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缓慢蠕动着的列车在雾中的蜘蛛网般的桥梁上时隐时现,电梯呼啸着上下,港口的信号灯闪烁。

5点钟,人们开始从高楼里走出来,聚集在地铁口,消失在地下。

整个夜晚,巨大的建筑物里空荡荡、静悄悄,数以百万计的窗户黑洞洞的。渡轮缓缓地沿港口的水道前进,船上的灯光洒进水里。午夜,四个烟囱的快速蒸汽船驶进自己的泊位。刚开完秘密会议的银行家们睡眼惺忪,由守夜人带领走出小门;他们坐在豪华轿车的后排座位上打着呼噜。汽车开往他们位于福蒂斯的住宅,那里的街道上有杜松子酒般的白色、威士忌般的黄色和苹果酒般的褐色的灯光。

她坐在梳妆台前梳着头发。他站在旁边,西裤上面是淡紫色的背带。他正用短粗的手指按着衬衫上的钻石纽扣。

“杰克,我希望我们离开。”她咬着发针嘟哝。

“离开哪儿,罗西?”

“离开普鲁登斯贸易公司。说真的,我有点担心。”

“怎么了?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得骗骗尼科尔斯,不过如此。”

“如果他告发怎么办?”

“哦,他才不会。否则他会失去很多钱。他最好还是跟我们一起干。不管怎么说,我在一周之内就能给他现金。只要我们能让他相信我们有钱,我们就能完全控制他。他是不是说过今晚他在埃尔菲戏院?”

罗西在黑色发髻上插了一把人造钻石发梳。她点点头,站起来。她身材丰满,臀部很宽,黑眼睛,眉骨很高。她穿着缀有黄色蕾丝的胸衣和粉色的真丝内衣。

“把你的首饰都戴上,罗西。我要你打扮得花枝招展。今晚我们要去埃尔菲戏院,观察观察尼科尔斯。然后明天我把我的提议告诉他。我们先来喝一小口。”他走到电话旁。“请送些碎冰和几瓶白石牌威士忌。我是西尔维曼。快点。”

“杰克,我们逃走吧。”罗西突然大喊一声。她站在衣柜门边,胳膊上搭着一条裙子。“我太害怕了,我受不了!我快要吓死了。我们去巴黎或者哈瓦那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重新开始吧。”

“那我们就完蛋了。你会因盗窃数额巨大钱财罪被引渡回来。天啊,你不会让我一辈子带着墨镜和假胡子吧?”

罗西笑了。“不,我觉得你贴满脸假青春痘会更好看。哦,我希望我们至少是真夫妻。”

“那倒无关紧要,罗西。他们顶多再告我一桩重婚罪。有意思。”

门铃响了,罗西耸耸肩。杰克·西尔维曼托着一个托盘,碎冰在冰桶里丁当作响。他从冰桶里拿出一瓶方瓶威士忌酒。

“别给我倒。我没心情喝酒。”

“孩子,你得振作起来。戴上快乐的面具,我们要开始演出啦。我经历过许多比这更紧张的时刻。”他端着酒杯走到电话旁。“我找卖报的……你好,小美人儿……当然,我是一个老朋友……你当然认识我……你能不能给我搞到两张《富丽秀》(Follies,齐格飞执导的著名歌舞剧。——译注)的票……这主意不错……不,8排以后的位子我不要。……真是好姑娘……10分钟后打给我好吗,亲爱的?”

“喂,杰克,那个湖里真的有硼砂矿?”

“当然,我们不是有专家的鉴定书吗?”

“没错。我只是有点好奇。喂,杰克,如果情况有变,你能答应我你不会有鲁莽的举动吗?”

“当然,我没必要……天啊,穿着那件裙子让你看起来十分热情。”

“你喜欢吗?”

“你看上去像巴西人……我说不好……总之有热带风情。”

“这就是我魅力的秘密。”

电话铃声厉声响起来。他们跳起来。她用手按住嘴。

“两个第四排的位子。很好。我们马上过去拿票。喂,罗西,你不能再这样紧张兮兮的,你让我也紧张起来。打起精神,行不行?”

“让我们去吃饭吧,杰克。一整天我只喝了点牛奶。我看我不用减肥了。我的忧虑和担心足以使我瘦下来。”

“不要再说了,罗西。你让我也紧张起来了。”

他们在大堂的花店旁停下。“我要一朵栀子花。”他说。他挺起胸,对着把花别到他晚礼服纽扣孔上的女孩摆出一个嘴角上翘的微笑。“你要戴什么花,亲爱的?”他夸张地转过头问罗西。她撅着嘴。“我不知道什么花跟我的礼服相配。”

“你在这儿挑吧,我去拿票。”他大摇大摆地朝报摊走去。外套大衣没系扣子,露出里面蓬松的衬衣前胸,衬衣袖略长,遮住了厚手掌。花店女孩在用银纸包裹一束红玫瑰,罗西从眼角看见他斜靠着杂志架哄那个金发女孩开心。他回来的时候两眼发光,手里拿着一卷节目单。她把玫瑰别在毛皮大衣外面,挽起他的胳膊。他们一起从转门里走出来。走入这个寒冷闪耀的刺激夜晚。“出租车。”他喊了一声。

餐厅里有面包、咖啡和《纽约时报》的气味。麦利维尔一家在灯光下吃早饭。冰雹敲击着窗户。“哦,派拉蒙公司的股票又跌了5个点。”詹姆斯的声音从报纸后面传出来。

“哦,詹姆斯,我觉得太可怕了。”正在小口饮咖啡的梅茜哀叹着。

“无论如何,”麦利维尔太太说,“杰克已经不在派拉蒙干了。他目前在名人公司干。”

“两周后他要去东部。他说他想在这儿过新年。”

“你也有他的消息,梅茜?”

梅茜点点头。“你知道吗,詹姆斯,杰克从来没写过信。他总是拍电报。”麦利维尔太太对看报纸的儿子说。“他总是让家里堆满花。”詹姆斯在报纸后面嘟囔着。

“总是拍电报。”麦利维尔太太得意地说。

詹姆斯放下报纸。“好吧,我希望他表里如一,是个好人。”

“哦,詹姆斯,你对杰克成见太深。我觉得你很残忍。”她站起来,拨开门帘走到客厅去了。

“要是他即将成为我的妹夫,我想我应该有权指出他的缺点吧。”他抱怨地说。

麦利维尔太太跟着她进客厅去了。“回来,吃完早饭,梅茜,他是个好人。”

“我不允许你那样说杰克。”

“但是,梅茜,我认为杰克是个好孩子。”她搂着女儿把她带回餐桌旁。“他心地单纯,我知道他非常善良纯洁。我相信他会让你非常幸福。”梅茜又坐下来,粉色的帽檐下只露出撅着的嘴。“妈妈,我能再来一杯咖啡吗?”

“亲爱的,你知道你不应该喝两杯。费尔南大夫说正是因为咖啡喝得太多,所以你才会神经衰弱的。”

“只来一点点,妈妈,一点点。我想吃完这块松饼,可是没有喝的我吃不下去,再说你也不希望我再瘦下去吧。”詹姆斯推开椅子,夹着《纽约时报》走出去。“已经八点半了,詹姆斯。”麦利维尔太太说。“只要拿着报纸,他好像能看上一小时。”

“好了,”梅茜不耐烦地说,“我想回床上躺着。我觉得我们一起起床吃早餐很愚蠢。太俗气了,妈妈。别人家都不这样了。在伯金斯家,早饭用托盘盛着送到床头。”

“但是詹姆斯9点钟要到银行去。”

“可是没道理我们非要起床不可。我脸上的皱纹就是这么弄出来的。”

“但是那样的话我们要到晚饭的时候才能见到詹姆斯,所以我想早点起床。早晨是一天中最可爱的时光。”

梅茜绝望地打着哈欠。

詹姆斯一边用刷子刷着帽子,一边跑到门口。

“你的报纸怎么办,詹姆斯?”

“哦,我把它放那儿了。”

“我会收拾的,别担心……亲爱的,你的领带夹弯了。我来掰一掰……好了。”麦利维尔太太把双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看着他的脸。他穿一件深灰色带暗绿色条纹的西装,系一条橄榄绿色针织领带,上面夹着一个镶有天然金块的小别针,脚上穿着带有黑色圆圈图案的橄榄绿色羊毛袜,和一双深红色牛津鞋,鞋带整洁地系着永远不会散开的死结。“詹姆斯,你带手杖了吗?”他脖子上围了一条橄榄绿色的羊毛围巾,正在穿深棕色的厚大衣。“我注意到那儿的年轻人都不带手杖,妈妈。人们会觉得我有点……我不知道……”

“但是伯金斯先生带着手杖啊,上面还有个金鹦鹉头呢。”

“是的,但他是副总裁,他爱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我得跑着去了。”詹姆斯·麦利维尔匆忙地吻了吻母亲和妹妹。他在电梯里戴上手套。他缩着头快步沿着七十二街向东走。他在地铁入口处买了一份《论坛报》,然后挤下台阶,走到拥挤不堪、散发着汗酸味的站台。

芝加哥!芝加哥!电唱机里猛然发出声音。托尼·亨特穿着紧身西装,正在和一个女孩跳舞。那女孩把一头金发靠在他肩膀上。这个房间的客厅里只有他俩。

“亲爱的,你是个可爱的舞蹈家。”她细声细气地说,搂得更紧了。

“你真这么觉得吗,内华妲?”

