罐。她的指甲非常尖,涂着粉色指甲油。

“乔治,我再也受不了了,就是这样。”她紧紧地闭上颤抖的嘴唇。

“亲爱的,你太夸张了……”

“怎么夸张了?这意味着我们的生活里充满谎言。”

“西西莉,我们喜欢对方啊。”

“你为了我的社会地位才娶我的,你知道……我太蠢才会爱上你。好吧,这些不提了。”

“不是那样的。我真的爱你。你不记得了吗?那次你认为是你不能真心爱我,那多可怕啊!”

“你真残忍,怎么提到那个……哦,真讨厌!”

女佣从食品室出来,用托盘端着腌肉和鸡蛋。他们坐下来,沉默地看着对方。女佣快速地走出去并关上房门。鲍德温太太把前额倚在桌边上开始哭起来。鲍德温盯着报纸上的新闻标题。大公被刺将引发严重后果。奥地利军队备战。他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

“可怜的西西莉。”他说。

“别碰我。”

她用手绢蒙着脸跑出房间。他坐下来,自己拿过腌肉、鸡蛋和面包开始吃,每样食物吃起来都索然无味。他不吃了,在便笺本上潦草地写下一个记录:出席柯林斯起诉阿巴斯诺特案,纽约州立法庭。他总是把那个便笺本放在胸兜里手绢的后面。

他听到客厅里有脚步声和门锁声。电梯已经下去了。他一步迈四个台阶,飞奔下楼梯。透过门廊不锈钢门上的玻璃,他看到她站在人行道上正用力戴手套,她的身影僵硬。一辆出租车开过来的时候,他正好冲过去抓住她的手。他的额头沁出汗水,汗水流进他的衣领。他发觉自己站在那儿,手里可笑地拿着餐巾。看门的黑人咧嘴笑着说:“早晨好,鲍德温先生,看起来今天天气不错。”他紧紧抓着她的手,低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西西莉,我要跟你谈一谈。你能不能等1分钟,我们一起上楼?请等5分钟,”他对出租车司机说。“我们马上就下来。”他攥着她的手腕和她一起走向电梯。当他们站在家里的客厅里的时候,她突然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直视着他的脸。

“过来,西西莉。”他温柔地说。他关上卧室的门并锁上。“现在让我们安静地谈谈。坐下,亲爱的。”他为她放了一把椅子。她像一个牵线木偶似的僵硬地坐下来。

“看着我,西西莉,你没有权利以那种方式谈论我的朋友。奥格勒索普太太是我的朋友。我们偶尔在某个绝对公共的场所一起喝茶,如此而已。我想邀请她来家里,但我怕你会对她无礼。你不能再这么愚蠢地嫉妒下去。我给你充分的自由并完全信任你。我认为我也有权期待你同样的信任。西西莉,接着做我的明事理的好妻子吧。你听了过多的恶毒的故事,便自己疑神疑鬼起来了。”

“不只她一个。”

“西西莉,我承认我们婚后不久有过几次……当时……不过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是谁的错?哦,西西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没法了解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的生理需求的。”

“难道我做得不够好吗?”

“亲爱的,这种事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不怪你。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么……”

“你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干吗要待在这儿?哦,你多么残忍。”她坐着,凝视着鹿皮拖鞋里的双脚,手绢在手指间扭来扭去。

“知道吗,西西莉,在这个时候离婚对我的事业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再和我生活下去,我会看看怎么处理好。但是无论如何,你必须更加相信我。你知道我喜欢你。看在上帝的分上,在问过我的意见之前不要去和任何人谈这个。你不想惹上丑闻或是成为报纸的标题,对不对?”

“好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我什么都不管。”

“好吧。我已经迟到了。我要坐那辆出租车去市区。你不想去购物吗?”

