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住宅

在阿圣顿取道日内瓦途中的一个晚上,天色昏暗,一副狂风暴雨将临的样子。从山上袭来的寒风凛冽刺骨,但阿圣顿毫不犹豫地踏上了一艘泊在岸边的小汽船。小船在摇荡的莱芒湖上,突破怒涛巨浪,颠簸地向前直驶,横空而来的雨水也化而为雾,以排山倒海之势掠过甲板。

不久之前,阿圣顿为了把情报用快信寄出去,亲自去过法国一趟,而之所以现在才返回日内瓦,是因为在两天前的下午五点钟,阿圣顿所雇用的印度密探突然进入他的旅馆房间,幸好当时他没出去。

阿圣顿并没有预先和印度人约好相见,并且曾严肃地告诉他,除非遇到重要事情,否则不许到旅馆里来,所以现在他来是要向阿圣顿报告一个重大消息:为德军做侦探的孟加拉国人,最近会携带着一个英国很感兴趣的装有许多重要文件的黑色藤箱到柏林去。正好当时德奥联军想把英国军队围困在印度,因此势必要从法国战线上调派一部分援兵到印度去,这样才能使英国军队陷入死境,而且如此一来,也可以马上将执行阻止孟加拉国人行动计划的密探,在伯尔尼迅速予以逮捕,可是就在这紧要关头,那只黑色藤箱居然不见了。

阿圣顿所雇用的这个印度密探相当有胆量,机警也过人一等,他结交了反抗美国的印度人,打听出孟加拉国人在到伯尔尼之前,为了慎重起见,已先将藤箱当作小件行李寄往苏黎世车站。但意外的事故却发生在孟加拉国人的身上,他在苏黎世被捕,日内就将接受审判,这样一来物证就会陪着他一起去过铁窗生活。这该怎么办?如果持有寄物证,那么将黑色藤箱从孟加拉国人手里夺来当然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没有寄物证,又有什么方法才能把藤箱里的机密文件给抢过来呢?这对德军情报处来说,也已变成一个刻不容缓的重大问题,然而在没有寄物证的情况下,使用普通手续是休想得手的,所以德国人决定那天晚上暗地里潜进苏黎世车站,偷出藤箱。

这项计谋既大胆又巧妙,阿圣顿在听完之后也不免大为赞叹,他心想:事情的确愈演愈有趣了,而此前他自己所做的大部分工作,都是极为无聊的。

阿圣顿陷入沉思,他很想见识见识在伯尔尼活动的德国间谍网中枢的勇猛行为,也料定他们为了达到目的将会不择手段。由于德国人的窃取计划就要在当天夜里两点进行,所以片刻也不能耽搁,他必须和伯尔尼的英军将官取得联系。但电话和电报都靠不住,也不能命令印度密探去,因为印度密探跑来找阿圣顿就已经冒了很大的风险,现在若再叫他离开这房间,不啻要他去送死,如果真叫他去了,也许不久后他就会被刺杀,尸体也将漂浮在莱芒湖上。阿圣顿把这个情形料想得非常清楚,所以看来他非亲自去走一趟不可了。如果立刻出发,他还可以赶得上一班开往伯尔尼的火车,想到这里,阿圣顿抓起帽子,一边披着大衣,一边就奔下楼,跳上了计程车。

半小时后,阿圣顿已经到达伯尔尼的英国情报局司令部,在司令部里晓得阿圣顿名字的只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阿圣顿向传达室要求会见的那个陌生人。一会儿,来了一个瘦削的高个子,他一声不响地把阿圣顿带进房间里,听完详细报告,然后看了一下手表。

“现在到苏黎世去已经来不及了。”那个人仔细想了想,又说道:“这件事只有拜托瑞士当局出面了,我请他们用电话下达命令,在那一批偷窃藤箱的家伙到达火车站时,火车站四周应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势必连一只蚂蚁也逃不掉。现在你可以安心回日内瓦去了,谢谢你!”

