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大道两侧插满旗子。旗柱金色的球头下,巨大的旗子被呼啸的风吹得鼓鼓的,不断拍打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深蓝色的天空里星星安详地闪烁着。旗子上红色和白色的条纹不停地翻腾。

裹挟着马蹄声和加农炮轰隆声的狂风中,旗子的影子好像伸出爪子的野兽,饥饿的舌头舔噬着、扭曲着、翻卷着。

哦,这是一条很长的路。到那儿去!到那儿去!

港口里泊满了蒸汽船,船身被涂成斑马、浣熊或梅花鹿似的斑纹。进港口堆满了金块,人们正在分装金块,把船舱塞得满满的。收音机里说美元不被看好,所有的电报里都有“美元”的字样。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到那儿去!到那儿去!

地铁里,人们瞪大眼睛谈论着神谕、伤寒、霍乱、榴霰弹、起义、烧死、淹死、饿死、窒息而死。

哦,从阿曼提尔到马迪莫塞还有很远,到那儿去!美国佬来了,美国佬来了。第五大道,自由女神像到红十字会两站之间的路上乐队鼓号齐鸣。医护船偷偷地泊进港,晚上在泽西的旧码头上静悄悄地卸下伤病员。第五大道上,17个州的州旗在呼啸的风中翻卷着、闪烁着。

哦,橡树、白蜡树和哭泣的垂柳

上帝的国度里还有青青的绿草

旗柱金色的球头下,巨大的旗子被呼啸的风吹得鼓鼓的,不断拍打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理发师的手指轻轻拍打詹姆斯·麦利维尔船长的下颚,他闭着眼睛。肥皂泡弄得他鼻子很痒。他能闻到洗发水的味道,感觉到电动按摩器的嗡鸣和剪子的剪动。

“做做面部按摩好吗,先生?可以去掉一些黑头,先生。”理发师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理发师是个秃子,下颚很宽,布满青筋。

“行。”麦利维尔咕哝着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开战后我第一次正经地剃剃胡子。”

“刚从国外回来吗,船长?”

“是的……一直在为世界民主而战。”

理发师用一条热毛巾堵住了他的嘴。“涂点花露水如何,船长?”

“不,那些东西不要抹,只涂点须后水或消毒水就行了。”

修理指甲的金发女孩睫毛上有汗珠。她抬起头朝他迷人地一笑,她玫瑰花蕾般的嘴唇开启。“我猜你刚刚登陆,船长。天啊,看你晒的。”他伸出手,放在白色小桌子上。“你的手已经好久没有修理过了,船长。”

“你怎么知道?”

“你看你手上的皮都长成什么样了。”

“我们很忙,顾不上这些事。”

“哦,你的生活一定很——可怕。”

“这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战争。”

“我也是这么想。如今你终于熬过来了,是不是,船长?”

“当然了,我是用对待特种部队的方式来约束我的船员的。”

最后她顽皮地拍了一下他的手,然后他站起来。

他把小费放在理发师和替自己取帽子的黑人男孩的手掌里,理发师的手掌柔软,而黑人男孩的手掌粗硬。他顺着白色大理石台阶慢慢走下去。楼梯平台处有一面镜子。詹姆斯·麦利维尔船长停下脚步,注视着镜子里的詹姆斯·麦利维尔船长。他是一个外表平平的高个子年轻人,脖子下面的身体略胖。他穿着一件整洁的马裤呢制服,上面因悬挂了彩虹勋章而分外醒目,旁边还有绶带和军龄袖条。小腿上的皮绑腿在镜子里反光。他一边上下打量着自己,一边清清嗓子。一个身穿便装的年轻人出现在他身后。

“嗨,詹姆斯,都收拾利索了?”