她摇头。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走到客厅拿过草帽和手杖,匆匆出去了。

“我是世上最不幸的女人。”她呻吟着站起来。她的头疼痛欲裂。她走向窗户,靠在那儿看着阳光。公园大道那边,蓝色的天空被一个新楼的红色钢架分割开来。蒸汽打铆机不停地咔哒响着;小型发动机不时地鸣笛;那边还有铁链的丁当声,新的钢架呈十字形搭建着。穿蓝色外衣的工人在脚手架上移动着。远处,西北方一片亮闪闪的云像颗花菜似的凑得十分紧密。噢,要是下雨多好。她刚一这么想,就传来了一声沉闷的雷声。噢,要是下雨多好。

艾伦刚刚挂好一幅棉布窗帘,上面红色和紫色的花朵图案遮住了光秃秃的后院和单调的市区建筑。空荡荡的房间中间有一张床,床上堆着茶杯、一个铜盘和一个过滤器,黄色的硬木地板上散落着棉布碎片和窗帘挂钩,角落里搁着一个大皮箱,里面书、裙子和内衣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有些耷拉到箱子外面的地板上,放在壁炉那儿的新拖布散发出松脂油味。艾伦穿着淡黄色晨衣斜靠着墙。她正在高兴地环视着这间方形的大屋子,这时门铃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她顺着头顶的一根电线望过去,按下开外面大门的按钮。有人轻轻敲房门。一个女人站在黑暗的大厅里。“怎么啦,凯西,我都认不出你了。进来……出了什么事?”

“我真的没有打扰你?”

“当然没有。”艾伦低头给她轻轻一吻。卡桑德拉·威尔金斯脸色极为苍白,眼皮神经质地颤动。“你可以给我提些建议。我正在挂窗帘……你觉得紫色图案跟灰色墙壁相配吗?我觉得很有趣。”

“我觉得很漂亮。多漂亮的房间。你在这儿住多幸福啊!”

“把那个铜盘拿下来放到地上,你坐那儿吧。我去沏茶。壁橱那儿有一个小浴室和小厨房。”

“我到这儿来真的没给你添麻烦吧?”

“当然没有……凯西,发生什么事了?”

“哦,一切都……我来找你想告诉你,可是我说不出口。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非常喜欢这套公寓。想想吧凯西,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爸爸希望我跟他一起住在帕萨克,但是我觉得我做不到。”

“奥格勒索普先生怎么样?哦,那跟我不相干。请一定原谅我,艾莲。我总是口无遮拦。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约约是个好人。他甚至同意我跟他离婚,只要我愿意。如果你是我,你会离婚吗?”她不等对方回答就消失在推拉门后面了。凯西仍坐在床边。

艾伦回来了,一手拿着蓝色茶壶,另一只手端着一大罐热水。“没有柠檬和奶油你不介意吧?壁炉台上有糖。这些茶杯是干净的,我刚洗完。你不觉得它们很美吗?哦,你无法想像,一旦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你会产生那种家的美好感觉。我讨厌住酒店。说真的,这地方让我有家的感觉。当然,如果我收拾好房子后搬走或转租出去,那可真是够可笑的了。三周后又要去演出了。我不想去,可是哈利·高德维泽不放过我。”凯西小口地啜着勺子里的茶。她开始轻轻哭泣起来。“怎么了,凯西,振作起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哦,艾莲,你什么事都这么顺利,而我总是这么不幸。”

“我一直认为我虽然长得不错但却是个丧门星呢,到底怎么了?”

凯西放下茶杯,双拳紧握抵住颈部。“是这样,”她扼住呼吸说:“我想我有孩子了。”她把头放在膝盖上抽泣起来。

“你确定?人们总是杞人忧天。”

“我本希望我们的爱情永葆纯洁和美丽,但是他说如果我不……他就再也不见我。我恨他!”她哭泣着一字一字地讲出来。

“你们干吗不结婚?”

“我不能。我不愿意。那样会影响我表演。”

“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怀孕的?”

“至少10天了。我知道的确是怀孕了……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跳舞。”她停止呜咽又开始小口地啜茶。

艾伦在壁炉前走来走去。“凯西,干着急是没有用的,对吧?我认识一个女人,她能帮你。请你一定要控制自己。”

“哦,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茶碟从她膝上滑落掉到地板上打碎了。“告诉我,艾莲,你经历过这种事吗?哦,对不起。我给你买一个茶碟。”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茶杯和勺子放到壁炉台上。

“当然我经历过。我们刚结婚时我有过一次麻烦……”

“哦,艾莲,真可怕,不是吗?如果没有这些麻烦,生活将会多美好多自由!我能感觉到它正向我袭来、要杀死我,真可怕。”

“有些事就是那样的。”艾伦粗声说。

凯西又哭了。“男人都是这么残忍自私。”

“再喝杯茶,凯西。”

“哦,我不能再喝了。我的天,我觉得非常恶心。我想我要吐了。”

“走过那扇折叠门,左手边就是洗手间。”

艾伦咬着牙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讨厌女人。我讨厌女人。

过了一会儿,凯西回来了,她面色惨绿,用湿毛巾拍着额头。

“到这儿躺着,可怜的人儿,”艾伦说着在床上清理出一块地方。“这样你能觉得好点儿。”

“我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你能够原谅我吗?”