那个人和阿圣顿频频握手致谢后,亲自送他出门。这件事情究竟如何发展,阿圣顿将永远无法获知,对于这一点,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因为实际说起来,他不过是一部复杂机器里的一枚螺丝钉而已,至于整部机器的精密动作过程,他本来就不会知道,真正与他有关系的只不过是某一件事的开端或结尾,或是中间一点微不足道的过程而已。阿圣顿自知无论怎样,他都不会有机会听取事情的前因后果。这犹如把若干毫无关联的插曲零乱地陈列在读者面前,而要靠读者自己去把这些不连贯的插曲组成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说真的,这种工作也太乏味了。

阿圣顿想到这里,人也上了船,湖上的夜风加上他心里的不安,使他即便穿着厚皮外衣、围着围巾,也不禁从背脊骨上感到一阵透体的寒意。他立刻想到船上的会客厅,那里有温暖的火炉,灯火也明亮,这时候如果能在那里看看书,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又深恐船上有认识他的人,怕人家怀疑他何以要经常乘船,往来于日内瓦和法国托勒之间,这样可能会让自己暴露身份。于是阿圣顿决定不进入大厅,只尽量缩在甲板上风刮不到的角落里,独自度过黑暗而无聊的漫漫长夜。

这时候,日内瓦那边一片幽暗,灯光闪烁在黑夜的雾里,也隐约映照在空旷的湖面上,然后被落英击成朵朵涟漪。天气晴朗的日子,莱芒湖具有法国田园诗一般的璀璨风光,但当天气恶劣时,莱芒湖便不再优雅,而是变成浊浪滔天的怒海。阿圣顿这时的心已被旅馆中的温暖所诱惑,回去之后,他要先洗个热水澡,然后让侍应生把房间火炉烧旺一点,并在睡衣外面再加一件御寒的晨衣,坐在火炉旁边,吃一顿舒适的晚餐,然后悠闲地抽烟、读书。沉醉在幻想中的阿圣顿把目前的苦恼都一扫而空,还由期待的心情中咀嚼出另一种乐趣。

两名船员俯着身体躲避风雨,踩着笨重的脚步从阿圣顿身边走过,其中一名船员好心地拉开嗓子告诉他:“就快到了!”他们走向船舷,准备放下旋梯。阿圣顿的眼睛从黑暗中辨认出码头上朦胧的灯火,真的,是快到了。两三分钟之后,汽船已停靠在码头边。

阿圣顿把围巾拉了拉,覆盖住嘴部,打算混进这为数不多的乘客堆中。他为了递送情报或接受指示,每星期总要渡过莱芒湖到法国去一次,由于这是固定性的任务,所以他已有好多次往返这一带的经历了。虽然如此,阿圣顿夹杂在等待上岸的乘客当中,心里依然难免紧张,因为他的护照上没有可以自由出入法国的签证。汽船在驶过莱芒湖的途中也有两次在法国领土停泊的机会,不过大半都是在瑞士的领域之内航行,如果他谎称去过美贝或洛桑,也还说得过去,但不管怎样说,即使是瑞士的秘密警察没有对他生出太多的疑心,他也不能轻易说去过法国,因为假使事情败露,被警察知道他曾登上过法国领土,在没有法国入境签证的情况下,他就极难予以分辩了,当然他预先总会编好一套堂皇的谎言去敷衍他们,但他也知道对方并不是容易上当的角色。即便瑞士当局没有抓住确凿的证据,但既然他不能算是过路人,那就会被拘禁两三天,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将在拘留所里遇到许多令人难堪的质询,然后被不由分说地送至边界,逐出瑞士,那时就真的是脸上无光了。瑞士当局能做出来的虽不比阿圣顿想到的高明,但也绝不逊色。瑞士人深知自己国家是各国间谍活动的温床,情报员、眼线、革命分子、策动家都躲在大都市的旅馆里蠢蠢欲动。瑞士为了维护国家的中立地位,对于交战国之间在其境内发生的层出不穷的纠葛,一直都采取严厉打击的手段,这乃是瑞士政府一向不变的大原则。