“我就知道是你。喂,让咱们系武装带真是个愚蠢的规定,不是吗?把整个制服的效果都给破坏了。”

“要我说,他们可以把所有武装带都挂到将军屁股上去。我现在是个平民。”

“你还是特种部队的军官呢,别忘了。”

“让他们带着他们的特种部队沿小溪前进一万英里去吧。我们去喝一杯。”

“我得走了,去看看老朋友们。”他们已经走到四十二街上了。“那么好吧,再见,詹姆斯,我要去喝个一醉方休。想想吧,我们现在自由了。”

“再见,杰瑞,别捣乱生事。”

麦利维尔沿四十二街向西走,两边的窗户里伸出旗子,它们在九月的微风中懒洋洋地飘动。他在人流中边走边看商店橱窗。闪闪发光的橱窗里陈列着花朵、女人穿的长袜、糖果、衬衫和领带、礼服,和彩色的布料。男人们的脸上有刮胡子的痕迹,姑娘们涂着口红,鼻子上扑了粉。这一切让他觉得激动而兴奋。他走进地铁的时候开始烦躁起来。“看那人身上的绶带!他获得了十字勋章。”他听见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他在七十二街站出了地铁,挺胸抬头沿着十分熟悉的、两边是褐石房子的街道往河边走。

“你好,麦利维尔船长。”开电梯的人说。

“啊,是你吗,詹姆斯?”他妈妈大叫着冲进他的怀抱。

他点头,亲亲她。她穿着黑衣服,看起来苍白憔悴。梅茜也穿着黑衣服,很快跑到她身后。她个子很高,两颊粉红。“看到你们两个都还好,真叫人高兴。”

“当然,我们……好得不得了。亲爱的,我们一直在担心……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了,詹姆斯。”

“可怜的爸爸……就那么离开人世了。”

“当时你不在……光是纽约城里就死了好几千人。”

他的两只胳膊分别拥抱着梅茜和妈妈。没有人说话。

“好了,”麦利维尔说着走进客厅,“这是一场大战。”他的妈妈和妹妹跟着他走进客厅。他坐在皮椅里,伸出长腿。“回家真好。”

麦利维尔太太把椅子搬到离他近的地方。“现在,亲爱的,把你的经历对我们讲一讲吧。”

门口黑暗的角落里,他伸出手抓住她并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别这样,鲍伊,别这样;别这么粗鲁。”他的手臂像打了结的绳子一般紧紧抓住她后背。她的膝盖在发抖。他的嘴在她的脸颊上沿鼻子向下摸索着找她的嘴。她简直无法呼吸。“哦,我受不了了。”他抓着她把她推开。她靠在墙上,在他的大手里摇晃着喘息。

“用不着担心。”他轻声说。

“我必须回家,很晚了。我明早6点就得起床。”

“我也没打算睡懒觉。”

“妈妈会抓到我的……”

“让她见鬼去吧。”

“有一天我会的……甚至比这更坏……如果她还是这么挑剔的话。”她捧起他的面颊,很快地亲了一下他的嘴,挣脱开他,一步迈4个台阶,沿肮脏的楼梯跑上去了。

门仍锁着。她脱掉舞鞋,小心翼翼地穿过厨房。隔壁的房间传来她叔叔和婶婶的双重鼾声。某个人爱我,我不知道是谁。……她全身上下都在唱着歌,她的脚酸痛,后背因为刚才跳舞的时候被他紧紧抓着而感到刺痛。安娜,你必须忘掉,否则你没法入睡。安娜,你得忘掉。她碰到了餐桌上用来盛早餐的碗碟,发出了讨厌的丁当响声。

“是你吗,安娜?”从妈妈的床上传来睡意蒙的声音。

“我想喝杯水,妈妈。”那个老太太从牙缝里发出一声呻吟,翻身的时候床的弹簧吱嘎作响。总是在睡觉。

某个人爱我,我不知道是谁。她脱下晚会礼服,穿上睡袍。然后她踮着脚尖走到衣柜那里,把衣服挂起来,最后慢慢地把衣柜门合上,不让它发出一点声音。我不知道是谁。狐步舞,明亮的灯光,粉色的脸,交缠的手臂,结实的大腿,跳动的脚尖。我不知道是谁。狐步舞,轰响的萨克斯,鼓,长号,黑管。脚,大腿,脸贴脸,某个人爱我……狐步舞,狐步舞。我不知道是谁。