“躺下来,忘掉一切。”

“哦,要是我能放松下来就好了。”

艾伦的手冰冷。她走到窗边向外望。一个穿牛仔装的小男孩在后院边跑边挥舞着晾衣绳。他绊了一跤摔倒了。艾伦看见他站起来的时候皱着眉头眼里含泪。院子那头,一个矮胖的黑发妇人正在晾衣服。篱笆上,麻雀正在吱吱喳喳叫着打架。

“艾莲,亲爱的,你的粉能给我用一些吗?我的丢了。”

她回到床边。“我想……可以,壁炉台上有。现在你觉得好点儿了吗,凯西?”

“哦,是的。”凯西的声音颤抖。“你有口红吗?”

“非常抱歉,我平时从来不用那些化妆品。上舞台表演的时候我才用。”她走到壁橱那里脱下晨衣,穿上一件朴素的绿裙子,梳梳头,然后戴上一顶黑色小帽。“我们一起走吧,凯西。我想在6点钟的时候吃饭。我讨厌在演出前5分钟才囫囵地吃晚饭。”

“哦,吓死我了……答应我,你不会不管我。”

“今天我们什么也不做。她会给你检查的,或许给你吃点什么药。让我看看,我带钥匙了吗?”

“我们坐出租车去。天啊,我一共只有6块钱。”“我准备让爸爸给我一百块钱买家具。用那笔钱好了。”

“艾莲,你真是世上最美好的天使。你的成功真是理所应当。”

在第六大街拐弯处她们乘上一辆出租车。

凯西的牙打着架。“我们改天再去吧。我太害怕了,现在不能去。”

“亲爱的,你只要到那里就好了。”

乔·哈兰吸着烟斗,把两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关好闩上。最后一缕深红色的阳光透过房屋外墙上的洞射进来,正在逐渐消失。起重机蓝色的机械臂显得黑乎乎的。哈兰的烟斗已经熄灭了。他叼着它背靠门站着,注视着空的手推车,旁边有一堆锄头和铁锹,一个小棚子里放着轻型发动机,蒸汽钻机高高地放在一块裂开的岩石上,看上去像是登山者的简易木屋。虽然街上传来汽车轰鸣的噪声,但他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他朝门边放着电话的小台子走过去,筋疲力尽似的跌坐在椅子上,重新填满烟斗,点燃它,把报纸摊开来放在膝盖上。建筑商计划停工以对抗建筑工人举行的罢工。他打着哈欠头向后仰过去。光线太暗,没法看报。他长时间地注视着靴子大脚趾处的破洞。头脑一片空白。突然他从穿衣镜里看到自己戴着一顶高帽,帽眼里还插着一朵兰花。“华尔街巫师”看着镜子:肮脏的帽子下面是花白的头发和一张瘦削的红脸,一双关节肿大的大手。他暗笑。他隐约记起去厚呢大衣的口袋里拿那盒阿尔伯特王子牌烟丝时闻到的科罗娜啤酒味。“我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大声说。他点燃一根火柴,然后夜色似乎蓦然就降临了,染黑了整个房间。他吹灭火柴。他的烟斗像一个温馨的小火山,每吸一口就发出“噗”的一声。他深深地吸着烟。周围的高楼大厦被街灯和电子广告牌的灯光染上了一层红色的光晕。从朦胧的反射光中望过去,他可以看见深蓝色的天空和星星。烟草味道香甜。他很幸福。

一截还燃着的烟从门上划过。哈兰提起灯走出去。他举起灯,灯光照在一个金发年轻人的脸上,那人长着肉乎乎的鼻子和嘴唇,嘴角叼着一支烟。

“你怎么进来的?”

“侧门没关。”

“见鬼,真的吗?你找谁?”

“你是守夜的?”