码头上和平日一样,有两名警察在来回逡巡,他们沉默地监视着登岸的旅客。阿圣顿佯装出若无其事的神色走到两名警察面前,安然通过后,他的心才仿佛卸下一副沉重的担子,感到轻松无比。他转入漆黑的巷子,迈着有力的脚步朝旅馆走去,强劲的风暴把美丽的路面破坏得满目疮痍,家家店门紧闭,路上只有一个人影在侧着身子抗风前进,然后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文明的产物都拜服在大自然的威严之下,尤其是冰雹直扑在脸上,更使人受不了,再加上道路泥泞,若一不小心,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所幸毗连莱芒湖的旅馆业已在望。阿圣顿上前敲门,侍者马上开门接应,就在他进门的刹那间,风已乘隙而入,冲向服务台,把旅客登记簿吹散,一张张纸散落在地上,足见风力之强。刚从幽暗天地里回到灯光灿烂的室内的阿圣顿,顿时感到眼花缭乱,好一阵子才适应过来。他向询问台询问是否有他的信,账房先生回答说没有,当他想搭乘电梯上楼休息时,一个看门人走过来对他低声说:“有两个客人在房间里等候你。”阿圣顿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在日内瓦并没有朋友。

“是谁呢?”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结果。

阿圣顿平常尽量对这个看门人施惠,即便是请他做一点小事也会给很多小费,因此看门人犹豫了一下,又笑着说道:“以你的身份大概不会有问题,因为那两个人好像是刑警。”

“他们找我有什么事?”

“他们没说什么,只问你到哪里去了,我回说你去散步,他们说要在房间里等你。”

“什么时候来的?”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

阿圣顿心里暗觉纳闷,但仍尽量不露声色。

“好吧,我去见见他们。”

电梯里的侍者想为他服务,但阿圣顿却摇摇头说道:“天气很冷,我想暖暖身子,运动一下,走上去。”

麻烦找上门来了。事实上,他是因为需要时间盘算一下应付的方法,才会选择拾级而上。在这三段楼梯内,他的脑筋和他的脚步一样沉重无比。两名刑警突然造访的理由已经显而易见,他想到这里,疲倦也好像和他捣蛋似的,一股脑儿地迸发出来,使他顿觉双腿发软。他已想到,如果刑警不停地盘诘他,他一定会招架不住的,最后必然会以间谍的罪名被逮捕,那么今天晚上也就非在拘留所里过夜不可了。他愈是这样想,就愈希望洗趟热水澡,坐在火炉边慢慢地进餐,但那似乎已变成遥不可及的幻想了。

这时候,他脑子里又闪进一个念头。护照在身上,往边境的火车时刻他也知道,他只要放弃一切,从旅馆逃走,那么在瑞士当局尚未开始行动之前,他一定可以安然脱身。

但阿圣顿想是这样想了,却依然拖着沉重的步伐吃力地上楼,因为他又想到,决不能为了这种芝麻小事就轻易放弃自己的任务,他是绝对不能这样做的。当初他就知道,要完成任务就必须冒险,所以在他被派来日内瓦的时候,就已存下不论好歹任务必须完成的决心,纵使被瑞士当局判处入狱两年,也在所不惜。

“尊贵如国王不也都怀着被暗杀的恐惧和不安吗?”

阿圣顿这样一想,立刻把这件意外当作难逃的劫数之一,从这一刹那开始,他豁然有所领悟,因此,当他到达四楼时,便毫不踌躇地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阿圣顿这种目中无人的作风,乃是后来评论家群起攻击的致命伤)。在门口他稍微停了一下,也想起他的立场已变得相当滑稽,不过他仍然壮着胆子,认为大不了一问三不知,于是带着微笑,转动门把,跨入房间,他看到了来访的客人。

“嗨!对不起。”阿圣顿首先向他们打招呼。

房里灯火通明,火炉里的木柴燃得很旺,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客人正抽着廉价的雪茄烟,可能是由于他们一直在吸烟,因此屋内的空气混浊不堪。两位客人都好像是刚刚到来一样,衣冠整齐地坐在那里,只有桌上烟灰缸里的烟蒂证明他们已经来了很久,而阿圣顿也依稀看出,大概室内的东西都已被他们检视过了。