“嗯……亲爱的,你注意到我身上的一样东西了吗?”

“什么东西,内华妲?”

“你注意到我的眼睛了吗?”

“那是世上最可爱的眼睛。”

“是的,但是不仅如此。”

“你指的是一只绿色、一只褐色吗?”

“哦,你明察秋毫。”她朝他撅起嘴。他吻了吻她。唱片快放完了。他俩一起跑过去关上电唱机。“刚才那个吻不算数,托尼。”内华妲·琼斯说着甩甩发卷。他们换了张唱片,《孤独的舞步》的音乐声响起。

“托尼,”他们重新开始跳舞的时候她说。“昨天你去看心理医生时,他说什么?”

“哦,没说什么,我们只是谈谈。”托尼说着叹口气。“他说都是幻觉。他建议我认识一些好姑娘。他说的对。不过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敢说你行。”

他们停下来,凝视着对方,热血涌上头顶。

“能认识你,内华妲,”他用悲哀的声音说,“对我有很大的意义……我配不上你。每个人都这么可憎。”

“他不严肃吗?”她沉思着走过去关掉电唱机。

“他开了乔治几个玩笑。我觉得真可怕。乔治一直显得很高雅。不过,无论如何,如果不是他,我根本负担不起看医生的费用。”

“那是他的错。他是个笨蛋。如果他认为供我住酒店、供我看戏就能得到我,他得再想想了。不过说真的,托尼,你必须继续看医生。他在格兰·加斯顿那件事上创造了奇迹……一直到35岁的时候他都以为自己有问题,可是最近我听说他结婚了,还有了一对双胞胎。现在,给我一个真正的吻吧,亲爱的。坏孩子。我们再跳会儿舞。嘿,你跳得真好。你总是像个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

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喂……我是琼斯小姐……当然,乔治,我在等你……”她放下听筒。“毒蛇来了,咬他,托尼。我晚点给你电话。别坐电梯下楼,你会遇见他的。”托尼·亨特消失在门口。内华妲往电唱机里放入《宝贝,可爱的宝贝》,紧张地在房里走来走去,拍了拍椅子靠垫,用手把厚密的发卷拢好。“哦,乔治,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你好吗,麦克尼尔先生?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这么神经质。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到这儿来呢。我们去吃午饭吧。我很饿。”

乔治·鲍德温把礼帽和手杖放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你想吃什么,戈斯?”他说。

“当然,我总是吃羊腿和烤土豆。”

“我就想吃点饼干和牛奶,我的胃有点不舒服。内华妲,你能不能为麦克尼尔先生倒一杯加冰的威士忌?”

“好的,我可以倒杯加冰威士忌,乔治。”

“乔治,为我叫半份烤鸡肉配龙虾和鳄梨沙拉。”内华妲在浴室里尖声说,她在那儿打冰。

“她最喜欢吃龙虾。”鲍德温笑着走到电话旁。

她从浴室里出来,托盘里放着两杯加冰威士忌。她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紫红色和鹦鹉绿色相间的蜡染围巾。“咱俩喝这个,麦克尼尔先生。乔治只能喝水。医生叮嘱的。”

“内华妲,我们下午去看音乐剧如何?我想让头脑放松放松。”

“我喜欢马丁尼酒。你不介意带上托尼·亨特吧?他打过电话,说他很寂寞,想在下午过来看我。他这周不上班。”

“好吧,内华妲,请原谅,我们要到窗户那边谈一会儿生意上的事。等到午饭送来我们就不谈了。”

“好的,我去换衣服。”

“坐下来,戈斯。”

他们望着窗外建筑工地上的红色钢梁,静默了片刻。“戈斯,”鲍德温突然沙哑地厉声说,“我参加了竞选。”

“很好,乔治,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

“我打算争取革新派的支持。”

“你搞什么鬼?”

“我不想等别人告诉你,我要自己说。”

“谁会选你?”

“哦,我已经有了支持者……我会有媒体为我说话。”

“见鬼的媒体!我们有投票者……但是,见鬼,如果不是因为我,你的名字根本不会被提交到区委会。”

“我知道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而且我希望你继续做我的好朋友。”

“我永远不会背弃朋友,但是天啊,乔治,你这是欺骗世人啊。”

“好了,”内华妲跳着舞步走过来。她穿了一条粉红色丝裙,“你们两个谈够了没有?”

“我们谈完了。”戈斯不高兴地说。“嗨,内华妲小姐,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

“我出生在里诺(Reno,美国有名的‘离婚城市’,在内华达州(即Nevada,与内华妲为同一词)西部,凡欲离婚者,只须在该市住满三个月,即可离婚。——译注),我妈妈到那儿去是为了离婚……上帝,她很痛苦……就在那时候有了我。”

安娜·柯恩站在柜台后面,头上的招牌写着“纽约最好的三明治”。因为穿着尖头高跟鞋,她的脚很疼。

“我猜他们快来了,要不然我们今天就没什么生意。”她身边卖苏打水的人说。他皮肤松弛,喉结突出。“大家一窝蜂似的进来。”

“没错,看起来他们好像是同时有了同样的想法似的。”他们透过玻璃窗向外望,拥挤的人群走下地铁、走出地铁。突然她走出柜台,跑到后面满满地堆着东西的小厨房,那里有一个胖老太太正在擦炉子。角落里的钉子上挂着一面镜子。安娜从挂在衣架上的外衣兜里拿出粉盒,开始往鼻子上抹粉。她屏住呼吸看着自己的宽脸庞,前额上留着刘海,短发又直又黑。一个相貌平平的犹太女孩,她悲伤地对自己说。她回柜台的时候遇到经理,后者是一个矮胖的意大利人,秃顶油腻腻的。“难道你每天只会照镜子,别的什么都不干吗?很好,你被解雇了。”

她盯着他像橄榄一样圆的脸。“我能待到今天下班吗?”她嗫嚅着说。他点点头。“干活去,这里不是美容院。”她急忙回到柜台后面去。

“鸡肉三明治和一杯咖啡。”“奶油干酪和橄榄三明治,再加一杯全脂牛奶。”“巧克力圣代。”“鸡蛋三明治,咖啡和油炸圈饼。”“大份套餐。”“鸡肉汤。”“巧克力冰淇淋苏打水。”人们匆匆吃着,互相之间看也不看一眼,只顾盯着自己的盘子和杯子。有些人站在他们身后等着位子空出来。有些人站着吃。有些人背对着柜台,边吃边望向窗外走下地铁、走出地铁的拥挤人群。他们头顶的招牌上写着“绿线午餐厅”,灯箱发出暗淡的绿光。

“乔伊,告诉我,”戈斯·麦克尼尔吐出一口雪茄烟,靠在转椅背上。“你们在弗拉特布什忙些什么?”

欧吉夫清清嗓子,动了动脚。“我们成立了一个赔偿金委员会,先生。”

“应该说,你们……没有理由煽动成衣业工人工会,是不是?”

“那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些和平主义者和赤色分子搞到一起去了。”

“一年前这么搞还行,但是现在公众的情绪已经变了。我告诉你,乔,这个国家的英雄已经够多了。”

“我们成立了一个生命线组织。”

“我知道,乔,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但我不同意你那个赔偿金的事。纽约州对退役军人已经尽到了责任。”

“没错。”

“国家支付赔偿金就意味着要向商人多收税,仅此而已。没人愿意再多交税。”

“但我仍然认为现役军人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我们所有人都面临着许多我们不愿意想的问题!上帝啊,你不要引用我这句话。乔伊,去那儿自己拿支雪茄。我的朋友从哈瓦那托一个海军官员给我送来的。”

“谢谢你,先生。”

“去吧,拿上四五支。”

“天啊,真谢谢你。”

“乔伊,关于市长选举你那帮人选谁?”

“这要看候选人对退役军人的态度如何。”

“听我说,乔伊,你是个聪明人……”

“哦,他们会听我的。我跟他们谈。”

“你那边有多少人?”

“原来有300人,现在每天还有新来的。我们把那些退役军人都找来。只要有机会,我们将在军械库里举办一场圣诞舞会。”

戈斯·麦克尼尔仰起头,大笑起来。“坏孩子!”

“但是说真的,只有赔偿金才能让他们团结起来。”

“改天我过去跟他们谈谈。”

“那倒不错,但是他们可不听一个没参加过战斗的人说的话。”

麦克尼尔的脸红了。“回来之后觉得自己变聪明了,是不是?你们这帮从海外回来的家伙?”他笑起来。“不过一两年而已,不会太久的。我见过那些从美西(西班牙。——译注)战场上回来的人,记得吗,乔?”

一个听差走进来,在桌子上放下一张名片。“一位女士求见,麦克尼尔先生。”

“好的,带她进来……是学校董事会的那个老巫婆。好吧,乔,今天先到这儿,下周再过来。我会记住的,你和你的部队。”

道根等在办公室外面。他神秘地贴身过来。“喂,乔,怎么样?”

“很好。”乔说着挺起胸。“戈斯告诉我,坦慕尼协会将会支持我们要求赔偿金,策划一场全国范围的运动。他给我几支他朋友从哈瓦那空运来的雪茄。你来一支?”