哈兰点点头。“认识你很高兴……请抽支烟。我只是想跟你谈谈,你懂吧?我是第四十七区的组织者,知道吧?让我看看你的证。”

“我不是工会会员。”

“那你马上就要加入了,是不是?我们建筑行业的工人得拧成一股绳。我们正努力把守夜的和工头什么的都组织起来,咱们组成一个牢固的战线好对抗建筑商的停工计划。”

哈兰点燃那人给的烟。“小子,你对我说这些纯粹是浪费口水。不管罢不罢工,总得有守夜的。我老了,没什么斗志,这是我5年来第一份体面的工作,要是有谁想不让我干这个工作,那除非他把我打死。像你这样的孩子适合搞那一套。我不行。要是你想把守夜人都组织起来,那你纯粹是浪费口水。”

“嗨,你别那么说,好像你干这行多少年了似的。”

“好吧,也许我是没干多久。”

年轻人摘下帽子,用手抹抹脑门又挠挠浓密的乱发。“见鬼,还真热。炎热的夜晚,是不是?”

“还好。”哈兰说。

“我叫奥其菲,乔·奥其菲。我敢说你有很多经验可以告诉年轻人。”他伸出手。

“我也叫乔,乔·哈兰。20年前某些人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如雷贯耳。”

“20年前……”

“嗨,你是个有趣的小伙子,四处游说。在我赶走你之前,你应该听听我这样一个老人的话,当然听完也就算了。这不是一个想要闯天下的年轻人应该参加的游戏。”

“时代已经变了,你知道……卷入这次罢工的也有大人物,知道吗?今天下午我在议员麦克尼尔的办公室跟他讨论了目前的罢工形势呢。”

“但是我坦白地告诉你,这个城市里唯一能毁了你的就是那个什么劳工问题。总有一天你会记得有个老醉鬼跟你说过这话,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你是说喝酒?我唯一不怕的就是喝酒。要不是喝了点啤酒,我不会接触这事。”

“小心,公司的侦探马上就要过来。你最好别被他盯上。”

“我才不怕什么公司的侦探呢。好吧,就说到这儿,改天我再来看你。”

“随手关上那个侧门。”

乔·哈兰从一个锡罐里喝了一口水,坐回椅子里,伸着懒腰打个哈欠。11点了。他们该从戏院出来了,男人们穿着晚礼服,姑娘们穿着低胸裙子;男人们正准备回家,去找他们的老婆,家里的女主人;整个城市该休息了。出租车按着喇叭呼啸而过,天空被电子广告牌的灯光映得闪闪发光。他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鞋跟把它碾碎。他战栗着站起来,提着灯沿着建筑工地的四边慢慢地走。

街灯把一块牌子映得发黄,那上面画了一栋摩天大楼,蓝天白云下白色的楼黑色的窗户。西格尔和海恩斯公司将在此处建起一座现代化的24层办公大楼,1915年1月入住,仍有租位,请垂询……

吉米·赫夫坐在一把绿色的躺椅上看书,空荡荡的房间一角亮着一个灯泡。他已经读到《约翰·克里斯朵夫》里奥里维病死这段了。他聚精会神地读着。他的脑子里回荡着莱茵河水激流的声音。那河水永不停息地侵蚀着约翰·克里斯朵夫出生那所房子花园的地基。在他的心中,欧洲是一个绿色的大花园,人们奏着音乐挥着红旗前进。偶尔,窗外传来汽船的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街上传来出租车的喇叭声和街车的铃声。

有人敲门。吉米站起来,他的眼睛因为专心看书而发热,视线有些模糊。

“嗨,斯坦,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赫夫,我忙得脚不沾地。”

“那毫不新鲜。”

“我正要告诉你天气预报。”

“或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城市里人人都无所事事。没人写音乐,没人发动革命,也没人恋爱。大家只会喝醉然后讲无聊的故事。我觉得厌恶。”

“隔墙有耳,隔墙有耳,小点声!我打算戒酒。喝酒没好处,喝酒太单调。喂,你有浴缸吗?”

“当然有。你认为这是谁的公寓,我的吗?”

“那么是谁的公寓呢,赫夫?”

“是莱斯特的。他出国时我给他看房子,那是个幸运的家伙。”斯坦开始把衣服一件件扯下来,衣服很快堆积在他脚边。

“哎,我真想游泳。人们干吗要住城里?”