这两个不速之客都蓄着黑胡子,身材略胖,体格非常健壮,腕力应该也很强。阿圣顿一看到他们之后,脑子里立即浮现出瓦格纳的歌剧《莱茵的黄金》中的两个大男人,一个叫法夫内鲁,另一个叫法乔鲁多。两个客人令人不痛快的嘴脸、机警的目光,以及坐在椅子上的姿态,和两双丑陋的长筒靴,这些不讨人喜欢的特征,让阿圣顿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刑警。他又迅速地环顾了一下房间里的布置,由于生性谨慎,他立刻看出房间里的家具显然已被移动过,幸好足以构成嫌疑的文件都不在房里,密码在从英国启程之前他就已经默记在心,密码本子也早已被毁掉,至于从德国寄来的信也必须由第三者转交给他,这些信除非交到他的手中,否则是决不会遗失的。像这样,即使他的房间被搜查,对方也一定会毫无所获,但既然引起刑警怀疑而被搜遍房间,那就一定是有人已把他当作间谍,密告到了瑞士当局,他心里也因此微微感到一股难以遏制的不安。

“两位有何贵干?”阿圣顿终于温和地开了口,“房间里很暖和,可以把外套脱掉,好吗——还有帽子——怎么样?”

对于全副武装贸然闯入私人房间的这两个刑警,阿圣顿勉强压制住心里的不乐意。

“没什么,我们来这里只是要打扰你一下。”其中一个刑警这样回答,接着又说,“本来我们想马上回去,因为服务台的先生说你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我们才在这里坐了一会儿。”

那个说话的人依旧不肯将衣帽取下,阿圣顿则已解开围巾,并脱下厚重的外套。

“请用雪茄。”

阿圣顿微笑着奉上雪茄烟匣。

“啊——对不起,谢谢。”方才那个开口说话的像法夫内鲁的刑警伸手由匣中取出一根,另一个像法乔鲁多的则连一句招呼都不打,也昂然把手伸向雪茄匣。

他们同时注意到烟匣上的厂牌,奇怪的是,这两个人顿时改变了态度,并脱下了帽子。

“在这样坏的天气里到户外去散步,恐怕不是一件乐事吧?”法夫内鲁说着,把雪茄烟头咬断了似乎半寸,并把咬下的烟头一口吐在火炉里。

阿圣顿遵守平日的习惯,在可能的范围内说实话,在间谍机关或日常生活里,这种习惯对他都有很大的益处。他回答说:“你们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是不是?但以我的个性来说,除非有迫不得已的事,否则决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到户外去。可是今天我要到一个朋友家去探病,因此才在从美贝搭船归来的途中遭遇了坏天气,吃了不少苦头。”

“我们是警察署的人。”法夫内鲁用轻松的口气吐出了这句话,而阿圣顿则在想:“现在才说出你们的身份,你们当我是傻瓜不成?”他心里虽然气愤,但也知道现在挖苦他们实是不智之举。

“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阿圣顿也用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口气谦逊地说。

“请问你有护照吗?”

“有,你们知道现在是战时,我们这些外国人都要随身携带护照,这才比较方便。”

“当然是这样的。”

阿圣顿立刻将自己的新护照递给对方,护照上只填写着三个月前来自伦敦,以后再没有离开瑞士一次,至于他其余的行动,一个字也没有记载。第一个刑警仔细查看过之后。又递给他的同伴。

“很好。”最初的那个刑警说道。这时阿圣顿在炉边抽烟取暖,听到对方这么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但却不断地暗中注意这两个刑警的表情。法乔鲁多把护照退还给法夫内鲁,法夫内鲁接过护照,用手指轻轻敲击着它,那副模样,一望即知是在心中盘算着如何采取下一步骤。

“我们是奉署长命令前来拜访你的。”其中一个说话的时候,阿圣顿已感觉到他们俩的视线一起落在自己的身上。另一个又开了口:“我要向你讨教几件事。”

倘若你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么最好免开尊口,阿圣顿对这一点非常清楚,而且当你期望对方会作答的时候,对方的默不作声反而会让你感到非常不安。因此阿圣顿一言不发,只静待着他们说下去,而对方也在他意料之中地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直到最后才由另一个打破了僵局。

“最近从卡其诺出来的人,每天晚上都在街上骚扰治安,附近居民到警察署来报案,也许你也已感受到这种困扰了吧?因为你的房间面临湖畔,那一伙人正好经过你的窗下,所以你一定会听到他们喧嚷的声音,对不对?”