嘴角叼着雪茄,他们大摇大摆地穿过市政厅广场。对面的老市政厅外搭了一个脚手架。乔用雪茄指着那个脚手架。“那儿要放置新市长的塑像。”

路过查尔德饭店时,饭菜的香味使他的胃一阵绞痛。黎明即将笼罩这个黑暗冰冷的城市。达什·鲁滨逊回想着法郎希温暖的床和她头发扑鼻的香气,沮丧地穿过联合广场。他的手深深地插进空空的衣袋。一分钱也没有,法郎希没有钱可以给他。他向东走,经过十五街上的饭店。一个黑人正在打扫台阶。达什羡慕地看着他:他有工作。送牛奶的车丁当响着开过去了。在斯多维斯坦广场,一个送牛奶的双手拿着奶瓶擦着他身边走过去。达什张开嘴,粗鲁地说,“给我瓶牛奶怎么样?”那是个脸色绯红、瘦弱的年轻人。他的蓝眼睛显得很憔悴。“当然可以,到车后面,座位下面有一瓶已经开封的。喝的时候别让人看见。”他一饮而尽,原本干渴的嗓子感觉到牛奶的甜美。天啊,我没必要说得那么粗鲁。他一直等到那男孩回来。“谢谢你,伙计,我又有劲了。”

他走进寒风刺骨的公园里,坐在一张长椅上。沥青路面上结了一层霜。他捡起一张晚报的碎片。50万美元大劫案。银行送信员在华尔街高峰时间被劫。

在中午最繁忙的时候,两名歹徒拦住信托公司的送信员阿道夫·圣约翰,并从他手里夺走一个装有50万美元钞票的包裹……

达什读着这段话的时候感到心在怦怦地跳。他全身发凉。他站起来,拍打着胳膊。

贡戈站在街车排队处的转门那里。吉米·赫夫跟在他后面东张西望。外面天黑了,风声传进他们耳朵里。一辆福特汽车正等在车站外。

“你好吗,赫夫先生?”

“还好,贡戈。那边是河吗?”

“那是羊头湾。”

他们沿着路走下去,绕开偶尔碰到的小水坑。弧光灯看起来像是风中的紫色小葡萄。两边遥远的地方有成排的房子闪着灯光。他们在一长排靠着水边的房子前停下来。房间里没点灯。公司,吉米只能辨认出这两个字。他们走上前去的时候门开了。“你好,麦克。”贡戈说。“这位是赫夫先生,我的朋友。”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房内一片漆黑。黑暗中,一只冰凉的手抓住吉米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一个声音说。

“嘿,你怎么找得到我的手?”

“哦,我可以在黑暗中视物。”那个嘶哑的声音笑了。

这时贡戈已经打开了另一侧房门。光线照亮了台球桌和球杆架。“这位是麦克·卡迪纳尔。”贡戈说。吉米发现身边站了一个瘦高个子、看上去很害羞的男人。他长着黑头发,前额的发际线很低。里面的房里有许多摆满瓷器的架子,还有一张用芥末黄色的油布盖起来的圆桌。“教母!”贡戈大叫。一个面颊红润、肥胖的法国女人从一扇门里走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黄油和大蒜味。“这位是我的朋友。现在我们可以吃饭了。”贡戈大喊。“她是我太太。”卡迪纳尔自豪地说,“聋得厉害,对她说话得大声。”他转过去,小心地关上通往大厅的门,并上了门闩。“别让外面的灯光照进来。”他说。“夏天,”卡迪纳尔太太说,“有时我们一天吃一百顿饭,没准一百五十顿。”

“你没偷看吧?”贡戈说。他咕哝着坐下来。

卡迪纳尔往桌子上放了一大瓶酒和几个玻璃杯。他们咂着嘴品尝酒味。“很好的红牌威士忌,是不是,赫夫先生?”

“没错。尝起来像是真正的基安蒂红酒。”

卡迪纳尔太太放下六个碟子,每个碟子旁边都配有刀、叉和汤匙。然后在桌子中间放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汤。“意大利面。”她的声音像小白鼠一样尖细。“这是阿妮塔。”卡迪纳尔说,与此同时一个脸颊红润、黑眼睛上有着长长黑睫毛的黑发女孩跑进房间,后面跟着一个身穿卡其色衣服、脸被太阳晒得漆黑的卷发青年。他俩马上坐下来,开始吃洒了很多胡椒的蔬菜杂烩,不过他们的身体离碟子很远。

贡戈喝完汤后抬起头。“麦克,你看到外面的光了吗?”卡迪纳尔点点头。“肯定是……随时可以到这儿来。”他们吃煎鸡蛋配大蒜、炸得吱吱作响的小牛肉配烤土豆和花椰菜。赫夫听到远处传来摩托艇噗噗的声音。贡戈站起来,向他们示意保持安静,然后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并小心地躲在角落的阴影里。“是他。”他回到餐桌旁。“我们吃了一顿大餐,是不是,赫夫先生?”那个青年站起来,用胳膊擦擦嘴。“拿5分钱来,贡戈。”他说着,穿着运动鞋的脚跳了几个舞步。“走吧,约翰尼。”那个女孩跟着他走出去。过了片刻,一架电唱机响起华尔兹舞曲。透过门缝,吉米看到他们在灯下跳舞。摩托艇的轧轧声越来越近。贡戈走出去,然后卡迪纳尔和他妻子也走了,最后只剩下吉米坐在一桌残羹剩饭中间啜着一杯红酒。他觉得又兴奋又迷惑,还有点醉醺醺的。他的头脑中已然构思出了一个故事。外面的路上传来一辆卡车换挡的声音,然后另一辆卡车发出同样的声音。摩托艇的发动机停下来。船在木材堆后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河水的冲刷声,然后静寂下来。电唱机停了。吉米坐着喝酒。他能闻到河水的湿气渗进房间。在他脚下,河水拍击着木材堆发出轻轻的声音。另一艘摩托艇从远处呼啸而来。

“有5分钱吗?”贡戈突然走进来,问他。“放音乐用的……今晚非常有趣。也许你和阿妮塔可以让电唱机接着播放音乐。我没看见麦克吉上岸……也许来的是别人。动作快点。”

吉米站起来,开始在口袋里摸索。他在电唱机旁找到阿妮塔。“你想跳舞吗?”她点点头。电唱机播放的是《纯洁的眼睛》。他们心烦意乱地跳着舞。门外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对不起。”她突然说。他们停住脚步。第二艘摩托艇已经驶得很近了;发动机突突地响着。“请你待在这儿。”她说着走开。

吉米·赫夫不安地吸着烟在房里走来走去。他在构思一个故事……在羊头湾附近一个废弃的舞厅里……一个可爱的、正值花季的意大利女孩……黑暗中的口哨声……我应该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他摸索着找前门。前门被锁上了。他走回电唱机那里,又投了一枚5分硬币。然后他又点燃一支烟,重新开始走来走去。千篇一律……靠人生的悲喜故事而活的寄生虫,记者们总是从钥匙孔里偷看。不要混为一谈。电唱机正在播放《是的,我们没有香蕉》。“哦,见鬼!”他嘟哝着,咬着牙走来走去。

外面台阶上沉重的脚步声变得嘈杂起来,许多人在咆哮。有木板和玻璃瓶的碎裂声。吉米从客厅的窗户向外望。他看见在摩托艇上岸的地方人们打斗的影子。他冲进厨房,在那儿他碰到贡戈。后者大汗淋漓,正拄着一支沉重的拐杖蹒跚着走进来。

“见鬼……他们打断了我的腿!”他喊着。

“上帝。”吉米也发出呻吟。

“上次断的时候我花了50美元才修好。”

“你是说你的木头腿?”

“当然,你以为是什么?”

“是禁酒处的人吗?”

“禁酒处的人是呆子,刚才那些人都是他妈的强盗……去,往电唱机里放5分钱。”顿时,电唱机响起欢快的《我的梦中情人》。

吉米回来的时候,贡戈正坐在椅子里用手料理着断腿。桌子上放着用木头和铝皮做成的假腿,木质部分都碎了,铝皮部分也塌陷了。“你看……可恶……真该死。”他正说着,卡迪纳尔走进来。他的眼睛上方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血顺着脸颊流到外衣和衬衫上。他妻子眯着眼睛跟在他后面。她拿着一个脸盆和一块海绵,她一直试图用海绵擦拭他前额,但徒劳无功。他推开她。“我给了一个家伙好瞧的。我想他跌进水里了。上帝,真希望他淹死。”约翰尼昂着头走进来。阿妮塔搂着他的腰。他有一只眼圈黑了,一只衬衣袖被撕得粉碎。“天啊,跟演电影似的。”阿妮塔歇斯底里地笑着。“他多棒啊,妈妈,是不是?”