“我为什么要在这个疯狂的城市里过着这么悲惨的生活?我倒真想知道。”

“贺雷修斯(罗马传说中的一位英雄。——译注)领导奴隶们!”斯坦吼叫着。他站在衣服堆里,圆鼓鼓的肌肉泛着棕色,身体因为喝醉而微微摇晃着。

“走进那扇门就是。”吉米从房间角落里抽出一条毛巾扔给他,然后坐回去接着读书。

斯坦踉跄着走回房间,身上滴着水,声音从脸上蒙着的毛巾后面发出来。“你说好不好笑,我忘摘帽子了。喂,赫夫,你得帮我一个忙。行吗?”

“当然。帮什么忙?”

“今晚你把里屋借给我睡怎么样?或者这个房间?”

“当然可以。”

“我是说我和别人一起睡。”

“随便你。你可以把整个‘冬季花园合唱队’都招到这儿来,反正没人看见。顺着防火通道还有一个通向后街的紧急出口。我要睡觉去了,我会关上我的房门。这个房间和浴室都归你了。”

“不得不这样,因为她丈夫要发怒的,所以我们必须谨慎。”

“不用担心早上我吵醒你们。我很早就出门,整个房子都是你们的。”

“好吧,我先回房间了,再见。”

吉米拿起书走进自己的房间脱下衣服。他的手表显示已经十二点一刻了。闷热的夜晚。他扭亮灯,在床边坐了很长时间。远处河上传来的汽笛声使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他听到街上的脚步声,男人和女人的声音,还有年轻人成双成对往家走时压低的笑声。一台电唱机正在播放《二手玫瑰》。他仰面朝天躺在床单上。从窗户飘进来一股酸臭的垃圾味,燃烧的汽油味和人行道上的灰尘味,还有男人和女人在鸽巢般大的房子里身体挤在一起所发出的气味。他躺着,干涩的眼球盯着天花板,他的身体像炽热的金属一般痛苦地发烧。

一个女人低声说话的声音惊醒了他。有人在推门。“我不见他。我不见他。吉米,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去跟他谈。我不见他。”艾莲·奥格勒索普裹着床单走进来。

吉米从床上滚落到地上。“怎么回事?”

“这里有没有储藏室之类的……约约现在这种状态,我不会跟他谈的。”

吉米抚平睡裤上的褶皱。“床头有个壁橱。”

“当然……现在,吉米,拜托你去跟他谈让他走。”吉米头昏眼花地走出房间。“荡妇,母狗。”窗外一个声音在叫喊。灯开着。斯坦披着灰色和粉色条纹的毯子,把自己裹得像个印度人似的。他蹲在由两张躺椅拼成的大床中间,面无表情地瞪着约翰·奥格勒索普。后者正从窗户外面探进身子来大喊大叫,一边怒骂一边挥舞着手臂,乱七八糟的头发耷拉在眼睛上方。他一只手挥舞着手杖,另一只手挥舞着一个奶油咖啡色的毡帽。“过来,荡妇!捉奸在床,就是这样,捉奸在床!我可不是无缘无故就爬上莱斯特家房子的消防通道的。”他停住,用醉醺醺的眼睛盯着吉米看了一会儿。“这儿有个报界新手,黄色小报的记者对吧,看起来什么都不放过是不是?你知道我怎么看你吗,你想知道我怎么看你吗?我从露丝那儿听说你的事儿了。我知道你以为自己是一个革命者,高高在上。试试当一回报界的收费妓女怎么样?财团给报界贿赂,就是这么回事!你把那看作是表演,是艺术,我不了解那些事。我从露丝那儿得知你对演员的看法,就是这样。”

“奥格勒先生,我相信你是误会了。”

“我一直在默不作声地旁观。我是一个沉默的旁观者。我知道出现在报纸上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词,甚至每一个无关紧要的标点都是为符合广告商和股东的利益而经过仔细修改或删除的。国民的生活从源头上就被污染了。”

“是的,你告诉他们,”坐在床上的斯坦忽然大喊一声。他站起来鼓掌。“我宁愿做一个最刻薄的舞台监督。我宁愿做一个擦洗舞台的又老又弱的女佣,也不愿坐在本城最大的日报社编辑办公室的天鹅绒椅子上。表演是一个光荣、正派、谦逊、高雅的职业。”他的演说戛然而止。

“我不知道你希望我做什么。”吉米说着抱起胳膊。

“现在马上要下雨了。”奥格勒索普用沙哑的声音接着说。

“你最好回家去。”吉米说。

“我会的,我要去个没有荡妇的地方……既没有奸夫也没有淫妇……我要进入永恒的黑夜。”

“你认为他会安然无恙地到家吗,斯坦?”