婴儿躺在床上睡着,粉色的小脸绷着,握着小拳头。艾伦倚靠着一个黑色皮箱。吉米·赫夫穿着衬衫,正透过舷窗向外望。

“哦,那里是自由女神像。艾莉,我们应该到甲板上去。”

“我们已经好久没到甲板上去了。你先上去吧。我跟马丁马上就上去。”

“哦,来吧,我们一起把婴儿绑好,这样即使船动他也掉不下来。”

他们走到甲板上。这是一个9月的下午,阳光令人目眩。海水深蓝绿色。高高的天空是深蓝色的,海风一直朝一个方向吹着。向被煤灰污染了的地平线望去,驳船,蒸汽船,发电厂的烟囱,锭盘和桥梁一片混乱,下纽约就像是用粉色和白色纸板剪出来的上细下粗的金字塔。

“艾莉,我们应该把马丁抱出来,让他也看一看。”

“那他就会像拖船的汽笛一样嚎个不停。他就待在那儿更好。”

他们绕过绳子,经过吱嘎作响的绞盘,走到船头。

“上帝,艾莉,这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景观。我没想到还能再回来,你呢?”

“我一直就打算回来。”

“但不是这样回来。”

“是的,我没想到我会这样回来。”

“夫人,请您……”

一个水手示意他们向后退。艾伦转过头,让风把金发从眼睛里吹出来。“真美,是不是?”她朝那个红脸膛的水手微笑。

“我更喜欢哈佛港。请您向后退好吗,夫人?”

“好吧,我们下去,把马丁解开。”

拖船的轧轧声同吉米的回答一起传入她的耳朵。她从他身边走开,回到船舱。

他们挤在即将登上跳板的人群里。

“看,我们得等行李搬运工来。”艾伦说。

“不,亲爱的,我来拿。”吉米满头大汗,双手各拎一只皮箱,胳膊底下还夹着几个包裹,摇摇晃晃地走着。婴儿在艾伦的怀抱里咿咿呀呀,向旁边的人伸出小手。

“你知道吗?”走过跳板时吉米说,“我真希望我们现在是要上船。我讨厌回家。”

“我不讨厌回家。那是海……我会跟在你后面……我要找弗朗西斯和鲍勃。你好。”

“嗨,我要……”

“海伦娜,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吉普斯在哪儿?”

吉米正在摩擦双手,因为刚才提了很重的皮箱,手感到麻木和刺痛。

“嗨,赫夫。嗨,弗朗西斯。这儿太挤了,不是吗?”

“上帝,看到你真高兴!”

“吉普斯,我现在要带宝宝去布莱福特。”

“真是个宝贝儿,不是吗。”

“你有没有5块钱?”

“我只有一块钱的零钱。有100块钱是支票。”

“我有很多钱。海伦娜和我去饭店,你们带着行李过去。”

“检查员,我跟宝宝一起接受检查可以吗?我丈夫会看管行李箱。”

“当然可以,夫人,走吧。”

“他好玩吗?哦,弗朗西斯,太有趣了。”

“走吧,鲍勃,还不如我自己来呢,还能快点。你陪同女士们前往布莱福特饭店。”

“噢,我们不想留下你一个人。”

“去吧,我自己没问题。”

“詹姆斯·赫夫先生及夫人和婴儿,对吗?”

“是,没错。”

“一会儿就能见面,赫夫。所有行李都在这儿了?”

“是的,都在这儿。”

“他真有意思。”弗朗西斯和希尔德布兰吃吃笑着跟随着艾伦上了出租车。

“谁?”

“当然是宝宝。”

“哦,你真该看看他别的时候什么样。看起来他喜欢旅行。”

她们下车的时候一个便衣警察打开出租车的门往里看。“想闻闻我们的呼吸?”希尔德布兰问。那个男人的脸像块木头。他关上门。“海伦娜不知道禁酒令,是不是?”