阿圣顿一听,倒不由得给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万万没料到,对方的借口居然如此幼稚——阿圣顿突然似乎看到那个瓦格纳歌剧里的大男人法夫内鲁,在配合他笨重步伐的节奏下出现在他的面前,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一模一样的,令人讨厌得几乎会妨碍别人的睡眠。两个刑警只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事,竟是奉了署长的特别派遣来做访问,这到底算哪一门子的事?当然,他们自己也可能明知破绽重重,但却依旧装聋作哑地做出一副傻相,其实却暗怀鬼胎,而这种做法也曾使太多忠厚的人陷入他们的圈套,吃尽大亏。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毫无疑问地,也是一种愚蠢的动物。阿圣顿对人性这一层的认识,实在大有助于他的间谍生涯。刑警之所以会问出这些愚蠢的话,也无异于说明了他们还丝毫没有掌握到阿圣顿的犯罪证据,这也就是说,密告者并未能提供实证,更何况经过搜查后亦一无所得。根据这种种,使阿圣顿格外深信,愚蠢的话一定出自愚蠢的脑筋,这是颠扑不破的事实。阿圣顿也设想,如果他是刑警,在这种场合里至少要准备好三项理由,才敢造访对方的住处。假使对方是朋友而非刑警,他一定会将这个诀窍传授给他们。若非他们今天低估了靠间谍工作为生的人,阿圣顿绝对想不到做刑警的居然有这样笨的头脑。不过阿圣顿一向具有怜悯他人的胸襟,因此他的态度此时反而缓和下来,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并且很想拍拍他们的肩膀,以示亲切。但阿圣顿也知道,这种行为不应该发生在这紧要关键的场合里,所以他只用诚恳的语气来答复对方的问话:“说真的,我一睡着就好像木头人一样。”这很明显地是在暗示自己的无辜和清白,以及问心无愧,接着他又说道,“到目前为止,在晚上我并没听到过任何一点声音。”

这种类似白痴的说法,阿圣顿料想对方一定会忍不住大笑,所以仍牢牢地盯着他们,谁知这两名刑警却也莫名其妙地睁大眼珠,并露出心不在焉的样子。阿圣顿真不愧是英国政府的间谍,他有种高度的幽默感。见到这样的情形,他将叹息吞下肚里,并立刻摆出傲慢的姿态,仍用很诚挚的口吻继续说:“纵使被那批讨厌的家伙吵醒了,我也不愿意埋怨。唉,人类在这充满苦闷和悲哀的世界上偶尔挣到一笔钱,然后去追逐享乐和欢笑,借以消除心中的郁闷,如果还要引用妨碍睡眠的罪名来惩罚他们,那就太苛刻了,我个人是绝对没有这种想法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妨碍别人安宁的行为,仍旧是需要被禁止的,所以署长特地指派我们来调查实在的情况。”

一直好像泥菩萨一样的另一个人也突然开了口:“由你的护照看,你是职业作家了?”

始终提心吊胆的阿圣顿,现在一听那人这么问话,心情才开朗起来。

“是的!我的职业很辛苦,不过有时想到我竟能成为作家,倒也觉得很庆幸。”

“作家这一行职业很不同凡响吧?”法夫内鲁和蔼地问。

“你的意思是说作家会引起大众恶意的批评?”阿圣顿故意反问。

“你在日内瓦做些什么?”

对于单刀直入的问法,阿圣顿反倒觉得非提高警惕不可。若刑警用高压手段,他还可以采取以柔克刚的战术来对待,就怕对方一味客套,那他反而无法抓住对方的破绽进而予以反击了。不过这时候他仍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在写剧本。”

阿圣顿顺着这话指向桌上的稿纸,四只眼睛也跟随着他的手势移动,从他们的神情揣测,这些稿纸早已被他们看过,并且可以肯定地说,也已被抄录去了。

“不过我倒想不通,为什么要来这里写剧本,在贵国写不是更好吗?”

要答复这样的询问,阿圣顿当然胸有成竹,因为这个答案已经蕴藏在他的心里很久了,现在既然能够用上,他便想试一试能赢得对方多少程度的信赖。于是他绽开笑容说:“各位知道,在战争中,英国上上下下一片混乱,实在使我无法安静地写作!”

“现在你写的是悲剧还是喜剧?”