“天啊,幸运的是他们没来得及开枪。有一个家伙有枪。”

“我猜他们是不敢开枪。”

“卡车都开走了。”

“只有一箱酒碎了……上帝,里面有5瓶酒。”

“嗨,他跟他们打架,不是吗?”阿妮塔尖叫着。

“闭嘴。”卡迪纳尔咆哮着。他跌坐在椅子上,他妻子用海绵擦拭他的脸。“你观察船里的情况了吗?”贡戈问。

“太他妈黑了。”约翰尼说。“听那帮家伙的口音,他们像是从泽西来的。一开始,我只知道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朝我走过来,他以为我是税收官员。在他没来得及开枪之前我就捅了他一刀,他掉到水里去了。天啊,他们是黄种人。乔治那家伙在船上几乎用桨打出了其中一个人的脑子。然后他们就夹着尾巴跑了。”

“但是,他们怎么知道在哪儿上岸的呢?”贡戈涨紫着脸结巴着说。

“也许有人泄密。”卡迪纳尔说。“如果让我找出来是谁,凭上帝的名义起誓,我要……”他发出“砰”的声音。

“你看,赫夫先生,”贡戈恢复了温和的声音,“都是庆祝节日用的香槟酒,非常珍贵的货物,是不是?”阿妮塔脸色通红,张着嘴,两眼冒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盯着约翰尼。赫夫觉察到自己在看她,于是他脸红了。

他站起来。“我必须回去了。感谢你们的晚餐还有刚才精彩的一幕,贡戈。”

“你找得到车站吗?”

“当然能。”

“晚安,赫夫先生,要不你买一箱圣诞节喝的香槟?都是正品。”

“我身无分文,贡戈。”

“那你再卖给你的朋友,我给你回扣。”

“好吧,我找找机会。”

“明天我给你打电话商量价钱。”

“好主意。晚安。”

布鲁克林地铁里一个人也没有,吉米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试图构思出一个私酒贩子的故事,那是要登在周日杂志上的。那个女孩红润的面颊和明亮的眼睛挥之不去,干扰着他的思绪。他逐渐陷入做梦般的幻觉之中。孩子出生前,艾伦的眼睛有时也是那样明亮。有一次在山上,她突然倒在他怀里呕吐起来,他把她留在静静吃草的羊群中,去牧羊人的小屋用长柄勺带回一勺牛奶。夜色渐渐袭上山头,她的脸色慢慢恢复红润,然后她就那样看着他,小声笑着说:我肚子里有小赫夫了。上帝,为什么我总忘不了已经过去的事?孩子出生的时候,艾伦躺在纽利的美国医院,他则心不在焉地在集市里闲逛,去跳蚤市场,坐花车,买玩具、糖果、为了得奖品娃娃而玩射击游戏,最后他腋下夹着一只大塑料猪回到医院。这些都过去了,有趣。要是她死了就好了;我希望她死掉。那么所有过去的事就完整了,有始有终,像宝石项链那样完整地围绕着你。可以在周日杂志上设立一个专栏,比如詹姆斯·赫夫关于“私酒贩子”的系列故事。他的思绪像字母一样纷繁复杂,但逐渐被排字机整齐地打印出来。

午夜时分,他穿过十四街。虽然呼啸的寒风像冰冷的爪子一样刺痛了他的脖子和下巴,但是他不想回家睡觉。他向西走,穿过第七大道和第八大道,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门铃旁边找到“罗伊·谢菲尔德”这个名字。他一按铃,门闩就有响动。他跑上台阶。罗伊出现在门口。他长着一个头发卷曲的大脑袋,眼珠灰暗,其丑无比。

“你好,吉米,请进,这里跟教堂一样,整晚都点灯。”

“我刚刚看到私酒贩子和抢劫犯之间的一场搏斗。”

“在哪儿?”

“羊头湾那边。”

“来的是吉米·赫夫,他一直反对禁酒处的人。”罗伊对妻子喊。爱丽丝有一头深栗色卷发,吊眼梢,桃粉色的脸蛋像个洋娃娃。她朝吉米跑过来,在他脸上吻了一下。“哦,吉米,一定给我们讲一讲,我们正觉得枯燥呢。”

“你们好!”吉米大声说。他刚看出坐在房间黑暗角落里长沙发上的是弗朗西斯·希尔德布兰和鲍勃·希尔德布兰。吉米被推着坐进一张扶手椅里,手里被塞进一杯掺姜汁的杜松子酒。“搏斗是怎么回事?你得好好讲讲,因为我们肯定不会去买周日《论坛报》。”鲍勃·希尔德布兰吵嚷着。

吉米喝了一大口。“我跟一个男人去的,据我所知,他认识所有法国和意大利私酒贩子。他是个好人。他有条假腿。他让我在羊头湾旁边一个废弃的弹子房里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还喝到真正的意大利红酒……”

“顺便问一句,”罗伊问,“海伦娜在哪儿?”

“别插嘴,罗伊,”爱丽丝说。“这个故事挺吸引人。而且,你不应该问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在哪里。”

“然后亮起了许多信号灯,一艘摩托艇靠岸,上面载满庆祝圣诞节用的超干香槟酒,而抢劫者坐着快艇跟来了……没准是水上飞机,因为它跑得那么快……”

“上帝啊,真刺激。”爱丽丝尖声说着。“罗伊,你干吗不去贩私酒?”

“我看过的最可怕的搏斗,活生生的,六七个人在也就是这个房间这么大的落脚处打斗,他们用桨和带铅头的烟斗敲别人的脑袋。”

“有人受伤吗?”

“每个人都受伤了……我认为有两个抢劫者淹死了。不管怎么说,他们把那些人击退了,留下一地碎香槟瓶子。”

“当时的场面一定很可怕。”希尔德布兰一家人大叫起来。

“你当时在干什么,吉米?”爱丽丝屏住呼吸问他。

“哦,当时我躲来闪去。我不知道谁和谁是一伙的,而且当时天又黑、地又湿,到处乱成一片……我总算把我的私酒贩子朋友从混乱中救出来,那时他的腿断了……他的假腿。”

所有人都发出一声欢呼。罗伊又给吉米倒了一杯杜松子酒。

“噢,吉米,”爱丽丝尖声说,“你的生活真是够刺激。”

詹姆斯·麦利维尔正在复核一封刚解码的电报,一边用铅笔对准字母一边读:塔斯马尼亚锰矿公司指示我们汇款……桌上的电话响起来。

“詹姆斯,我是妈妈。马上回来,家里发生了可怕的事。”

“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脱开身……”

她已经挂了电话。麦利维尔发现自己脸色发青。“请为我接通阿斯品沃尔先生……阿斯品沃尔先生,我是麦利维尔……我妈妈得了急病。我担心可能是中风。我想请一个小时假回家看看。我会准时回来处理好塔斯马尼亚那封电报。”

“好的……我为你感到难过,麦利维尔。”

他抓起帽子和外套——忘了拿围巾——就冲出银行,沿着街道往地铁跑。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家门口,神经质地掰着手指。麦利维尔太太的脸出现在客厅。

“亲爱的,我以为你生病了。”

“不是生病的事……是有关梅茜的。”

“她不会是出事了吧?”

“进来。”麦利维尔太太打断他的话。一个戴貂皮圆帽子、穿貂皮长大衣的圆脸小个子女人坐在客厅。“亲爱的,这个姑娘说她是杰克·卡宁汉太太,而且她有结婚证可以证明。”

“我的天,真的吗?”

那姑娘忧郁地点点头。

“邀请信都发出去了。上次他拍来电报之后梅茜一直在准备嫁妆。”

那姑娘展开一张饰有三色紫罗兰和爱神图案的证书,把它递给詹姆斯。

“也许是伪造的。”

“不是伪造的。”那姑娘甜甜地说。

“约翰·C·卡宁汉,21岁……杰西·林肯,18岁,”他大声念着,“我要撕碎他的脸,这个流氓!这的确是他的签名,我在银行见过……这个流氓!”

“不,詹姆斯,别激动。”

“我想现在知道总比婚礼举行后知道强,”那姑娘用甜美的声音说。“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杰克犯重婚罪。”“梅茜在哪儿?”

“那可怜的孩子崩溃了,正在她房间里躺着。”

麦利维尔的脸涨红了。汗水刺痛了领子下面的皮肤。“现在,亲爱的,”麦利维尔太太说,“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不会莽撞行事。”

“是的,必须不惜代价保护好梅茜的名誉。”

“亲爱的,我认为最好让他过来,我们当面对质……和这位……女士。你同意吗,卡宁汉太太?”

“哦,天啊……好吧,我同意。”

“稍等。”麦利维尔喊着大步走向电话机。“请接12305……你好。我找杰克·卡宁汉先生……你好。是杰克·卡宁汉先生的办公室吗?我是詹姆斯·麦利维尔先生……出门了……什么时候回来?……嗯。”他大步走回来。“那个该死的恶棍离开这儿出门了。”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戴着圆帽子的小个子女士说,“他总是出门在外的。”

从办公室的大玻璃窗向外望去,被雾气笼罩的夜空灰蒙蒙的。偶尔有几点亮光闪耀。菲尼尔斯·布莱克海德坐在办公桌上,脚尖蹬着真皮扶手椅。他拿了一杯掺了苏打的热水,水杯和手之间用一块大真丝手绢垫着。邓什光秃秃的圆脑袋像个桌球。他坐在扶手椅里摆弄着他的玳瑁边眼镜。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时而一声轮船的汽笛声传进来。

“邓什你一定要原谅我……你知道我几乎从来不允许自己管别人的事。”布莱克海德慢慢地说。突然他站起来。“真是个愚蠢的提议,邓什,上帝……太荒谬了!”