“他吓了我一跳……看。”

“天啊!”她从包婴儿的毯子下面拿出一个棕色纸包,“两夸脱我们特制的白兰地!‘赫夫家酿’……我腰带里还有一夸脱烈酒……所以我看上去像是又怀了一个孩子似的。”

希尔德布兰她们大声笑起来。

“吉普斯腰上也有一瓶烈性酒,裤子后面还有一瓶查特酒。没准我们得去监狱把他保释出来。”

她们笑个不停,以至于到饭店门口时,她们都笑得眼泪顺着脸往下流。乘电梯的时候,婴儿嚎啕大哭起来。

房间里洒满阳光。她一关上房门,就从衣服底下掏出那瓶烈酒。“喂,鲍勃,打电话要点碎冰块和苏打水。我们要来一杯白兰地,掺点水和苏打。”

“我们最好等等吉普斯吧?”

“哦,他马上就到。我们没有需要报关的。一文不名,什么也没有。弗朗西斯,你在纽约干得怎么样?”“我怎么知道呢,海伦娜?”弗朗西斯·希尔德布兰红着脸走到窗边。

“好吧,现在又该喂他吃饭了。他一路上都表现不错。”艾伦把婴儿放在床上。他躺在那儿踢着小腿,亮晶晶的黑色圆眼睛四处张望。

“真是个小胖子。”

“他太健康了,我敢说他一定很聪明。哦上帝,我得给爸爸打电话。家庭生活就是这么复杂,不是吗?”

艾伦把她的暖酒炉放在盥洗台上。听差用托盘送来玻璃杯和一碗丁当响着的冰块。

“先从热水瓶里倒点喝的吧。我们都那么做,要不烈酒会伤胃。而且我们要像在达库特酒吧那样喝。”

“当然,你们没有意识到,”希尔德布兰说,“在禁酒的环境里保持清醒有多难。”

艾伦笑了。她站在灯下,深深地吸了一口镍皮和烈酒的气味。

乔治·鲍德温夹着轻便雨衣走在麦迪逊大街上。秋日的夕阳微光闪耀,使他精神一振。出租车在楼群之间呼啸着穿梭。朦胧的尾气中,两个穿着硬翼领黑外套的律师争论着。如果你回家,坐在图书室里会很舒服。房子里阴暗宁静,你可以穿着拖鞋坐在皮椅里看书,旁边是大西庇阿(Scipio Africanus<公元前236-前183>,古罗马共和国的伟大人物。——译注)的半身像,然后吃送到身边的晚饭。内华妲漂亮,性子粗鄙,一肚子有趣的故事。她肯定知道市政厅那边所有的传闻。也好,但是你再也看不到内华妲了。太危险;她让你筋疲力尽。西西莉坐在那儿,文雅纤弱,咬着嘴唇,她恨我,恨生活。上帝,我该怎么澄清?他在一家花店门口停住脚步。里面散发出一种浓郁的温暖而甜蜜的气息,并在街上扩散开来。如果我至少能先稳定住财政状况就好了。橱窗里有一个小模型,是一个日式花园,有小桥、池塘,池塘里的金鱼看上去有鲸鱼般大。比例问题。像个谨慎的园丁一样安排你的生活,要犁地,还要播种。不,今晚不去找内华妲了。只给她送花。黄玫瑰,那些金铜色的玫瑰。只有艾莲才配得上那些花。她居然又结婚了,还有了孩子。他走进花店。

“那是什么玫瑰?”