“是喜剧,而且剧情非常轻松。唉!艺术家向往的是悠闲与和平,假若心神不定,就无法摆脱俗事去专心写作。瑞士是中立国家,尤其是日内瓦,这里是最适合写作的地方。”阿圣顿答道。

法夫内鲁朝法乔鲁多点点头,那副态度,究竟是含有讥讽阿圣顿是个混蛋的意味,还是对阿圣顿躲避战乱、觅求宁静的创作环境表示同情,就是阿圣顿自己也猜不透。所幸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法夫内鲁似乎是觉得已没有办法再套出什么线索了,因此只好又和阿圣顿闲聊了两三句,然后就故作轻松地起身告辞了。

主人和客人之间经过一番亲切的握手和道别,客人在主人的目送之下渐渐消失了踪影,阿圣顿这才返身关好门,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安静下来。他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脱掉衣服准备洗澡,同时也暗自高兴起来。

阿圣顿变得神经过敏,全是由于前天的一些小纠纷,而这纠纷起于那天从德国潜逃回来的手下——美鲁纳都。

当时阿圣顿打算和这个瑞士人面谈,他们约定某一时间在某一咖啡厅见面。因为两人从未见过,为了防止发生误认,阿圣顿事先打发人去和美鲁纳都联络见面时用的暗语,并选择店里比较空闲的中午时间前去。

那一天,阿圣顿来到指定的咖啡厅,向厅内迅速地扫视之后,发现像美鲁纳都那样年纪的客人只有一个。阿圣顿走到那个男人的身边,满不在乎地道出预先约好的暗语,那个男人也马上用暗语回答,因此阿圣顿就坐了下去。他要了一杯果汁,然后仔细端详眼前这名间谍,他是一个矮胖的男人,衣着寒酸,尖尖的头顶上长着金黄的头发,眼神中带着怀疑,脸色坏极了,无论从那一个角度看,都不像是个可靠的人。

阿圣顿深知要找一个甘愿潜入德国从事危险工作的人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他对前任者选用这种人物时的心情非常了解。这个人是具有德国血统的瑞士人,操着一口带着浓重德国腔的法语。他一见面就索取报酬,阿圣顿只得将报酬如数付给他,报酬是用瑞士法郎计算的。那个人把自己潜伏在德国期间所做的事情简要地向阿圣顿报告,并且很合作地回答了阿圣顿周密的询问。这个间谍当然不会引起怀疑——他以在莱茵河旁的饭馆侍者身份作为掩护,借助丰富的经验乘机搜集情报,并且以返回瑞士探亲两三天为借口,用回国的名义通过国境检查。

阿圣顿对美鲁纳都所具备的条件感到十分满意,便指示他以后的任务。

当阿圣顿交代完毕,打算离去时,美鲁纳都说道:“请放心,我会按照您的指示去做,不过在我回德国之前,请你再给我两千法郎。”

“你还要两千法郎?”

“是的!并且是现在立刻就要。因为我身上负了这么多的债务,你若不替我想办法,我就回不去了。”

“对不起!这一点我办不到。”

于是美鲁纳都拉长了脸,显然是生气了,这使他那难看的脸更加难看。他用不和善的语气说:“这点小钱你应该付给我的。”

“为什么?”

那个间谍俯身用只有阿圣顿能够听得到的声音说:“你想想看,我是用这么点钱的代价在替你们做卖命的勾当。差不多十天前,有一个人在美因兹被警察逮到,已经枪毙了,那个人可能也是你的手下。”

“目前美因兹没有我的手下。”阿圣顿虽然这么说,但他心中明白对方的话并没有错,因为最近来自美因兹的情报完全停止了,他自己对此已暗中生疑。或许,那人已如美鲁纳都所说的,死在警察的枪下了。阿圣顿又接着说,“在你承办这件工作之前,你早已知道能获得多少报酬,假如你不想干,我也不勉强你,加钱并不是我能决定的,我无法再多给你一文钱。”

“这是什么,你看清楚了没?”美鲁纳都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小型手枪,在手中耍弄着。

“你想怎样,将它拿去当铺?”

美鲁纳都气愤地把手枪放回口袋里,阿圣顿心知对方是老练的间谍,应该知道这种戏法是不会奏效的。

“那么,无论怎样,你都不答应?”