“我不想让自己的手弄得比你的还脏……鲍德温是个好人。我认为我们支持他是安全的。”

“一个进出口公司干吗要卷入政治里?要是那些家伙想要新闻,让他们来拿就是了!我们只关心豆子的价格。现在的价格太他妈低。只要你们这帮无病呻吟的律师们能稳定外汇兑换率,我什么事都愿意为你们干。他们都是恶棍,每一个都是!他们都是恶棍!”他的脸皮涨紫,在椅子里坐直身体,拳头敲着桌角。“现在你让我激动起来了,对我的胃不好,对我的心脏不好。”菲尼尔斯·布莱克海德猛烈地打起嗝来,于是他喝了一大口苏打水。然后他靠回椅子背上,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

“好了,老伙计,”邓什先生疲倦地说,“这也许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已经承诺要支持革新派候选人了。这只是单纯的个人行为,与公司无关。”

“见鬼!麦克尼尔和他那伙人怎么办?他们对我们一直很不错,我们只不过给了他们几瓶苏格兰威士忌和几支雪茄。现在这帮改革派让整个政府都乱了套!上帝!”

邓什站起来。“亲爱的布莱克海德,作为一个公民,我认为我有义务清除政府中存在的受贿、腐败和阴谋。作为一个公民,我认为……”他开始朝门口走去,圆滚滚的肚子挺着。

“好了,请允许我说一句,邓什,我认为这是一个愚蠢的提议!”布莱克海德在他身后大喊。合伙人走了之后,他闭着眼睛躺了一秒钟。他的脸上沾了灰,他的大块头身材萎靡不振,像个漏了气的皮球。最后他嘟哝着站起来。然后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用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走出办公室。大厅里空无一人,灯光昏暗。他等了很长时间,电梯还没上来。想到抢劫犯可能会偷偷溜进空无一人的大楼,他一下子屏住呼吸。他像一个身处黑暗中的孩子似的不敢朝身后看。电梯总算来了。

“魏尔默,”他对开电梯的守夜人说,“晚上大厅里的灯光应该更亮一些。现在是犯罪高发期,我认为你应该让大厅更亮一些。”

“是的,先生,或许你说得对,先生。但是任何人进来我都能看见。”

“你也许敌不过一群歹徒,魏尔默。”

“我倒想让他们试试看。”

“我想你是对的。我只是有点担心。”

辛西娅正坐在大堂里看书。“亲爱的,你不会以为我不回来了吧?”

“我马上就要看完了,爸爸。”

“好的,司机,马上去市里。我们吃晚餐要迟到了。”

轿车经过拉法耶特大街时,布莱克海德对女儿说,“如果你听到一个男人谈及他作为公民应尽的义务时,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他一定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你不知道,看到你和乔的生活安定我有多欣慰。”

“怎么了,爸爸?今天的事情不顺利吗?”

“没有市场,见鬼,没人买。我告诉你辛西娅,人心险恶。说不准要发生什么。听着,你能不能明天12点的时候去市里的银行?我要给哈德金一些债券,私人的,你明白吧,我要放在你的保险箱里。”

“但是我的保险箱已经塞得满满的了,爸爸。”

“阿斯特信托银行的保险柜也是你的名字,是不是?”

“是我和乔联名的。”

“那么你在第五大道银行再开一个你自己名字的保险箱。我在中午的时候把东西放到那里。记住我的话,辛西娅,如果一个做生意的家伙说起公民美德之类的,你一定要警惕。”

轿车正开过第十四街。父女俩从玻璃窗里看着等候过马路的人们那饱经沧桑的脸。

吉米·赫夫靠着椅背打了个哈欠。打字机上金属的反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指尖酸痛。他把推拉门稍稍拉开一点,朝冰冷的卧室里偷望。他几乎看不见睡在壁橱里的床上的艾莲。房间的尽头是婴儿床。房里面隐约有一股婴儿尿布的气味。他推开门走进去,开始脱衣服。如果我们的房子再大一点,他嘟囔着,这简直是鸽子笼……他把放在床上的脏毛衣扔到地上,然后使劲从枕头底下拉出他的睡衣。空间,空间,清洁,安静,这几个词不断地在他脑子里闪现,似乎自己正在面对观众席演讲。

他关了灯,推开一条窗缝,然后直挺挺地倒在床上。过一会儿他要用打字机打印一封信。现在我躺下来睡觉……清晨的白光。打字机的档把是一只戴着白手套的女人的手。丁当声里还有艾伦的声音,不要,不要,不要,你在伤害我……赫夫先生,一个穿大衣的男人说,你在损坏机器,我们没法排版了。打字机是一张张大的嘴,森森白牙闪耀着金属的反光,吞噬着,咀嚼着。他惊醒了,一下子坐起来。他全身冰冷,牙齿打战。他盖上被子,躺下来重新入眠。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他觉得又温暖又幸福。窗外,雪花飘舞着、回旋着。

“嗨,吉普斯。”艾莲拿着一个托盘朝他走过来。“怎么了,我是死了、上天堂了,还是怎么回事?”

“不,今天是星期天。我猜你需要豪华服务。我做了些玉米松饼。”

“哦,你真行,艾莲。稍等片刻,我必须立刻去刷牙。”他回来的时候穿着浴袍,已经洗过脸了。她躲开他的吻。“现在才11点。我今天休息。你不要咖啡吗?”

“等一下……听我说,吉普斯,我要跟你谈谈。听着,你现在总是在晚上工作,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一下地方?”

“你是说搬家?”

“不。我在想你能不能在附近另租个房间睡,这样就没人在早上吵醒你。”

“但是,艾莲,那样我们就互相见不到了。最近我们几乎很少见面。”

“是很可怕。但是怎么办呢?我们的工作时间是这么截然不同。”

马丁的哭声从另一个房间传出来。吉米坐在床边,空咖啡杯放在膝盖上,盯着自己的光脚。“随便你吧。”他迟钝地说。他忽然有了一股冲动想要压倒她直到她受伤,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她收拾好咖啡杯和托盘,裙裾沙沙响着走开了。他熟悉她的唇,熟悉她的手臂,熟悉她头发的香味,他爱她。他坐了很久,一直盯着自己的光脚。他的脚瘦长,发红,青筋暴露,因穿着挤脚的鞋走了太多的路而使脚趾变形。双脚的小趾处各有一个鸡眼。他感到自己的眼睛里充满自怜的泪。婴儿已经不哭了。吉米走进浴室,开始往浴缸里放水。

“是那个家伙,安娜。他让你以为你什么也没付出,他让你成为宿命论者。”

“你说什么?”

“有人认为斗争是没用的,有人不相信人类会进步。”

“你认为鲍伊是那样的人?”

“他是个恶棍!这些南方佬从来不知道人有阶级之分。他不是让你停止交工会会费吗?”

“我厌倦了像个缝纫机似的工作。”

“但是你可以成为一名手工艺者,缝制美丽的衣服,挣大钱。你不是他们那种人,你是我们中的一员。我要让你回来,再给你找个好工作。上帝,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让你去舞厅上班。安娜,看到一个犹太女孩跟那种家伙跳舞,真让我感到受伤害。”

“他走了,我又没了工作。”

“那样的家伙是工人们最大的敌人。他们只为自己考虑,从不想着别人。”

这是一个有雾的夜晚,他们沿着第二大道慢慢地走着。他是一个铁锈色头发、瘦长脸的犹太人,脸颊深陷,皮肤青紫。他跟其他成衣业工人一样,膝盖向外弯曲。安娜的鞋太挤脚了。她的眼窝深陷。雾气中,路过的人们用犹太语、东部土语或俄语谈论着。糕点店和软饮摊上散发着温暖的灯光,照在人行道上。

“我总是觉得很累。”安娜喃喃自语。

“我们停下来喝点东西吧。你来一杯全脂奶,安娜,牛奶能让你感觉好点。”

“牛奶不合我胃口,埃尔默。我要喝巧克力苏打。”

“那会让你感觉恶心的,不过如果你想要,就来一杯吧。”

她在包着金属边的长椅上坐下来。他站在她旁边。她微靠在他身上。

“我们工人的问题在于……”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酷。“我们工人的问题在于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怎么吃饭,怎么生活,怎么保护自己的权利。上帝!安娜,我希望你能思考类似这样的事情。难道你看不出我们正处于一场战争之中?”

安娜用长柄勺吃完了玻璃杯里泛着泡沫的黏糊糊的液体。

在办公室后面的小盥洗室里,乔治·鲍德温一边洗手一边照镜子。他的头发仍然浓密,但已几乎全白了。嘴角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皱纹。目光明亮的眼睛下面,皮肤松弛,毛孔粗大。他慢慢地擦干手,然后小心地从背心的口袋里拿出一小盒马钱子碱(作为中枢神经系统的兴奋剂使用。——译注)药片。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他感觉到预期的兴奋遍布全身。一个长脖子的办公室听差正烦躁地站在他办公桌旁,手里拿着一张名片。

“一位女士求见,先生。”

“她有预约吗?问问兰克小姐……等等,带那位女士进来。”名片上的名字是奈莉·李尼汉·麦克尼尔。她打扮得珠光宝气,毛皮大衣的领子上缀了许多花边,脖子上戴着用来拴眼镜的紫水晶链。

“戈斯让我来见你。”他示意她在桌旁一张椅子里坐下的时候,她说。

“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剧烈地跳起来。

她戴上眼镜,看了他片刻。“乔治,你不像戈斯那么显老。”

“什么?”