“黄金玫瑰,先生。”

“我要两打,马上送到布莱福特饭店,艾莲小姐,不,是詹姆斯·赫夫先生和太太。我来写张卡片。”

他坐在桌旁,拿着铅笔。玫瑰的香气,她头发的香气……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胡思乱想了……

亲爱的艾莲,

我希望你允许一位老朋友来拜访你和你丈夫。请记住,我一直衷心盼望着——你我相识已久,所以也许你以为这是一句客气话——能尽我所能给你和他带来幸福。请原谅我将自己沦为你终生的奴隶和追随者。

乔治·鲍德温

他用了3张白色卡片才写完这封信。他出声地读着,仔细地给每一个字母t划上横线,给字母i点上点儿。然后他从黑色钱包里掏出钱付了账,再次走到街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快7点了。他犹豫不决地站在街角,看着出租车驶过,黄色的,红色的,绿色的,还有橘色的。

雨中的纽约湾海峡,车辆在缓慢地挪动。军士长欧吉夫和上等兵达什·鲁滨逊站在舱室里注视着隔离区里的船,和船舶密集的海湾。

“你看他们还有人在画画——画船——他们的画还不如用的油彩值钱。”

“没错。”乔·欧吉夫含糊地说。

“上帝,我越来越觉得纽约还不错。”

“我也是,上等兵,我倒不在乎下不下雨。”

他们经过几艘停泊在一起的蒸汽船。瘦长的船上烟囱短,粗胖的船上烟囱高,红色的漆锈迹斑斑。有的船身带有条纹,被涂上鲜艳的颜色,有的还带有绿色或蓝色的保护色。一个男人站在摩托艇上挥动手臂。一群身穿帆布雨衣的人聚在灰色的甲板上开始唱:

哦,婴儿,婴儿

耳朵后有泥

透过总督岛上低矮的建筑物后面的雾气,他们能辨认出高高的灯塔,弯曲的电缆,还有布鲁克林大桥的拉索。鲁滨逊从兜里拽出一个小包,把它扔到水里。

“那是什么?”

“是我的幸运符……再也用不着了。”

“为什么?”

“哦,马上我就要过上一般人的生活了,找个好工作,没准还能讨个老婆。”

“我看这主意不坏。我过够这种日子了。上帝,有人靠这些船挣了一大笔钱。”

“我猜,他们挣得不少。”

“我要告诉全世界。”

他们唱着:

哦,她在果酱厂工作

还凑合……

“天啊,我们正沿着东河向上游走。他们到底要让我们停在哪儿?”

“上帝,我真想自己游上岸。一想到那帮家伙一直在靠我们挣钱……一听说在船上工作一天给10美元,就动心了。”

“嘿,上等兵,现在我们有经验了。”

“经验……”

等到战争结束

回到美国找我……

“我敢说船长喝多了,把布鲁克林当成霍布肯了。”

“嗨,华尔街在那儿。”

他们正从布鲁克林大桥下穿过。头上有一辆电车呼啸而过,潮湿的铁轨偶尔迸出紫色的火花。身后是许多拖船和驳船,喷出的白烟直上云霄。

喝汤的时候没人说话。麦利维尔太太穿着黑衣服坐在椭圆形餐桌的首座,从半卷起的门帘向外望,客厅的窗户外有一缕白色雾气,在阳光下慢慢消散。她回忆着丈夫,还有若干年前他们来时的情景,这所房子当时还未完工,只有灰泥和涂料味。最后她喝完了汤。她站起来,说:“吉米,你打算回去做报社的工作吗?”

“我想是的。”

“现在有3家报社愿意雇用詹姆斯。我觉得他真了不起。”

“但我想去和梅杰一起干。”詹姆斯·麦利维尔对坐在身旁的艾伦说。“梅杰·古德叶,你知道,海伦娜表弟媳……布法罗·古德叶家族的一员。他是银行家信托公司外币兑换部门的头头。他说他能让我很快就有番事业。我们在国外时是朋友。”

“那太好了,”梅茜的声音像鸽子似的咕咕叫,“不是吗,吉米?”她穿着黑衣服坐在对面,纤瘦但面色红润。

“他打算推荐我加入雪茄俱乐部。”麦利维尔接着说。

“那是什么?”