斯坦坐在床边笑着摇头。他耸耸肩。

“我会让你永远记住的,艾莲,永远!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进入永恒的黑夜,那里没有人坐着嘲笑我。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如果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那可不是我的错!”

“晚——安。”斯坦大喊。爆发出最后一声大笑后,他从床边滑下去,滚到地板上。吉米走到窗边,顺着消防通道看向后街。奥格勒索普已经走了。雨下得很大。房子外墙散发出湿砖的气味。

“这难道不是最可笑最愚蠢的事儿吗?”他走回自己的房间,看都没看斯坦一眼。在门口,艾伦轻盈地滑过他身边。

“非常抱歉,吉米……”她开始说。

他当着她的面粗暴地关上门并上了锁。“这些见鬼的蠢货跟疯子一样。”他在牙缝里说。“他们到底把这当成什么事儿啊?”

他的手冰凉,不住地颤抖。他拽过一条毯子盖在身上。他躺着聆听雨声和排水沟里水花四溅的声音。脸上不时拂过一阵凉风。房间里仍有她发卷上的松脂油味儿,还有她裹在床单里那娇柔身躯的气息。

埃德·萨切尔坐在凸窗旁,身边堆着星期天的报纸。他的头发斑白,面颊上有深深的皱纹。他穿着茧绸裤子,上面的扣子没系,这样可以放松他的肚腩。他坐在敞开的窗户旁,看着沥青路上双向川流不息的车龙,路两边有黄砖盖成的商店和红砖盖成的车站。车站的屋檐下有个黑色的牌子上面写着金色的字:帕萨克。三个金字在阳光照射下微微泛光。旁边的公寓传出电唱机不稳定的歌声,放的是《它是一只小熊》。《露西娅的六重唱》,选自《摇摆女孩》。他膝上放着《纽约时报》的戏剧版。他朝外望着,眼睛干涩。他觉得肋骨在收紧,疼得喘不上来气儿。他只读了《城市话题报》上的一小段文章:最近人们议论纷纷,起因是如下一个不争的事实:人们看见年轻的斯坦伍德·艾默里的汽车每晚停在尼可布克戏院门口,并且——他们说——一定要等到一个最近事业如日中天的年轻貌美的女演员上车后才离开。这位年轻人的父亲是城里最有名望的律师事务所之一的老板,他最近刚刚因为某些小事离开哈佛大学,开始时众人都很吃惊,但不久我们便确信那只不过是他孩子气的表露而已。一语中的。

门铃响了三遍。埃德·萨切尔放下报纸,匆忙去开门。“艾伦,你来得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爸爸,每次我说来不都来了吗?”

“当然,亲爱的。”

“你身体怎样?工作还顺利吗?”

“艾尔伯特先生度假去了。我猜想他一回来就该我去了。我希望你跟我去雷克湖住几天。对你有好处。”

“可是,爸爸,我去不了。”她摘下帽子扔到长沙发上。“看,我给你带来了一些玫瑰,爸爸。”

“它们很像你妈妈喜欢的那种玫瑰。我得说你真是太体贴了。但是我不喜欢一个人去度假。”

“哦,你会遇到许多朋友的,爸爸,真的,肯定会。”

“你怎么连一周的时间都没有?”

“首先,我得找份工作,要出去巡回表演,而我目前不想到其他地方去。因为这件事哈利·高德维泽很不高兴。”萨切尔又坐到凸窗旁,开始翻报纸。“咦,爸爸,你怎么看《城市话题报》?”

“哦,没什么。我没打算读;我买来就是想看看这个报纸怎么样。”他的脸红了,紧闭着嘴把它塞进《纽约时报》里。

“不过是一张街头小报而已。”艾伦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已经把玫瑰插到花瓶里去了。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散发出清凉的香气。“爸爸,我有事要告诉你……约约和我要离婚了。”埃德·萨切尔手放在膝盖上坐着,紧闭嘴唇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的脸色发黑,几乎跟他穿的茧绸一个颜色。“这没什么可伤心的。我们只是决定我们不能再共同生活下去了。一切都是以可接受的方式悄悄进行的。乔治·鲍德温——我的一个朋友——会帮我们办手续。”

“他是艾默里和艾默里律师事务所的吗?”