“没什么。我正试图劝说戈斯跟我去国外休息一段时间,外国的某个地方。但他说他脱不开身。”

“我想我们都是一样。”鲍德温冷笑着说。

他们沉默了片刻,然后奈莉·麦克尼尔站起来。“听我说,乔治,戈斯崩溃了……你知道,他一直支持朋友也希望朋友支持他。”

“没有人能说我没有支持他。问题很简单,我不是政客,也没那么蠢,我只是同意自己被提名,我不能拉帮结派。”

“乔治,事情不是这样的,你知道得很清楚。”

“告诉他,我过去是、将来也是他的好朋友。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在这场特殊的战斗里,我发誓反对那些戈斯牵涉其中的因素。”

“你真会说话,乔治·鲍德温,你一直是这样。”

鲍德温脸红了。他们肩并肩站在办公室的门边。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僵硬得好似瘫痪了一般。门外传来打字机的声音和说话声。窗外传来建筑工地上打铆机持续而单调的声音。

“我希望你的家人平安。”最后他努力说出来。

“哦,是的,他们的确平安,谢谢……再见。”她走了。

鲍德温站在窗口向外望着,注视着对面大楼黑洞洞的窗户。他的内心仍在翻腾。需要放松。他从盥洗室门后的钩子上拿下帽子和外套,走出去。“约拿,”他对一个男人说,那人脑袋又圆又秃像个西瓜,正注视着办公室中间堆得高高的文件。“带上我桌上的东西,我今晚要看。”

“好的,先生。”

他走到百老汇大街上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逃学的小男孩。这是一个暖和的冬日午后,太阳偶尔从云层里露出脸。他跳上一辆出租车。去市区的路上他靠在后座上打盹。车开到四十二街的时候,他醒了。各种颜色、人们的脸和腿、商店的橱窗、电车和汽车都乱糟糟的。他坐直身体,戴着手套的手放在膝盖上。车停在内华妲的公寓外面,他付了车费。司机是个黑人,拿到5毛钱的小费使他笑得合不拢嘴。两部电梯都没下来,因此鲍德温步伐轻快地走上楼梯,使自己都感到惊讶。他敲敲内华妲的房门。没人开门。他又敲敲门。她小心翼翼地开了门。他看见她卷曲的淡黄色头发。在她来不及阻止之前他就冲进房间。她的粉色内衣外面只穿了一件晨衣。

“上帝,”她说,“我还以为是服务员呢。”

他抓住她,亲亲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好像有3年没见到你了。”

“你看起来像是发疯了……我不喜欢你不打电话就过来,你知道的。”

“就这一次我忘了,你不会介意吧?”

鲍德温瞥见长椅上有什么东西。他发觉自己正在看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裤子。

“我在办公室里工作得很累,内华妲。我以为来找你能让我振作一下。”

“我刚才正在听着留声机练习跳舞。”

“是的,非常有趣……”他开始走来走去。“听着,内华妲,我们得谈谈。我不在乎谁在你卧室里。”她突然看着他的脸,坐在裤子旁边的长椅上。“实际上,我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你和托尼·亨特搞在一起。”她抿着嘴,跷起二郎腿。“实际上,你的关于看心理医生一小时25美元之类的胡言乱语让我觉得很有趣……但就在此刻,我决定了,我已经受够了。足够了。”

“乔治,你疯了。”她喃喃着,然后忽然笑起来。

“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办,”鲍德温用宣读法律条文似的声调说,“我会给你一张500美元的支票,因为你是个好姑娘,我喜欢你。这个房间的房租交到下个月1号。你看可以吗?请你以后再也不要以任何方式与我联系。”

她在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裤子旁边笑得直打滚。鲍德温向她挥挥帽子和手套,然后非常有礼貌地在身后关上房门。总算摆脱了,他小心地关上房门时对自己说。

他兴致勃勃地朝市区走。他觉得兴奋,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他在想他有什么人可以倾诉。想到他朋友们的名字让他觉得沮丧。他开始觉得孤独。他希望有个女人与之交谈,让她对他的单调生活施以怜悯。他走进杂货店,开始翻看电话簿。翻到H那页时,他隐隐有点烦躁。最后他找到赫夫和海伦娜·奥格勒索普的名字。

内华妲·琼斯坐在长椅上歇斯底里地笑了很久。最后托尼·亨特穿着衬衫和内裤走进客厅,领结还系得好好的。

“他走了?”

“走了?没错,他走了,总算走了。”她尖叫着。“他看见你的该死的裤子了。”

他从椅子上跌下来。“哦,上帝,我是世上最不幸的人。”

“为什么?”她坐在那儿,大笑着,眼泪流下脸颊。

“什么都不对劲。那意味着再也喝不着马丁尼酒了。”

“小内华妲才不怕……我什么都没有……我根本不喜欢被人包养。”

“但是,你没有考虑到我的事业……女人都是自私的。如果你没有让我进来……”

“闭嘴,蠢货。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她把晨衣裹在身上站起来。

“上帝,我要的只是一个展示我才能的机会,现在没指望了。”托尼咆哮着。

“如果你按我说的做,肯定有机会。我本来要把你培养成一个男人的,老兄,马上就要成功了……我们可以演戏。老赫什比要给我们一个机会,他总是那么帮忙……来,让我给你一拳,或者你打自己一拳。我们好好想一想……拿张舞票进来,明白吗?然后你假装想来接我……我会等着街车……明白吗?然后你就说,嗨,美女,然后我就叫警察。”

“那个长度可以吗,先生?”售货员说着用粉笔在裤子上做记号。

詹姆斯·麦利维尔低头看着售货员光秃秃的小脑袋和堆到脚面上的棕色裤子。“再短点儿……我认为过长的裤子已经过时了。”

“嗨,你好,麦利维尔,我不知道你也在布鲁克斯服装店买衣服。嗨,很高兴见到你。”

麦利维尔的血液凝固了。他发现自己正直视着杰克·卡宁汉醉醺醺的蓝眼睛。他咬着嘴唇没说话,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上帝,你知道我们做了什么?”卡宁汉喊出声来。“我们买了同样款式的衣服!一模一样,我告诉你。”

麦利维尔困惑的目光从卡宁汉的棕色裤子上转到自己的裤子上,同样的颜色,同样的红色条纹和隐约的绿色斑点。

“上帝,未来的大舅子和妹夫不能穿一样的衣服。人们会以为是制服呢。真是不可思议!”

“那么怎么办?”麦利维尔喃喃地说。

“我们来扔硬币决定……借我一个硬币好吗?”卡宁汉对售货员说。“好的……只扔一次,你先说。”

“头像。”麦利维尔机械地说。

“棕色西装是你的了。现在,我得另选一套……上帝,我很高兴在这个时候见面。你看,”他的声音从试衣间里传出来,“今晚我们去意大利俱乐部吃饭如何?我要跟这世上唯一比我还热爱水上飞机的人共进晚餐。就是伯金斯老头,你认识吧?他是你银行的副总裁之一。还有,告诉梅茜,明天我去看她。最近太忙,没空去看她……一系列事件占据了我所有时间。过些时候我们再谈。”

麦利维尔清清嗓子。“很好。”他干巴巴地说。

“好了,先生。”售货员最后拍拍麦利维尔的裤子。他回到试衣间里穿衣服。

“好了,”卡宁汉喊着,“我要再买一套西装……7点见。我会拿朵玫瑰等你。”

麦利维尔系腰带的时候手在颤抖。伯金斯,杰克·卡宁汉,该死的流氓,水上飞机,杰克·卡宁汉跟伯金斯吃意大利菜。他走到商店角落的电话旁,给他妈妈打电话。“嗨,妈妈,我恐怕不能回家吃晚饭了……我要跟朗道尔夫·伯金斯在意大利俱乐部吃晚饭……是的,令人愉快……哦,他和我一直是好朋友……哦,是的,跟高层人士在一起很关键。我看见杰克·卡宁汉了。我跟他直截了当地说了,他很尴尬。他答应24小时内给予充分的解释。噢,不,我的情绪控制得很好。我觉得我应该为梅茜做这个。我告诉你,我觉得那家伙是个流氓,但是要有证据。好了,我要提前说一句‘晚安,亲爱的’,以防我回家太晚。哦,不,请不要等我。告诉梅茜不要担心,我会把整件事告诉她。晚安,妈妈。”

他们坐在一个灯光昏暗的餐馆的小桌旁。灯光的阴影遮住了他们的上半部分脸。艾伦穿着一条孔雀蓝裙子,戴着一顶蓝色小帽子。露丝·普莱恩的面庞在浓重的化妆品下显得疲惫而松弛。

“艾莲,你必须来。”她嘀咕着说。“凯西在那儿,还有奥格勒索普和那些人。现在你已经是个成功的编辑了,但毕竟你没理由抛弃老朋友,不是吗?你不知道我们总在谈论你,想知道你的情况。”

“但是露丝,我现在讨厌聚会。我想我一定是老了。好吧,我可以去,不过只待一会儿。”

露丝放下她一直在咬的三明治,抓住艾伦的手轻轻拍着。“都是老演员……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但是露丝,你一直都没告诉我去年夏天跟剧团的旅行……”

“哦,我的天,”露丝大声喊起来,“太可怕了。简直是场噩梦,绝对是噩梦。首先,伊莎贝拉·克莱德的丈夫、也就是剧团的管理人拉尔夫·诺尔顿是个酒鬼。然后,伊莎贝拉不让任何人上台表演,因为担心那帮乡巴佬们不知道谁是大明星。哦,我简直说不下去……我一点都不觉得可笑,只觉得可怕。哦,艾莲,真令人沮丧。我的天啊,我老了!”她忽然哭起来。

“哦,露丝,别哭了,求你了。”艾伦的声音有点嘶哑。她笑了。“毕竟我们都在变老,不是吗?”