“嗨,吉米,你要知道,我相信海伦娜表弟媳经常去那儿喝茶。”

“你知道吗,吉普斯,”艾伦的眼睛看着盘子。“斯坦·艾默里的父亲过去每周日都去那儿。”

“哦,你认识那个不幸的年轻人?真可怕。”麦利维尔太太说。“这几年发生了太多可怕的事情,你要是不提,我几乎都忘了。”

“是的,我认识他。”艾伦说。

羊腿随烤茄子一起被端上来,然后是玉米和甘薯。“你知道吗,我觉得很可怕,”麦利维尔太太切完了肉,然后说,“你们都不肯告诉我你们的经历,而那些经历一定非常有趣。吉米,我觉得你应该写一本关于你的经历的书。”

“我已经尝试着写了几篇这方面的文章。”

“什么时候发表?”

“似乎没人愿意发表。你知道,在某些方面我的观点跟别人迥异。”

“麦利维尔太太,我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甘薯了。尝起来像洋芋。”

“是不错,我就是让他们做成这种口味。”

“这是一场伟大的战争。”麦利维尔说。

“停战日你在哪儿,吉米?”

“我在耶路撒冷,跟红十字会在一起。很可笑吧?”

“我在巴黎。”

“我也是。”艾伦说。

“你也是吗,海伦娜?我打算从现在开始永远叫你海伦娜。有趣吧?你和吉米是在那儿认识的吗?”

“噢,不,我们是老朋友了。但我们的确总见面。我们在红十字会的同一个部门工作——宣传部。”

“一部真正的战争罗曼史。”麦利维尔太太像唱歌似的说。“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现在,同伴们,有条路,”乔·欧吉夫喊着,红脸上淌着汗。“我们是否要求补偿?我们为他们而战,不是吗?是我们赶走了德国佬,不是吗?而现在我们回家了,他们却给我们不公平的待遇。没有工作,我们的姑娘跑了,嫁给别人!他们像对待无业游民似的对待我们,而我们只是要求正当的、合法的补助……补偿。我们是无业游民吗?不!我们要支持那些对待我们就像对待在后门要饭的叫花子一样的政客吗?我问你们,同伴们!”

许多只脚跺着地板。“不!”“让他们见鬼去吧!”许多声音大喊。“现在,我要说,让那帮政客见鬼去吧。我们要在全国发动游行,呼唤起我们为之战斗、为之流血,甚至为之捐躯的美国民众的善良与慷慨之心!”

军械库的大房子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前排的伤员用拐杖敲打地板。“乔伊是个好人。”一个失去双臂的人对站在身边的一个独眼且装了一只假肢的人说。“没错,伙计。”当他们一边掏出烟来发一边离开的时候,一个站在门口的人大喊,“成立一个委员会,一个赔偿金委员会!”

他们四个坐在桌旁,那是上校借给他们的一个房间。“嗨,同伴们,我们先抽支烟。”乔跳过上校的桌子,拿出4支“罗密欧与朱丽叶”牌香烟。“他总有烟抽。”

“照我看,他是个贪污犯。”希德·加奈特伸出长腿说。

“这儿有没有威士忌,乔伊?”比尔·道根说。

“这个时候我可不会喝酒。”

“我知道从哪儿得到正品海格酒。”西格尔自负地插了一句——“战前酿的,一夸脱6美元。”

“上帝,我们上哪儿能弄到6美元?”

“喂,听我说,伙计们,”乔坐在桌边说,“我们来写下一个大胆的方案。我们要做的是从那帮人或其他任何人手里拿到钱建立一个基金。关于这一点大家都同意吗?”

“当然,我们同意,你告诉他们。”道根说。

“我认识许多老家伙,他们一直认为我们受到不公平的待遇。我们可以起个名字,叫布鲁克林赔偿金发起委员会。要是一开始就弄错,那干脆别做。你们是不是跟我一起干?”