“是的。”

“嗯。”

他们沉默了。艾伦弯下腰使劲嗅着玫瑰。她注视着一只绿色的小蜗牛爬过青色的叶子。

“说实话,我很喜欢约约,但是和他一起生活让我受不了。我欠他很多,我知道。”

“我宁愿你从来没见过他。”

萨切尔清清嗓子,转过脸望向窗外:车站前面的路上是两条无尽的车龙。汽车扬起灰尘,玻璃、车漆和金属闪闪发光。车胎压在光滑的碎石路上刷刷地响。艾伦在长沙发上坐下来扫视着地毯上褪了色的玫瑰花图案。

门铃响了。“我去开门,爸爸。你好吗,卡夫蒂尔太太?”

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女人穿着黑白雪纺裙子喘着粗气走进来。“哦,你一定要原谅我贸然来访,我只待一会儿。你好吗,萨切尔先生?你知道吗,亲爱的,你爸爸真是很可怜。”

“胡说,我只不过后背有点疼而已。”

“腰疼,亲爱的。”

“哎,爸爸,你应该告诉我的。”

“今天的布道非常鼓舞人心,萨切尔先生。卢顿先生真是尽心尽力。”

“我想我应该常去教堂,但是你看星期天我喜欢躺在家里。”

“当然,萨切尔先生,这是唯一属于你的一天。我丈夫也是这样。但是我认为与大多数牧师相比,卢顿先生的确与众不同。他对事物的看法跟得上时代。与其说是去教堂,不如说是去听一次有趣的演讲。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做,卡夫蒂尔太太,下周日如果天不太热我就去。我想我可能是太安于现状了。”

“噢,小小的改变对我们有好处。奥格勒索普太太,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关注你,看星期天报纸还有别的。我觉得你演得真不错。就在昨天我还对萨切尔先生说呢,现在要经受住舞台生涯的诱惑得需要多么坚强的性格和基督徒的精神啊。一想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已经为人妻可是性情还这么好,又没有学坏,真是让人振奋啊。”

艾伦一直看着地板以躲避父亲的视线。他用两只手指敲着摇椅的扶手。卡夫蒂尔太太坐在长沙发上微笑着。她站起来。“哦,我真得走了。我们请了一个新厨子,恐怕晚饭要一塌糊涂。下午你来我家好吗?非常随意的。我做了些饼干,我们还会准备一些姜茶以备有人突然来访。”

“我相信我们会非常高兴,卡夫蒂尔太太。”萨切尔僵硬地站起来说。穿着水桶形裙子的卡夫蒂尔太太蹒跚着走了。

“好吧,艾伦,我们去吃饭。她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她总给我送果冻和果酱。她跟她姐姐一家人住在楼上。她是个寡妇,丈夫生前是旅行推销员。”

“舞台生涯的诱惑也是有界限的。”艾伦冷笑着。“得有人陪着,否则就会被人山人海包围。避开人群是我的座右铭。”

萨切尔用暴躁的声音说:“我们别再虚度时光了。”

他们走出房门,两人并排站着,一边是门铃,一边是信箱。艾伦撑开阳伞。一阵热浪扑在他们脸上。他们经过文具店,经过那两个红色大字A和P,经过街角的药店,里面散发出不新鲜的苏打水味,冰淇淋冷冻箱被搬到街对面的遮阳篷下面了。他们的脚不停地陷进路面上被烤化的沥青里,最后他们在“酋长自助餐厅”门口停下来。橱窗上的表正好显示12点整,表盘上用古英语字母写着:该吃饭了。这行字下面是一簇铁锈色的蕨类植物和一张卡,上面写着鸡肉套餐,$1.25。艾伦在门廊里慢慢走着,注视着颤动的街道。“看,爸爸,没准要下雷阵雨。”暗蓝色的天空中,一团积雨云堆积得像是一团雪似的。“难道那云不好吗?能下场雷阵雨不好吗?”

埃德·萨切尔抬头看,摇摇头,然后走进转门里去。艾伦跟在他后面。里面有清漆和女侍者的味道。他们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旁,头上有台电风扇嗡嗡地转着。

“你好吗,萨切尔先生?这周过得怎么样,先生?你好吗,小姐?”漂染过头发的瘦脸女侍者友善地站在他们身边。“今天来点什么,先生,长岛烤鸭还是费城烤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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