“亲爱的,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

她们沉默地坐了许久,周围人们的低声交谈传入她们的耳朵。头发稀疏的女侍给她们拿来两份水果沙拉。

“天啊,要迟到了。”露丝终于说。

“才8点半,我们不打算太早参加聚会。”

“顺便说一句,吉米·赫夫还好吧?好久没见到他了。”

“吉普斯还好。他对报社工作完全厌倦了。我真希望他能做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

“他一直是个不安于现状的人。哦,艾莲,当我听说你结婚的时候,我真替你高兴,当时我就像个傻子似的哭了又哭。现在你有了马丁,什么都有了,你一定很幸福。”

“哦,我们过得很好。马丁逐渐适应了这里,看起来纽约很适合他。他出生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不怎么哭,又很胖,我们曾经以为生了一个低能儿呢。你知道吗,露丝,我以为我不会再生孩子了……我曾如此担心他会畸形……一想到这些我就难受。”

“哦,但有个孩子还是很好的。”

她们按响写着“舞蹈专家海斯特·沃希”的小铜牌下面的门铃。她们走过三段吱嘎作响的、刚涂过清漆的楼梯。门开着,屋里全是人。她们遇到卡桑德拉·威尔金斯。她穿着希腊式束腰外衣,头上戴着玫瑰花环,手上拿着一个镀金的木质菠萝。

“是你们啊,亲爱的!”她喊着,张开双臂同时搂着两个人。“海斯特说你不会来,但我知道你会的。进来,脱掉外衣,我们刚开始跳一段古典舞。”她们跟着她走进一个用蜡烛照明、满室芬芳的大房间,房间里全是穿长袍的人。

“亲爱的,你并没有告诉我说这是化装舞会。”

“哦,是的,难道你看不出每样东西都是希腊式的,完全是希腊式的!海斯特在这里。他们都在这里,亲爱的。海斯特,你认识露丝,这位是艾莲·奥格勒索普。”

“现在我称呼自己为赫夫太太,凯西。”

“哦,请原谅,真不好记。她们来得正是时候。海斯特要跳一支叫做《阿拉伯之夜》的东方舞蹈。哦,太美了!”

艾伦去卧室里放围巾,她出来的时候,一个身材高大、戴着埃及头饰、眉毛画得弯弯曲曲的人走上来对她说,“请允许我向海伦娜·赫夫——《态度》杂志杰出的女编辑——致意,这本杂志真是家喻户晓。对吗?”

“约约,你的玩笑真可怕。见到你真高兴。”

“我们找个角落坐下来谈谈,哦,我唯一爱过的女人……”

“好的,我们……我不太喜欢这里。”

“亲爱的,你听说了吗,托尼·亨特已经被心理医生治好了,现在他的状态不错,已经和一个叫做加利福尼娅·琼斯的女人一起登台表演了。”

“你最好当心些,约约。”

他们在窗边一个隐蔽角落里的长椅上坐下来。她瞥见一个戴着绿色丝面纱的女孩在跳舞。留声机正播放恺撒·弗兰克的交响曲。

“我们不应该错过凯西的舞蹈。可怜的姑娘一定觉得有辱尊严。”

“约约,告诉我你的情况,你怎么样?”

他摇摇头,用袖子作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啊,让我们坐在地板上,讲述关于国王之死的忧伤故事吧。”

“哦,约约,我烦死这一套了,又蠢又无聊。我真希望他们没有让我摘下帽子。”

“这样我才能看到你的头发。”

“噢,约约,别这么敏感。”

“你丈夫怎么样,艾莲,或者说是海伦娜?”

“哦,他很好。”

“听起来有些言不由衷。”

“马丁很好。他长着黑头发,棕眉毛,脸颊开始红润起来。真的,他真是个可爱的小人儿。”

“亲爱的,不要对我展示你的母爱吧。接下来你要让我步入婴儿的世界了。”

她笑起来。“约约,与你再度相逢真是有趣。”

“我还没做完问卷调查呢,亲爱的。有一天我看见你跟一个看起来非常体面、头发花白的瘦男人一起吃饭。”

“那一定是乔治·鲍德温。怎么了,以前你不是认识他吗?”

“当然,当然。他的变化真大啊。我得说,他的长相比从前有趣多了。我得说,一个布尔什维克和平主义者的妻子跟一个世界产业工人协会的发起者共进午餐,真是奇怪。”

“吉普斯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倒希望他是。”她吸吸鼻子。“我受够这些了。”

“我表示怀疑,亲爱的。”凯西飘然而至。

“哦,请一定过来帮帮忙。约约在戏弄我。”

“好吧,我勉强坐一会儿吧,接下来还是我的舞蹈。奥格勒索普先生正要朗诵他的歌词,那是为我的舞蹈而写的。”

艾伦看看他们两个,奥格勒索普挑起眉毛点了点头。

然后艾伦独自坐了很久,厌倦地看着人们跳舞和窃窃私语。

留声机播放的唱片是《土耳其舞曲》。海斯特·沃希是个瘦得皮包骨的女人,一头齐耳的红褐色头发乱蓬蓬的。她拿着一个香薰炉走出来,前面有两个年轻男人在她脚下为她展开地毯。她穿着丝质灯笼裤、饰有丁当作响的金属片的腰带和胸衣。每个人都在鼓着掌说,“真漂亮,真美!”这时从另一个房间传出三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喊声。大家吓得跳起来。一个戴着大礼帽的胖男人出现在门廊。“好了,姑娘们,回到后面的房间。男人们留下来。”

“可是你是谁?”

“不要管我是谁,只要按我说的做。”帽檐下男人的脸红得像甜菜根。

“是侦探。”

“无耻!让他出示证件!”

“是抢劫。”

“是搜捕。”

屋子里忽然之间涌进许多侦探。他们站在窗前。一个戴花呢帽、脸像个烂南瓜似的男人站在火炉前。他们粗暴地把女人们推到后面的房间里。男人们挤成一小堆,站在门口。侦探正在记录他们的名字。

艾伦仍坐在长椅上。“给警察局打电话投诉。”她听见有人说。然后她注意到她坐的长椅旁边的小桌上有部电话。她拿起电话,悄声说出一个号码。

“你好,是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吗?我找鲍德温先生……乔治……真幸运,我能找到你。地方检察官在吗?太好了……不,你告诉他。有个严重的误会。我在海斯特·沃希家,你知道的,她是一个舞蹈家。她本来在为朋友们跳舞,但是由于某种误会,警察现在正在这里搜查……”

戴着礼帽的男人走到她旁边。“得了,打电话也没用。到另外的房间去。”

“我正跟地方检察官通话。你跟他说……喂,是温索普先生吗?是的,噢,你好吗?请你跟这个人说好吗?”她把电话递给侦探,然后走到屋子中间。我的天,她在想,真希望我没摘掉帽子。

另一个房间里传来抽泣声,海斯特·沃希做作的声音尖叫着,“完全是个可怕的错误。我不想受到这样的侮辱!”

侦探放下电话。他朝艾伦走过来。“我向你道歉,小姐。我们得到的情报不准。我马上撤走我的人。”

“你最好对沃希太太道歉……这是她的舞蹈室。”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侦探开始用愉快的声音大声说,“这是个小误会,我们很抱歉……差点发生事故……”

艾伦溜到旁边的屋子里拿帽子和外衣。她在镜子前站了片刻,往鼻子上扑了些粉。当她走出舞蹈室的时候,每个人都议论纷纷。人们站着,衣不蔽体的舞蹈装外面披着床单或是浴袍。侦探们消失得跟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奥格勒索普站在一群年轻人中间热情洋溢地大声说着。

“粗暴对待女人,真是莫大的丑闻!”他喊着,脸色通红,一只手挥舞着他的埃及头饰。“多亏我还能控制住自己,否则我可能会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来……多亏我巨大的自制力……”

艾伦小心不被任何人注意到而溜出门,跑下楼梯,跑到下着毛毛细雨的街道上。她拦住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她脱掉外衣和帽子后,给乔治·鲍德温的家里打电话。“你好,乔治,真抱歉打扰了你和温索普先生。如果不是午餐时你偶尔说到整晚都会在办公室,我们没准会被送到杰佛逊法庭去……当然,很有趣。找个时间我会告诉你,但现在我觉得很难受……哦,还不就是舞蹈的美感、文学、激进主义和心理治疗那套……我想我是听得太多了……是,我想就是这样,乔治……我想我已经长大了。”

夜色凝重,非常冷。报纸的味道还留在他鼻子里,打字机的声音还留在他耳朵里。吉米·赫夫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市政厅广场上。他注视着戴着帽子和耳套的衣衫褴褛的人们铲雪,他们的脸和脖子冻得通红,跟生肉的颜色一样。一阵刀割般的冷风吹过他的耳朵,使他的脑门冻得生疼。

“喂,赫夫,你觉得你能得到这个工作吗?”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轻快地走过来,手指着雪堆。“为什么不呢?坦恩。我不知道你干吗总是打探别人的事,而你自己除了到处偷听之外什么也不干。”

“夏天这是个好工作……往西走吗?”