“当然了,乔伊。你去跟他们说,我们记下时间。”“好吧,道根做委员会主席,因为他长得最英俊。”

道根脸色通红,结巴起来。

“哦,你是海滩上的太阳神阿波罗。”加奈特嘲讽他。

“我认为我最适合做出纳员,因为我更有经验。”

“你的意思是你心眼最多。”西格尔小声说。

乔抬起下巴。“喂,西格尔,你跟我们一起干吗?如果不,你最好马上就走。”

“当然,别说笑了。”道根说。“乔伊,你来沟通和处理这件事,这个你会……严肃点……你要是不喜欢,你就出去。”

西格尔摸摸他的鹰钩鼻。“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先生们,没有恶意。”

“听我说,”乔生气地接着说,“你们以为我花时间到这儿来干什么?就在昨天我刚拒绝了一个周薪50美元的工作,不是吗,希德?你看见我跟那个家伙说话来着。”

“是的,我看见了,乔伊。”

“喂,静一静,伙计们,”西格尔说。“我跟着乔伊一起干。”

“好的,我认为你应该做秘书,西格尔,因为你了解办公室工作。”

“办公室工作?”

“没错,”乔说着挺起胸。“我们要在一个我认识的家伙的办公室里摆张办公桌。已经说好了。我们正式开始工作之前,他会让我们免费使用。我们还要有办公用品。在这个世上,如果家什不对头,什么也干不了。”

“我做什么?”希德·加奈特问。

“你当委员会委员,因为你太死板。”

会后,乔·欧吉夫吹着口哨走在亚特兰大大道上。这是一个清凛的夜晚,他蹦蹦跳跳的,跟踩着弹簧似的。高登医生的办公室里射出灯光。他按响门铃。一个穿着白色夹克的白脸男人开了门。

“你好,医生。”

“你是欧吉夫?请进,我的孩子。”医生的声音让他感觉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正爬上他的后背。

“你的试验顺利吧,医生?”

“还好……很好。”

“感谢上帝。”

“别担心,我的孩子,我们几个月后就能把你治好。”

“几个月!”

“嗨,保守估计,你在街上碰到的人里至少有百分之五十五感染了梅毒。”

“所以看起来我还不算太蠢。我在那边的时候很小心。”

“战争期间,无可避免。”

“现在我真希望那时放纵一下。哦,我错过了许多次艳遇。”

医生笑了。“你甚至有可能不出现症状,打几针就好了。我会让你完全复原。现在打一针?我已经准备好了。”

欧吉夫的手冰凉。“好吧。”他挤出个笑容。“我猜等你治好我的时候,我已经变成一只讨厌的体温计。”医生嘎嘎地笑了。“装满砒霜和水银。没错。”

风更冷了。他的牙在打战。在这寒风凛冽的冰冷夜晚,他往家走。打针的时候昏过去了,真蠢。他仍能感觉到针头的刺痛。他磨磨牙。以后我就该走运了。我该走运了。

两个胖男人和一个瘦男人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锌皮色的天空吸收了玻璃杯、银器、牡蛎壳和人们眼睛闪烁的光芒。乔治·鲍德温背对着窗户。戈斯·麦克尼尔坐在他右边,邓什坐在他左边。来收空牡蛎壳的侍者越过窗户和窗外的灰石窗台可以看见几座高楼的顶层,像悬崖上的几棵松树似的凸显出来,而泊满船只的港口像锡箔纸似的闪闪发光。“现在我得说说你,乔治。上帝知道过去你教训我教训得够多了。说真的,这事算得上是蠢事。”戈斯·麦克尼尔说着。“在这个时候放弃政治生涯,真是愚蠢。纽约再没有比你更适合任公职的人了。”