“不错。”

最初这个间谍采用的是温和的态度,但一被阿圣顿用坚决的口气拒绝后,竟使出了强硬的手段,这使他全身的邪气更加浓厚。但是他既未丧失理智,当然也就不敢大声叫喊,阿圣顿也是因为看准这一点,才认定美鲁纳都是间谍工作的好人选。阿圣顿有意向R上校建议增加美鲁纳都的报酬,然而他却不露声色,静静地观赏邻近的景色,渐渐地居然觉得烦闷的感觉一扫而空。

这时,离他座位不远的桌旁坐着两个正在玩牌的胖子,他们蓄着黑胡子,一望就知是日内瓦人,这两人的对面桌旁,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一张又一张地在写信。此外,还有一对夫妇和四个小孩,大概是鲁宾逊一家人吧,他们只要了两杯咖啡来度过无聊的时光。女会计坐在柜台附近,这位身材高大、穿着黑绢衣服的女子,正全神贯注在地方版的新闻上。在这种环境下,和美鲁纳都这样的人争执,倒真的别有一番趣味。

美鲁纳都终于笑了,只是笑容非常可怕:

“我若跑去警察署告密,你就会被逮捕,你知道瑞士监狱是怎样的情形吗?”

“我不知道,我常常想象瑞士监狱的情况。那么,你对瑞士监狱有何看法?”

“我很清楚,你一定不会喜欢的。”

阿圣顿早就存有一种忧虑,他非常担心自己会在手头的剧本尚未完稿之前,就被警察署拘捕。万一不幸落入警方手中,就不知道何年何日才能获得释放,来继续完成剧本了!想到这一层,阿圣顿颇觉苦闷。他希望能知道,若是被捕,他究竟会以政治犯还是普通犯的身份被处理?他想探问美鲁纳都,监狱方面是否允许供给犯人笔和纸,但拿这问题去请教美鲁纳都,未免有些自讨没趣,所以阿圣顿也就咽下了快到唇边的话。他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唯有用冷淡的态度来对付美鲁纳都唬人的言辞。

“依你之见,你有可能使我在监狱囚禁两年,是吗?”

“至少两年。”

“不至于吧,最多两年,只有这一点问题,两年就绰绰有余了,那里不会如你所希望的那样可怕的。”

“如果发生了,你又怎么办?”

“不过你不要忘记,你现在已骑虎难下,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一个饭馆侍者是很显眼的目标,何况你又喜欢到处走动。所以我要慎重地警告你,万一我遭遇不测,以后你就无法进入联盟国,那时阁下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美鲁纳都听了,一声不哼,脸色铁青地盯着大理石桌子。阿圣顿心想现在正是离开的时候,于是对美鲁纳都说:“你好好地考虑一下,若有意思继续工作,那就务必要遵照我的指示完成,至于说好的报酬,我会经由旧的路线付给你。”

会谈的结果如何,实在难以预测,当时阿圣顿坚决地离开了咖啡厅,留下那名垂头丧气的间谍。在那种情况之下,阿圣顿非采取这种断然的处置方式不可。

阿圣顿小心地用一只脚试探过澡盆里热水的温度,一边盘算美鲁纳都的动向,幸好水的热度还算差不多,于是他慢慢地将自己泡入水中。

“美鲁纳都那家伙,还是固守本分比较划算。”阿圣顿心想自己的猜测大半不会错,那么,向警察署密告他的人一定不会是美鲁纳都,而是另有其人,或者是旅馆里的人也未可知。这时,阿圣顿仰卧在澡盆中,四体通畅,精神爽朗,不由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实际上,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人类始终反复地在表演傻事,不过有时候这些傻事仍有一点价值。”阿圣顿陷入沉思中。

今天下午,他为了美鲁纳都几乎脱不了身,幸好他情急生智,及时用吊儿郎当的姿态敷衍过去,这恐怕只能归功于他的好运了;反之,如果机密泄露被判入狱,在暗无天日的牢中面对难耐的孤寂,他当然会悔不当初,但这件事就局外人来看,究竟会是什么样呢?也许只能赢得R上校一句公平的咒骂:“那个愚蠢的家伙!”然后他就会立刻物色人才来接掌这个职务。对于R上校性格的特征,再没有能比那一句“若是你惹上麻烦,也没有人会帮助你”体现得更明显的了。R上校绝对不容许讨价还价,对于这一点,阿圣顿心里有非常肯定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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