“我要散散步,今晚我太紧张了。”

“哦,上帝。伙计,你会被冻死的。”

“就算冻死了,我也不在乎。你在乎,所以你没有私人生活,你只是个自动书写机器。”

“啊,我希望我能摆脱私人生活哩。好吧,晚安。我祝你找到私人生活,吉米。”

吉米·赫夫大笑着转过身,朝百老汇方向走。他的下巴埋进大衣领里。走到哈德逊大街时他看看表。5点钟。见鬼,今天迟到了。这世上就没有他能喝杯酒的地方。一想到酒杯里的冰块,他就自怨自艾起来。还得接着走。他不时地停下来搓搓耳朵。最后他走进房间,点着煤气炉,在上面烤火。他的房间在华盛顿广场南侧,是一个小小的四方形房间,阴冷暗淡。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堆满书的桌子,和这个煤气炉。当他感觉已经不那么冷的时候,他从床底下倒扣的篮子里拿出一瓶朗姆酒。他往煤气炉上的一个铁皮杯子里倒了些水,然后开始喝起热水兑朗姆酒。他身体里所有莫名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他觉得自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一个心脏外包着铁皮的人物。铁皮正在破碎。

他喝光了朗姆酒。偶尔地,他感到屋子天旋地转。突然他大声说:“我得跟她谈谈!我得跟她谈谈。”他把帽子扣在头上,胡乱披上外衣。室外的空气宁静而寒冷。6辆送奶车排成一排、丁当响着驶过。

西十二街上两只黑猫正在追逐。到处都听得到它们疯狂的嚎叫。他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了,觉得自己顷刻之间就会在这回荡着阴森的猫叫声的街道上变成碎片。

他颤抖着站在漆黑的走廊上,一遍又一遍地按着写有“赫夫”两个字的门铃。然后他使劲敲门。艾伦出现在涂着绿漆的门口。“怎么了,吉普斯?你没带钥匙?”她的脸睡得有点肿,她的身上有一种温暖的气味。他气喘吁吁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艾伦,我要跟你谈谈。”

“你喝醉了吧,吉普斯?”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很困。”

他跟着她走进卧室。她踢掉拖鞋,坐在床上,用惺忪的睡眼望着他。

“小声说话,别吵醒马丁。”

“艾莲,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说不出口……我总是得喝点酒才能说出来……听着,你还爱我吗?”

“你知道我很喜欢你,一直都是如此。”

“我是说‘爱’!你知道我的意思,不管你用哪个词……”他厉声打断她的话。

“我想我不会爱任何人很久,除非他们死掉。我就是这种可怕的人。没必要说这些。”

“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哦上帝,我的事情一团糟,艾莲!”

她弯起膝盖,双手环抱着它们,并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你真的这么爱我吗,吉普斯?”

“听我说,我们离婚吧,到此为止。”

“别这么急,吉普斯……再说还有马丁。他怎么办?”

“也许我能筹到足够的钱养活他,可怜的小东西。”

“我挣的比你多,吉普斯。不用你来养。”

“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坐在那儿望着对方,一言不发。他们的眼睛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像是要燃烧起来。突然之间吉米很想睡着,什么也不用想,只要沉入黑暗之中,就像儿时躺在妈妈的腿上一样。

“好吧,我回去了。”他干笑一声。“我们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是不是?”

“晚安,吉普斯,”她打着哈欠说,“但是事还没完……如果我不是这么困……你把灯关掉好吗?”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门口。门外,天空已经显出黎明的微光来。他匆忙走回他的房间。他想在天亮前上床睡觉。

房间的中央放了一张长桌,上面堆满棕色的、肉粉色的、翡翠绿色的丝绸衣物。有股针线和衣料的味道。桌子旁边有许多赤褐色的、金色的、褐色、棕色的头:那些女孩正在缝纫。男童工们推着挂着衣物的车子在过道里跑来跑去。铃响了,房子里立刻像个鸟笼子似的充满嘈杂声。

安娜站起来伸个懒腰。“天啊,我干得最快。”她对旁边的女孩说。

“昨晚没睡?”

她点点头。

“不要再这样,亲爱的,熬夜会毁了你的容貌。女孩可不比男孩,不能熬夜。”那个女孩很瘦,长着金发和鹰钩鼻。她搂着安娜的腰。“上帝,我希望我能有你这样的身材。”

“我也希望如此,”安娜说,“不管我吃什么,都会变成肥肉。”

“可是你又不是太胖,丰满得正合适,所以他们喜欢挨着你。试试穿男孩的衣服,看上去一定不错。”

“我男朋友说他喜欢身材丰满的女孩。”

她们走下楼梯的时候从人群里挤过去。人们正在听一个红头发小姑娘说话,那个女孩语速很快,嘴巴张得大大的,边说话边翻眼睛,“……她就住在旁边那个街区,住在卡梅隆大道2230号,她本来是跟几个女伴去跑马场的。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们让她自己回家,卡梅隆大道,你们知道吧?第二天早上她家人找她的时候发现她躺在后院的薄荷丛里。”

“她死了?”

“当然死了……一个黑人对她做了可怕的事情,还掐死了她……我觉得很可怕。我过去跟她一起上学。现在住卡梅隆大道的女孩天黑后都不敢出门,她们吓坏了。”

“没错,昨晚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想想吧,就发生在旁边那个街区。”

“你看见我摸那个驼背人了吗?”他们上了出租车后罗西对他说。他坐在她旁边。“在戏院大厅里?”他拽拽裤子,因为膝盖那里很紧。“那会为我们带来好运气,杰克。我从没见过驼背的人……如果你摸他的驼背……哦,出租车开得真快,我觉得恶心。”出租车猛地停住,他们被甩得身子向前探。“上帝,差点撞倒一个男孩。”杰克·西尔维曼拍拍她的膝盖。“可怜的孩子,吓坏了吧?”车子重新启动开往酒店,她颤抖着把脸埋在衣领里。当他们走到服务台拿钥匙的时候,侍应生对西尔维曼说,“有位先生等着见你,先生。”一个特别胖的男人嘴角叼着雪茄朝他走过来。“请过来这边,西尔维曼先生。”罗西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了。她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脸颊埋在大衣的毛领子里。

他们坐在扶手椅里窃窃私语着,头挨得很近。她一步一步蹭过去,留神地听着。“授权……司法部……使用信件欺骗……”她听不清中间杰克说了什么。他一直在点头,好像是认同那人的话。然后他突然微笑起来。

“嗯,我听说过你,罗杰斯先生。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现在抓我,我就完了,而且许多把钱投给我公司的人也完了。一周之内我会清算所有获利。罗杰斯先生,我只是被别人误托信任的人罢了。”

“对此我也无能为力。我的职责就是执行搜查令,恐怕我要搜查你的房间。你看,我们有几项……”那个男人弹掉烟灰,开始用单调的声音读起来。“约柯·西尔维曼,又名爱德华·法维山姆、西蒙·J·阿博特诺特、杰克·辛克利、J.J.高德……嘿,这名单还真不短。我们在你身上已经下了很大功夫。”

他们站起来。叼着烟的男人朝一个戴帽子的瘦男人猛地一点头。那人刚才一直坐在大厅对面看报纸。

西尔维曼走到服务台那里。“我因公事要离开,”他对侍应生说,“请先结账好吗?西尔维曼太太还要住几天。”

罗西说不出话。她跟着三个男人走进电梯。“很抱歉,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夫人。”瘦侦探抬抬帽檐,说。西尔维曼打开房门,并小心地随手关上。“谢谢你们这么关心我,先生们……我太太感谢你们。”罗西坐在角落里的一把靠背椅里。她使劲咬着舌头,越来越使劲,好让她的嘴唇不再抽搐。

“西尔维曼先生,我们认定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

“你们不打算来一杯吗,先生们?”

他们摇摇头。那个特别胖的男人又点燃一支雪茄。

“好吧,麦克,”他对瘦侦探说,“检查抽屉和衣柜。”

“是例行检查吗?”

“如果是例行检查,我们会给你戴上手铐,并指控这位太太是同谋。”

罗西坐着,冰凉的双手夹在两膝之间。两膝晃来晃去。她闭着眼睛。侦探们忙着搜查衣柜的时候,西尔维曼抓住机会拍拍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一旦该死的侦探们把我带走,你马上给斯卡特兹打电话,把一切都告诉他。就算把全纽约的人都吵醒也一定要联系上他。”他说得很快,声音低沉,几乎看不出他的嘴唇在动。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就被拿着一包信件的侦探们带走了。她的唇上还留着他吻后的湿意。她头昏眼花地环顾着空荡荡的、死寂的房间。她注意到桌上的紫色吸墨纸上有几个字。那是他的笔迹,非常潦草:当掉所有东西,好好过日子;你是个好孩子。眼泪流过她的面颊。她垂着头,亲吻着吸墨纸上的铅笔字迹,坐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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