“看在我的分上,鲍德温,这是你的义务。”邓什的声音低沉,他从眼睛盒里取出玳瑁边眼镜,匆忙戴到鼻子上。

侍者拿来一大盘牛排,配有蘑菇、胡萝卜块、豌豆和棕色土豆泥。邓什扶扶眼镜,专心致志地看着牛排。

“非常不错的菜,本,非常不错,我必须这么说。就是这样,鲍德温。就我所见而言,这个国家正在经历一个危险的重建阶段。混乱引发一系列冲突,整个大陆上的银行纷纷破产,布尔什维主义,颠覆普遍的教条……美国……”他一边说,一边用闪亮的钢刀切撒好胡椒粉的、几乎是生的牛排。他慢慢地咀嚼满嘴的肉。“美国,”他又开始说,“正在接手全世界的财务清算。所有公民所倚赖的民主和贸易自由的原则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危险之中。我们的公众部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有才能的人和清正廉洁,特别是那些需要司法专家和法律知识的部门。”

“那正是前几天我要对你说的,乔治。”

“没错,戈斯,但是你不知道我被选为……毕竟那意味着几年内我要放弃律师事业,那意味着……”

“这事交给我好了,乔治,你已经当选了。”

“非常不错的牛排,”邓什说,“我得说……不,但报纸上说……我碰巧从一个秘密但可信的渠道听说,一些不受这个国家欢迎的人正在阴谋策划一场颠覆。上帝,一想到华尔街被惹怒,我必须说需要在某方面迎合媒体的态度。实际上,我们正在逐步走向全国的联合,这在战前是无法想像的。”

“不,但是乔治,”戈斯打断他的话,“这么看,政治事业的公众价值或多或少能巩固你的律师事业。”“可能会,也可能不会,戈斯。”

邓什正在剥开雪茄外面的锡纸。“无论如何,前景不错。”他放下酒杯,转过头去向外看,港口那里全是桅杆、烟雾、蒸汽团、椭圆形的黑色驳船,还有斯泰坦岛上棕色的山峰。

贝特利上空,深蓝色的天空中明亮的云层逐渐消散,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站在艾利斯岛渡口,小码头静静地像是在等待什么。从拖船和蒸汽船喷出的烟雾在不透明的绿色水面上盘旋。一艘三桅帆船沿着北河被拖下去。刚刚升起的三角帆在风中劈啪地乱舞着。一艘蒸汽船离港口越来越近,4个红色的烟突捆到一起,奶油色的上层船舱微微闪光。“毛里塔尼亚号将于24小时后到港。”拿着望远镜的男人大声说。“注意毛里塔尼亚号,最快的海上快船,24小时后到港。”毛里塔尼亚号像是轮船中的一幢摩天大厦。一缕阳光照在上层甲板的白色条纹上,一排排舷窗闪闪发光。烟窗单独设立,船身因此显得更长了。毛里塔尼亚号冷冰冰的黑色船身推开前面噗噗喷汽的拖船,像利刃一般破浪前进。

一艘渡轮正驶离移民局,挤在码头边上的人群窃窃私语。“被驱逐的……是共产党,司法部正在驱逐……被驱逐的人……赤色分子……他们驱逐的是赤色分子。”渡轮上一片安静。一群人站在船尾,身影小得像铁皮玩具兵。“他们把赤色分子送回俄国。”渡轮上有一块手绢在挥动,一块红色的手绢。人们小心翼翼地走回人行道,踮着脚尖,安静得像是身处病房。

水边拥挤着的人们背后,长着猩猩般脸孔的警察正紧张地挥舞着警棍走来走去。

“他们把赤色分子送回俄国……被驱逐的人……破坏分子……不受欢迎的人……”海鸥鸣叫着盘旋。一只调料酱瓶子随着波浪上下翻滚。水面上传来渡轮上的歌声,正在逐渐远去。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看看那些被驱逐的人……看看那些不受欢迎的异乡人。”一个举着望远镜的人大声说。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爆发出来,“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嘘……他们会把你抓起来的。”

水面上的歌声逐渐消逝。渡轮也变得模糊了。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歌声完全听不见了。河上游传来持续不断的、蒸汽船离开码头所发出的咔嗒声。海鸥在穿着黑色衣服、静静地望着水面的人群上空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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